“殷師姐?殷師姐?……”


    段世簫輕搖身側的粉衣女子片刻,見她依舊昏睡不止,小巧的鼻尖卻隱隱可聞唿吸聲響,索性也就由她去了。隻是她即便陷入昏迷,一雙纖細手臂依舊緊緊擁著自己絲毫不鬆,他不由苦笑道:“殷師姐,雖說我是你的後輩,本不該對你動任何綺念。但在這之前,我還是個正常的男人,這樣子教我如何把持得住啊?”


    他細細端詳身側女子那近在咫尺的精致容顏,情不自禁以臉頰輕貼在她的額頭上,但覺所觸肌膚光滑清涼,宛若溫玉般細膩,兼有淡淡沁人心脾的女子體香縈繞鼻端,讓人直欲醉心其中。段世簫為這女子的姿容迷醉一陣,忽的念及什麽即刻使勁晃了晃腦袋:“天哪,我這不是趁人之危麽?真是罪過、罪過啊……”


    段世簫將她擁住自己雙手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這才脫離了她的懷抱,隨即起身探查四下,這才發現血湖的對麵有一不知通往何處的路口。他本想先去一探究竟,但顧慮到猶自昏死的殷葉君的安危,隻得將她再度負在背上,小心翼翼地朝著那路口緩步行去,不多時便遁入了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


    這黑暗通道極長,四周石壁上遍布流水滲下,致使石壁一片清冷光滑。段世簫在這條黑暗通道中摸索良久也不見盡頭,人對黑暗本能上的恐懼令他不禁有了退迴想法。就在此時,他聽得前方似有聲響傳來,即刻屏息傾聽,這才聽出那聲音竟是人聲!


    在這遍布怪異生物的大荒地下行了許久,竟還能聽得人類聲音,如何不令段世簫心緒激動?他忙不迭摸索著朝那裏加速趕去,誰知末了竟為一塊厚重岩石徹底阻住了去路。眼看就將逃出生天,卻被這等東西攔住出路,他心中如何不焦急?他張開嘴巴,正欲大聲向岩石對麵的人唿救,忽聞對麵一句話傳來,卻是宛若一盆涼水將他從頭到腳給澆了個徹底:“六大門派的家夥們,居然敢打那異寶的注意,我唐鬆會教你們有來無迴。”


    “這對麵……竟是達摩教的人!”段世簫大吃一驚,慌忙屏住氣息,唯恐教外麵的唐鬆覺察,同時凝神細聽起來。


    “門主,小的方才得到消息,那孔雀門的殘黨和泰山派的一行人匯合,眼下快到咱們的第一個伏擊點了,您看……?”


    “連泰山派也來了麽?這下六大門派的人可算是到齊了……放他們過去吧。第一個伏擊點因為之前對付孔雀門的人,早已喪失大部分功效,強行使用隻會打草驚蛇。”


    “門主明鑒,屬下還有一事稟報。那碧波堂的娘們著實兇得很,即便被酥毒粉所製,但眼下莫說綁了她,連近她身都極為困難。方才屬下欲要擒下她,卻是不慎被她狠狠咬住手腕,差點被生生咬下一塊肉來……”


    “……嗬嗬,那個小俞麽?她為了掩護同門逃遁,選擇一個人留下拖住追兵,這份膽氣倒也令人欽佩。罷了,你們是擺不平那個女人的,把她帶到我這裏來吧。”


    “是!門主。把那女人帶上來!”


    岩石後的段世簫聞言大驚,聽得外麵這二人的對話,碧波堂竟也與孔雀門一般在唐鬆這裏吃了暗虧,連那首席弟子兼副堂主的小俞,都落在了唐門手中!


    然而他明白自己有幾斤幾兩,連那武藝高如孔雀門青夷、碧波堂小俞都不敵唐鬆,就憑自己又能有何作為?這般想著,他將殷葉君緩緩放下,取出自己的佩劍開始在厚厚石壁上開鑿小口。


    石劍切入粗糙岩石如砍腐竹,加上段世簫小心謹慎,不多時便被他悄無聲息地鑿出了一個手臂粗細的孔洞,恰好能將外麵的情形一覽無餘。


    外麵是一極其廣闊的地下洞窟,僅有幾隻插在石壁上的火把提供昏暗光線。段世簫受限於這狹窄視野,故而隻能勉強瞧見前方大約十數丈開外的地方,一黑衣男子傲立於斷崖邊緣。黑衣男子目光直視前方,良久也不見身形稍動,卻不知到底在思量著什麽。


    就在此時,遠方隱隱傳來女子怒斥聲音:“別用你們的髒手碰我!姑娘我有腳,自己會走!”


