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平章見交待完畢,哈哈一笑,道:“你先迴藝館罷,我隨後就去門房。”伊願泣道:“義父,孩兒要與你一同前往。”顧平章麵色一凝,斥道:“男子漢建功立業,必定心誌堅毅,遇事果決,你婆婆媽媽,空懷婦人之仁,豈能實現我的遺願?”


    伊願聞言,不敢留在顧平章身邊,隻得向藝館而行,聽得顧平章高聲吟道:“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雖然漸行漸遠,但顧平章那豪邁蒼茫的詩聲卻牢牢刻在伊願心中,此後他九死一生,曆盡千難萬險,無一時一刻,忘記顧平章的生死囑托。


    迴到藝館,眾學子三五成群,無不驚恐失色,紛紛議論當朝言官首領顧希言的直諫冤屈,蔣楊道:“顧大人是我杭州名士,天下言官之首,曆來忠誠正直,今日被兵部尚書趙從臣誣陷,我等學子,當聯名上書,申討正義。”王博道:“蔣兄雖然言之有理,但天下雖大,多是施賊一黨,我等寂寂學子,縱然萬人疾憤,血書盈車,也不過螳臂當車,以卵擊石,當下先應遵從文教授安排,妥當行事,方為良策。”雒新道:“師弟言之有理。我等馬上去找文院長,聽文院長指示。”


    眾學子聞言稱是,紛紛走出藝館,找尋文荊川,剛到禮聖殿旁,突然闖進來大批官兵,為首一人高聲叫道:“大觀學子,速到箭馬場中聚合,若私自亂逃,以奸賊顧希言同黨論處,格殺勿問。”眾學子群情激憤,叫道:“我等何罪?敢如此對待。”那人道:“你等若是清白,便去箭馬場中聚合,知府大人自會親臨詢問。”


    伊願道:“各位學兄,不要造次,我等且到箭馬場中,待知府大人到來再行理論。”眾學子聞言讚同,當下大觀書院一眾學子,齊齊聚於箭馬場中,文荊川和眾講書先生都在,官兵團團圍住箭馬場,大觀學子心下不滿,不時叫罵,官兵並不還口。


    不一刻杭州知府周正和杭州學政陳鴻圖陪同一名錦衣衛千戶來到,陳鴻圖與大觀書院本是舊識,一見文荊川,招唿道:“文院長不必驚慌,錦衣衛王名德大人前來問話,不會傷及眾學子。”文荊川道:“如此有勞大人費心替我等解釋。”陳鴻圖道:“這是下官職責,不勞交待。”周正和王名德在台上坐定,周正先道:“各位大觀學子,你等本是求學少年,素不幹涉朝政,但左副都禦史顧希言,誣陷當朝兵部尚書趙從臣趙大人,奸惡之心,昭然若揭。其子顧平章,也隨其父一道,誣告忠良,罪證已足,錦衣衛王大人,從京師趕來杭州,親自偵辦此案,顧平章雖是大觀講書,名義上是爾等先生,但我深信眾學子清白,必不會與他有染。.tw[]因此,王大人此次隻抓獲顧平章一人,與爾等無關,無須驚慌。”


    周正言畢,幾名錦衣衛將顧平章五花大綁,推到台前,一學子見顧平章被捕,心頭急憤,叫道:“周大人,顧先生和其父不同,素來不問朝政,縱情山水,我等杭州人都知顧先生品味清高,現下顧希言大人有罪,但罪不及子,顧先生有罪,也要先經刑部查清罪責,擬票拿人,才合司法程序,你們錦衣衛豈可逾越司法,擅自抓人?”王名德道:“你說的雖然有理,但顧希言一案,罪責甚大,聖上親自詢問,決定交由我們錦衣衛,不經刑部。”


    那學子一聽王名德說到皇上親自過問,不敢多言,莫高聲與顧平章同僚情深,他是習武之人,素來藐視官府,平素見錦衣衛飛揚跋扈,早看不慣。當下說道:“王大人,你來書院拿人,可否將傳票給我看看。”有明一朝,錦衣衛權力極大,出外辦差,也是身著象征皇帝尊嚴的官服,佩戴繡春刀,飛揚跋扈,無惡不作,抓人從來不用傳票,想抓就抓,王名德一聞莫高聲讓自己拿出傳票,怒道:“你是何人?老子抓人,從來不用傳票,你要看傳票,老子把你抓進詔獄你再看不遲。”


    莫高聲道:“王大人此言差矣,你們錦衣衛,職官誌上規定的任務是:盜賊奸佞,街塗溝洫,密緝而時省之。首先顧先生自然不是盜賊;其次他身為大觀書院講書,不在廟堂之上,也就稱不上奸佞;再說到街頭打鬥,顧先生一介文弱,就更加牽扯不到;以上三點,顧大人都未牽涉其中,你無端拿人,是否是抓錯了?”


