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便於開展尊攘活動,阪本龍馬於文久二年(1862)毅然脫藩。


    按照江戶時代的律法規定,武士脫藩乃重罪,不但本人要被處死,就連家族也要遭受牽連。


    阪本龍馬脫藩後,他的姐姐乙女不得不離婚,贈名刀給他的姐姐榮引咎自殺,他的長兄花了好大一筆錢才總算免難。


    自此以後,他再也沒有迴過家鄉,也沒有再見過他的家人們。


    就法理而言,脫藩後的阪本龍馬已非土佐人,他現在是真真正正的“自由人”,不屬於任何一方勢力。


    阪本龍馬慷慨陳詞時,西鄉吉之助始終保持淡定,臉上無悲無喜。


    前者語畢後,後者的反應非常平靜,幾無波瀾。


    不過,對方剛剛所提及的一個詞匯,倒是引起他的注意。


    “日本……”


    西鄉吉之助輕聲呢喃,作思索狀。


    《新唐書》載:“鹹亨元年(670年),遣使賀平高麗。稍習夏言,惡倭名,更號日本。使者自言,國近日所出,以為名。”


    聖德太子在607年致隋煬帝的國書中曾大言不慚地寫道“日出處天子致書日沒處天子”。


    盡管“日本”這一國名古已有之,但……今人並無“我們是同胞”的統一認知。


    更直白的說:長州人會覺得自己是長州人,薩摩人會覺得自己是薩摩人,而不會有“大家都是日本人”的想法。


    自戰國時代以降,長時間的分裂招致民心的疏離。


    幕府與諸藩都是獨立的政體,雖然說著同樣的語言,用著同樣的文字,但完全沒有“大一統”的理念。


    因此,當阪本龍馬放出此等豪言——並不是掙取個人利益,也不是為某一個藩國謀福利,而是立足於“日本”這一更加嶄新、弘遠的高度——西鄉吉之助不免感到新鮮。


    約莫10秒鍾後,他彎起嘴角,半開玩笑地說道:


    “阪本君,你這是怎麽了?不再做商人,轉行做縱橫家了?”


    麵對西鄉吉之助的調侃,阪本龍馬不為所動,神情肅穆:


    “西鄉君,我是很認真的,所以現在請不要跟我開玩笑。”


    眼見對方的態度非常堅決,西鄉吉之助自覺地收起笑意。


    他抿著嘴唇,雙手交叉攏進袖中,幽幽道:


    “阪本君,你不是第一個向我提議‘建立西國聯盟’的人。”


    “前陣子,伊地知君向我提過相同的建議。”


    伊地知君——即伊地知龍右衛門,薩摩軍的軍師。


    “你們說得很有道理。”


    “促成‘薩長同盟’,進而再建立‘西國聯盟’。如此,便能擁有對抗幕府的戰力。”


    “但是——”


    聽見“但是”這一詞匯,阪本龍馬頓時抖擻精神,屏息凝氣,認真傾聽。


    眾所周知,“但是”前麵的話語都是廢話、客套話,其後麵的內容才是正題。


    西鄉吉之助直勾勾地看著阪本龍馬,眼神銳利。


    “我為什麽非要建立‘西國聯盟’?”


    “我說得更明白一點吧——我為什麽非要跟幕府作對?”


    “眼下,橘青登驅逐了‘一橋派’,降伏了奧羽諸藩,獨攬大權。”


    “幕府、秦津藩,外加上會津藩、桑名藩等鐵杆盟友……如今的橘青登,已然掌控半個天下。”


    “其權勢之盛,已達近百年來從未出現過的頂點。”


    “即使建立‘西國聯盟’,也不一定能戰勝這等強敵。”


    “我為什麽非要打這種兇險的仗?”


    “我何不順從橘青登呢?”


    說到這兒,西鄉吉之助停了一停。


    略作思忖後,他繼續道:


    “實不相瞞,就在幾天前,橘青登的使者來訪。”


    聞聽此言,阪本龍馬的麵部神情發生微妙的變化。


    雖感訝異,但他隱忍不發,繼續傾聽。


    “對方提出的條件非常簡單。”


    “隻要薩摩能夠保持中立,不偏向任何一方,幕府便不咎過往,而且還重重有賞。”


    “橘青登所給出的好處,包括且不限於提高官位、瓜分長州的領地。”


    “倘如薩摩願意倒向幕府,那所獲得的獎賞將更加豐厚。”


    “所以,阪本君,你聽明白了嗎?”


    “哪怕保持中立,薩摩也照樣是西國第一強藩,我們的利益不會受到任何損失。”


    “現在,阪本君,請你告訴我,我有何理由去建立‘西國聯盟’、反抗幕府?”


    語畢,他稍稍後仰身子,揚起下巴,擺出一副“我看你要如何迴應”的模樣。


    對於西鄉吉之助的這番咄咄逼人的陳述,阪本龍馬並未慌亂。


    他鎮定地反問道:


    “西鄉君,您可有讀過蘇洵的《六國論》?”