    段世簫心一緊,他對那碧波堂小俞的暴躁脾氣早已有所耳聞,如今這女子人未入眼,語調中的倔強意味卻是畢露無遺,可見唐鬆他們的確是抓對了人。


    不遠處的黑衣男子唐鬆緩緩轉過身來,冰冷目光望向聲音傳來處,不多時,一襲水綠衣衫被一左一右兩個黑衣人押著,映入了段世簫的眼簾之中。


    “跪下!”其中一個黑衣人對著小俞的膝蓋猛踹一腳,然而她身形一個踉蹌後,卻是強撐著站直身體,繼而狠狠啐了那人一口。那人見她一個階下之囚居然強硬如此,惱怒之下即刻一個掃腿將她絆倒在地。


    小俞重重跌落在地,頓時磕破了一塊額角,一彎鮮血隨之順著姣好的臉龐流淌而下。然而她卻是渾然不在乎這些,顫顫巍巍地複又爬起。即便雙臂被身側兩個黑衣人死死製住,她也隻是單膝著地,絕不對對敵人下跪雙膝:“你就是唐門門主唐鬆是吧?要我說,你們唐門隻適合龜縮在巴蜀的彈丸之地,難不成歸入達摩教,就能借其力量一飛衝天麽?”


    左右兩位唐門子弟聽聞小俞出言不遜,大怒著就要對她施以拳腳,卻被唐鬆抬手製止:“即便我們和六大門派勢不兩立,但再怎麽說她也還是個女子……”小俞毫不領情,大聲斥道:“誰要你惺惺作態?唐鬆,姑奶奶我既然落到你們手裏,就沒指望能繼續活命,速速殺了我吧!”


    暗處的段世簫見小俞視死如歸的架勢,頓時為她捏一把汗。握著石劍的手顫抖不止,或許是要衝出去吧?然而憑自己的本事,即便衝了出去,又能有何作為呢?何況殷葉君尚且昏睡不醒,自己就這般不顧一切地衝了出去,她又落個怎樣的下場呢?


    段世簫緊緊盯著場中情勢的變化,內心天人交戰。忽的,他見唐鬆屏退左右,僅餘下那個連維持身形都困難的小俞在場,良久隻是無言。


    “好像啊。”


    唐鬆默默注視麵前女子倔強而高傲的神情,忽而笑了一笑,低聲喃喃道:“真的……好像。”


    被那深邃的目光打量,小俞不禁一滯,隨即怒斥道:“你在那兒自顧自說什麽呢?要殺便殺,哪來這麽許多廢話……”


    “你走吧。”唐鬆轉過身去,再度麵朝前方懸崖,平淡聲音隨後傳來:“你走吧,我不殺有骨氣的人。”


    身後良久也不聞動靜,許是小俞足下並未稍動。然而唐鬆並不曾迴過頭來望哪怕一眼,隻是自顧自道:“快些走吧,倘若我門下人群起反對,那時候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你會後悔的。”小俞冷冷拋下一句,拖著沉重步伐逐漸遠去了。


    直到那一襲水綠衣衫徹底消失此地,唐鬆這才稍稍迴頭,嘴角泛起一抹自嘲笑意:“是啊,我大概會後悔吧……說起來我後悔的事情,又何止這次了?”


    思緒翻飛間,腦海中映出的,是那一年的冬季。


    那年冬天,天很冷,雪很深,失魂落魄的他倒在路旁的幹草堆裏,渾身沾滿泥汙,很髒很臭。


    忽的,他呆滯許久的目光掠過一絲異樣神采,隨後鼻翼迅速抽了抽,目光投向香味飄來之所。不遠處的小攤上,有一籠籠泛著蒸騰熱氣的包子擺放。這種尋常百姓家的早點,對於此時饑腸轆轆的他,卻無異於山珍海味。


    他艱難地吞了幾口口水,猶豫良久,終究身體還是朝著小攤緩緩移動,隨即趁攤主一個不注意,髒兮兮的手爪抓起兩個白麵饅頭,一邊死命逃跑,一邊迫不及待地把饅頭往嘴裏送。


    “臭要飯的!敢偷老子東西?”