    莫高聲這一詰問,引經據典,義正詞嚴,王名德被莫高聲問得啞口無言,周正見狀,忙道:“莫先生,這顧平章與其父沆瀣一氣,互通有無,有在京中顧宅抄出的書信為憑,王大人奉命前來拿人,實是名正言順,不必懷疑,你無須多言,免生枝節。”周正轉首向王名德道:“王大人,事情已向書院學子做了交待,可以速將這顧平章押往京師明正典刑。”王名典聞言稱是。


    幾名錦衣衛正要將顧平章押往牢車,伊願心頭悲憤,決心拚個玉石俱焚,也要將顧平章救出,顧平章瞟見人群中伊願神情激動,不能控製,高聲罵道:“蠢才,你逞一時匹夫之勇,抓了老夫,枉送性命,誤了家國大事,不待你們這般奸賊動手,我先行向蒼天謝罪。(..tw無彈窗廣告)”一言未畢,咬斷舌根,掙脫押解錦衣衛,挺身一撞,撞在一官兵長槍之上,那長槍貫穿顧平章胸膛,熱血隨即噴出,頓時死於箭馬場中。


    眾學子見先生自盡,無不雙目噙淚,大聲悲唿,錦衣衛上前查看顧平章傷勢,向王名德稟道:“王大人,這奸賊已經死去了。”王名德大吃一驚,他若將一個死人押迴京師複命,殊無意義,向周正道:“周大人,你看此事如何處理?”周正道:“念在這賊子執教多年,對大觀也有些許辛勞,就將屍身留給學子吧。”王名德見眾學子群情激憤,深知眾怒難犯,隻得點頭稱是,率領錦衣衛先行離開。


    伊願聽得顧平章死前對官兵叫罵的話,心知義父是說給自己聽的,將顧平章的話番。就成為:你這蠢才,逞一時匹夫之勇,枉送性命,誤了家國大事。


    他強忍悲憤,抱起顧平章屍首,將顧平章斷舌納入口中,不顧身邊文荊川和莫高聲唿喚,一路疾行,來到顧平章城南故居。顧平章一生未娶,家中雙親都在京城,隻有幾個同宗叔伯兄弟,住在附近,此時都知顧希言得罪當朝首輔,怕受牽連,伊願前去叫門,竟無一人開門理會。伊願隻得迴到顧平章舊居,到廚房裏提了幾桶清水,仔細的為顧平章擦淨血汙,梳好發須,不一刻大觀眾學子趕到,替顧平章換上幹淨衣服,伊願此時神思恍惚,腦海裏隻有顧平章大聲疾喝的:繼承先生遺誌,東南抗倭,西北拒虜,遼東殺賊,……


    祝詩竹見伊願癡癡呆呆,手指一掐伊願左手虎口,祝詩竹指甲深陷,伊願虎口鮮血直流,但仍無反應,祝詩竹歎道:“先生剛死,學生就丟了魂魄,真是淒慘。”伊願茫然一望祝詩竹,道:“你說什麽?”祝詩竹道:“你這聾子,我不和你說話。”伊願點點頭,兀自發呆。蔣楊到棺材鋪拉來一具上好楠木棺材和一塊空白石碑,眾學子幫忙斂好顧平章,文荊川道:“現下情勢危急,我們不要讓奸黨抓住把柄,先把顧先生安葬在南城外顧家祖墳,此後等待昭雪,再為顧先生追悼不遲。”


    眾學子聞言叫上伊願,將棺材抬上馬車,來到南城外顧家墳地,眾學子一齊動手,不一刻將顧平章掩埋停當,高高夯築了一墳塋,文荊川道:“伊願,你來為顧先生寫墓誌。”伊願聞言,接過莫高聲遞來的長劍,運足內力,刷刷幾劍,眾學子見墓碑正中寫道:義父大觀四傑顧平章之墓,旁邊小字:義子伊願恭立。‘


    眾學子見伊願題名義子,方知他和顧平章原來淵源頗深。王博道:“伊學兄,以前是我王博不好,屢屢和你作對,現下見你忠肝義膽,心裏實是佩服,他日裏伊學兄但有召喚,水裏火裏,我王博若皺一下眉頭,便不是蒼山派弟子。”蔣楊道:“伊學兄,你不但學業優秀,而且膽識過人,以前我蔣楊不識伊學兄大才,多有不敬,此後願唯伊學兄馬首是瞻,決無二言。”


    眾學子心下欽佩伊願,紛紛向伊願表明心跡,伊願默默無語,文荊川道:“大夥兒快迴家罷,明日還要行課。”眾學子雖然情緒激動,但畢竟年紀尚輕,未入仕途,麵對強權,除了言詞義憤,並無抗爭實力,也隻得迴至家中,在心頭種下仇恨種子,祈盼他日一朝得雪。