    未等對方迴應,他就自顧自地背誦道:


    “‘以地事秦,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


    “關東六國以為隻要獻出土地,賄賂秦國,就能換來平安順遂,結果卻被秦國逐個擊破!”


    “西鄉君,您如何保證青登不是野心勃勃的秦王?”


    “假使長州敗亡,西國便徹底喪失同幕府分庭抗禮的能力!”


    “屆時,薩摩也好,土佐、肥前也罷,西國諸藩全都會成為其案板上的肉!任橘青登宰割!”


    “隻要橘青登有那個意願,他大可揮師西進,徹底蕩平西國,一如當年的秦國!”


    “秦國滅六國,秦津藩除西國……嗬,都是‘秦國’,真是一個奇妙的巧合。”


    “西鄉君,您的俯首帖耳,隻會會讓薩摩重蹈齊國的覆轍——齊人未嚐賂秦,終繼五國遷滅!”


    阪本龍馬的語氣很強硬,言辭很犀利,就差指著西鄉吉之助的鼻子罵了。


    然而,後者無動於衷。


    他麵無表情地看著阪本龍馬。


    雖未作聲,但他的這副神態……似乎是在催促:怎麽?你說完了?你想說的話,就這麽多嗎?


    眼見對方沒有任何反應,阪本龍馬輕蹙眉頭,眸中閃過一分焦急。


    俄而,他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深吸一口氣:


    “西鄉君,您的器量就這種程度嗎?難道您就甘願當橘青登的陪襯嗎?”


    此言一出,西鄉吉之助終於有了反應——他的瞳孔微微一縮,眸光閃爍。


    其神情變化,盡入阪本龍馬眼中。


    阪本龍馬見狀,自知湊效,於是趕忙把話接下去:


    “在我仍是居無定所的脫藩浪人時,走過不少村落、城町。”


    “不論我去到哪兒,總能聽見百姓們這般說道:如今已是‘仁王’橘青登的時代!”


    “世人隻知橘青登,而不知西鄉吉之助。”


    “這也難怪,畢竟橘青登是千年難得一遇的絕世天才。”


    “他今年不過23歲,就已憑借三尺之劍,立下不世之功。”


    “即使是曾經統一天下的豐臣秀吉、德川家康,也遠遠不能跟他相比。”


    “跟天才生活在同一個時代,無疑是相當痛苦的。”


    “自身的光芒被完全掩蓋,仿佛永遠隻能做對方的陪襯。”


    “可是,正因對手強大,才更有挑戰的價值!”


    “西鄉君,我再問您一遍:難道您就甘願當橘青登的陪襯嗎?”


    “被橘青登踩在腳下——試問您甘心嗎?”


    “假使向橘青登服軟,你就永遠沒機會超越他了!”


    “若欲超越橘青登,那最好的方法,無疑便是正麵擊敗他!”


    阪本龍馬越說越激動,下意識地向前傾身,靠近對方。


    話至最後,他近乎是吼出聲來,連額角都爆出蠕蟲般的青筋。


    隨著他話音落下,現場陷入沉寂。


    麵麵相對,四目對視……阪本龍馬在等待對方的答複,而後者則沉下麵龐,不知作何想法。


    “……嗬嗬嗬。”


    忽然響起的輕笑聲,打破了靜謐。


    “阪本君,你去當商人,真是屈才了啊。你很有當縱橫家的天賦。”


    “我不得不承認,你最後所說的那一席話語,正中我心窩。”


    “我是否甘願當橘青登的陪襯?這還用說嗎?”


    霎時,他擰起兩眉,目光如炯,忿然作色。


    他這表情,已然宣布其答案。


    阪本龍馬見狀,無聲地長出一口氣,原本緊繃著的麵部線條逐漸放鬆下來,笑意隨之浮現。


    “挑戰橘青登……這應該是我這輩子打過的最兇險的仗。”


    “不過,這倒正合我意!”


    西鄉吉之助扯動嘴角,露齒一笑。


    “阪本君,你不屬於任何勢力,如此身份,確實很適合充當使者。所以……”


    阪本龍馬聞言,當即揚了下眉,眸中躍出自信的神采。


    不等對方說完,他便微微彎下腰杆,以拳撐地,一邊行禮,一邊鏗鏘有力地朗聲道:


    “請盡管交給在下吧!我阪本龍馬不惜性命,也要促成‘西國聯盟’!”


    ……


    ……


    江戶灣以東的某片海域——


    嘎——!嘎——!嘎——!噶——!