    身體健壯的攤主抄起一根擀麵杖緊緊追上,嘴裏罵個不停。許久未進食的他哪裏來的氣力長途奔逃,隻不過片刻功夫,便在集市最熱鬧的一處拐角被追上。


    木質的擀麵杖狠狠敲在他的身上,頓時打出一串烏青。他驚慌失措地護住頭部,嘴裏不停地嚼著那來之不易的饅頭,好似完全感受不到肉體上的痛苦。


    周圍的人指指點點地擁了上來,看他們那厭惡的神情,多半是在指責自己吧。隻是,這又如何?


    一個連魂魄的失去的人,還會畏懼他人的指責麽?


    良久,許是打累了,攤主終於停了手,朝著這烏頭垢麵的小偷狠狠啐一口,指著他罵道:“他娘的,下次別教老子瞧見你,否則打死為止!”說著正欲再踹幾腳解氣,忽聞前方人群深處傳來一男子的溫和笑聲:“這位老板且停手吧,此人雖品行惡劣,卻隻因腹中太過饑餓。不如在下賠你他所偷之物的十倍錢財,還請您繞過他這次,如何?”


    身後傳來攤主和那男子的笑談聲音,不多時周圍人聲漸低,大約圍觀的人都已散了。他揉了揉被揍得腫起的身體各處,嘴裏叼著還剩半截的饅頭,正要踉蹌爬起身來,忽見自己前方的地上,有一雙靴子踩著厚厚積雪緩緩現出。而方才聽到的溫和男聲,亦是隨後傳來:“原本風光無限的唐門少主,如今竟落魄到這般地步,真不知倘若令尊唐霄泉下得知,又該是如何反應?”


    他的身體宛若遭受雷擊,頓時顫抖不止:“你……你認錯人了……我先走了……”


    他低垂著頭,更不敢稍看麵前男子的臉龐,隻是勉強爬起身來,在與其擦肩而過的一瞬間,那男子又輕笑一聲道:“別人認錯你沒有關係,重要的是你可曾錯認了自己?”


    “因一時仁慈放過意欲作亂的親弟弟,結果竟被恩將仇報,不僅一身武藝全廢,連唐門的大好基業都拱手讓給了別人……這樣的你,還能獲得自己的認可麽?”


    “這眼角的眼淚又是怎麽迴事,可是悔恨的淚水麽?”


    他腳下不停,嘴裏大口大口地嚼著最後剩下的半個饅頭,忽然徹底怔住——原本應該是味道甘美的饅頭,何時竟變得如此苦澀了?


    那流淌在眼角,不時劃過雜亂臉頰的濕潤液體,真的是淚麽?


    本以為已經哭幹了的眼淚,原來還是存在的麽?


    一晃眼間,那男子已是行至自己前方。他抬起為淚水朦朧的雙目,依稀瞧見一襲迎風飄揚的黑袍,以及那男子褐色的鬢發:“哭完之後,你還剩下什麽?”


    “哭完之後,你心中就沒有哪怕一絲念頭,一絲鳳凰涅槃、浴火重生的念頭麽?”


    聽聞這話,他急於逃離這裏的步伐猛地頓住,深深望向前方那個陌生男子。


    許久,沉默。


    “我……到底該怎麽做?”他的聲音幹澀而又難聽,望向前方那人的眼神,一片死灰之中卻逐漸有光彩亮起:“求求你告訴我,到底該怎麽做,才能奪迴屬於我的東西?”


    男子聽到此處,這才迴過頭來,現出一張英俊臉龐。那雙碧綠的眼瞳,在漫天墜落的雪花映襯下,更顯妖異:“一個男人無權無勢無財這都不算什麽,隻要心中大誌尚存,隻要為人骨氣不滅,便終有翱翔九天的那一刻。”


    “隨我來吧,然後與我一起將這天下征服,奪迴千百倍於原先的東西,可好?”


    風雪,在這一刻突然厚重了起來。他手中剩下的小半截饅頭,隨之無聲無息地落在了腳下的肮髒雪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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