    次日學生照常到書院上課,但書院講書除黃和旭之外,其餘講書都不講新課,個個神色凝重,麵色肅穆。下午伊願在箭馬場中練習射藝,突然一名學子飛奔過來,叫道:“伊學兄,大事不妙,快從後門逃走。”


    伊願道:“何事驚慌?”那學子喘道:“錦衣衛,數百名錦衣衛,包圍了書院,要捉拿昨日裏為顧先生送葬的學子,你首當其衝,快快逃身。”伊願道:“多謝學弟,此事與你無關,你先避開。”那學子滿麵焦急,叫道:“伊學兄,伊學兄……”伊願向書院正門走去,卻見禮聖殿前早聚集了大批學子,眾錦衣衛堵住大門,刀劍出鞘。


    莫高聲和黃和旭一見伊願,二人一左一右將伊願緊緊夾在中間,黃和旭道:“願兒,你千萬不要衝動。”莫高聲道:“和旭兄,今日若有不測,你隨同願兒帶眾學子從後門先逃,我來斷後。”黃和旭道:“莫賢弟,叫願兒帶學兄弟們走,我雖然一介文弱,今日也要與這班狗雜種拚個你死我活。”莫高聲急道:“和旭兄,我大觀今日必遭錦衣衛屠戮,你我身為師表,一定要把大觀精神傳存下去,發揚廣大,莫某自幼習武,尚可抵擋一陣,和旭兄你不諳武藝,幫不了忙,反而會讓我分心,再不要多言,一打上來,你同願兒先走為妙。”


    伊願鎮定道:“二位先生不必多言,學生今日一定要和錦衣衛狗賊拚個兩敗俱傷,絕不退縮。”黃和旭右手一揚,重重摑了伊願一記耳光,罵道:“我等先生老朽,來日無多,隻盼得能有幾個傑出弟子,傳承我大觀精神,為國為民,建功立業,你小小年紀,如此輕生,我等教你何用?”伊願道:“先生,先生……”黃和旭凜然道:“有勞莫賢弟,他日黃泉路上若不相見,咱們哥倆兒再痛飲三百杯。”莫高聲微微一笑,道:“我大觀學子就勞煩和旭兄了。”黃和旭噙淚道:“珍重。”莫高聲道:“珍重。”


    此時門外錦衣衛紛紛朝兩旁讓開一條道路,錦衣衛千戶王名德麵目陰沉,走了進來,在大觀眾學子麵前立定,冷冷道:“霍強,宣讀奸黨名冊。”一名錦衣衛上前高聲讀道:“顧希言一黨奸賊名單:伊願、雒新、王博、趙固、鍾承訓、蔣楊……”蔣楊聞言挺身而出,高聲道:“各位大人,我等是顧先生門下弟子,學生為先生收屍,有何罪過?”王名德道:“若是顧平章不是奸黨,自然無過,但現下顧平章夥同其父,謀害忠良,犯下大罪,你等為顧平章收屍築墳,互相勾結,便是反抗朝庭,必定拿你治罪。”


    蔣楊哈哈一笑,道:“你們錦衣衛橫行霸道,顛倒是非,黨同伐異,要拿便拿,難道我大觀學子還怕你不成?”王名德冷冷道:“抓。”錦衣衛一湧而上,便要捉拿蔣楊。


    文荊川憤怒了!


    他大喝一聲,上前以身護住蔣楊,高聲道:“大觀書院,乃三朝學府聖地,爾等竟然在禮聖殿孔聖人麵前揮舞屠刀,陷害無辜,天日昭昭,豈容你等橫行霸道!”此時晚風吹起,文荊川長衫飄飄,頭發根根豎立,頜前白髯拂動,雖然身軀瘦小,但在眾學子眼中,文教授頂天立地,便如泰山一般高大。


    王名德道:“文院長,我本不想與你為難,昨日顧平章下葬,你也在場,若再不識相,休怪律法無情。”文荊川哈哈一笑道:“你也配談律法?我大明律法,便被你這等奸侫小人踐踏歪曲,毀詆褻瀆,你區區一條奸狗,竟然在我文荊川麵前談起律法,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王名德正待喝令抓人,一錦衣衛按耐不住,上前猛然一刀,文荊川胸前鮮血噴出,眾學子高聲悲唿:“院長,院長……”


    莫高聲憤怒了!


    他對黃和旭交待道:“和旭兄,今日文院長在我禮聖殿前,殺身成仁,舍生取義,莫高聲再也無法忍耐,武當劍法今日定要大開殺戒,為文顧二兄討要公道。你快帶學子們從後門出去,到三和街打鐵鋪去找一位叫邱心智的人,他是我師弟,一定會全力保護無辜學子,今日事急,千萬不可意氣用事。”


    轉首向伊願道:“願兒,你是我大觀書院傑出弟子,大觀精神要賴你們發揚光大,我等身死事小,你不必耿耿於懷,為報仇小事貽誤家國大計,他日裏隻要你們能為國效力,為民除害,先生我等必定含笑九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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