    一隻海鳥振開翅膀,鳴叫著劃過蒼穹,劃過海麵,從三艘蒸汽戰艦的上空劃過。


    但見這三艘戰艦安靜停泊在海麵上,隨著海波時起時伏。


    八岐大蛇站在甲板上,雙手搭著欄杆,眺望遠方的天際線。


    大嶽丸安靜地守在他身後,跟道影子似的,無聲無息。


    這時,大嶽丸的妹妹——阿鈴——走上前來,一臉擔憂地看著八岐大蛇。


    “大蛇大人……海風很涼,請您速迴船艙。”


    說完,她扭頭看了眼身旁的大嶽丸。


    大嶽丸朝她使了個眼神,比了個手勢。


    他天生失聰,是個聾啞人,隻有養父八岐大蛇和妹妹阿鈴能跟他正常交流。


    “哥哥也是這麽說的!他也很擔心你的身體!”


    麵對大嶽丸兄妹的關心,八岐大蛇淡淡一笑:


    “小鈴,感謝你們的關心,我的身體很好,不必擔心。”


    “最近幾天總待在船艙裏,都快把我悶壞了。”


    “今天的海風不算大,正好給我醒醒神。”


    雖然他嘴上這麽說,但阿鈴完全不敢掉以輕心。


    她可是知道的,在收到酒吞童子等人的死訊後,八岐大蛇的身心狀況就一直欠佳。


    當初發動“天沼矛”時,他們就有預料到酒吞童子等人兇多吉少。


    跨越小半個日本,奇襲江戶……此等規模的作戰,幾乎不可能全身而退。


    雖然早有準備,但……當酒吞童子等人的死訊傳來時,八岐大蛇依舊大哭了一場,哭得須發盡顫,哭得有好幾次差點喘不過氣來,把阿鈴等人嚇得夠嗆。


    八岐大蛇的身體本就不好,哭得這麽劇烈,怕是會對身體造成嚴重的負擔。


    因此,近日以來,阿鈴等人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照顧他,生怕他體內的宿疾又複發了。


    這時,八岐大蛇似乎看穿了阿鈴的擔憂,微微一笑:


    “不論長了多少年歲,我都沒法適應生離死別。”


    “然而,不幸的是,自幼時起,我身邊就經常出現生離死別。”


    “熟悉的麵龐一個接一個地消逝。”


    “一來二去之下,我竟養出強大的心性,不論是多麽巨大的悲痛,我都能強忍下來。”


    言及此處,他像是迴想起了什麽往事,表情變得複雜難言,扶著欄杆的雙手不自覺地握緊。


    忽然,船艙方向傳來渾厚的男聲:


    “大蛇,你在這兒啊。”


    這三艘戰艦的真正主人、艾洛蒂的親生父親——馬埃爾·德·奧爾良——背著雙手,不緊不慢地走向八岐大蛇。


    八岐大蛇轉過腦袋,循聲去看來者。


    在轉頭的同時,其臉上的複雜表情飛速消散,那標誌性的淡然微笑又掛迴其頰間。


    “奧爾良先生,早上好啊,今天的海風非常舒服,原來大海也有這麽溫柔的一麵啊。”


    “嗯,早上好。時而兇暴,時而溫柔,這便是大海的魅力,令無數探險者趨之若鶩。”


    不鹹不淡地予以迴應後,奧爾良移步至八岐大蛇的身側,同他並肩而立。


    “贈你武器、幫你組建‘斯拉夫軍團’、助你奇襲濃尾——你請求我幹的三項事情,我都幫你幹完了。”


    “至此,你我之間的契約已完成,誰也不欠誰。”


    八岐大蛇輕輕頷首,笑意更濃。


    “是的,不論是我答應你做的事情,還是你答應我做的事情,都已完美收官。”


    “奧爾良先生,多虧有你在,吾等的計劃方可快速推進。”


    “我謹代表法誅黨,向您致以最誠摯的謝意。”


    麵對八岐大蛇的誠摯致謝,馬埃爾連眉毛都沒動一下,不假思索地迴應道:


    “沒什麽好謝的,我隻是按契約辦事。”


    他一邊說,一邊斜過眼珠,朝對方投去好奇的眼神。


    “雖然這不關我事,但……我姑且還是問一句吧。大蛇,你們之後打算如何行動?”


    “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價,卻沒有攻陷江戶城,也沒有殺掉德川家茂。就結果而言,你們的‘天沼矛’失敗了。”


    “‘斯拉夫軍團’全軍覆沒,酒吞童子等幹部也不幸陣亡。”


    “所謂的‘元氣大傷’,也不過如此了。”


    “我實在很好奇,你們接下來所欲為何?”


    “是要繼續對抗幕府嗎?還是暫作休整呢?”


    馬埃爾的毫不留情麵的直白發言,立即招來阿鈴的不悅的目光。


    相較而言,大嶽丸倒是很淡定——因為他根本聽不見。


    從剛才起,他就直勾勾地凝視海麵,觀察水中的遊魚,一動不動,除了時不時地眨動眼皮之外,真跟人偶似的。


    “奧爾良先生,您說得不錯。”


    但見八岐大蛇“嗬嗬”笑著,絲毫不惱。


    “就成效而言,‘天沼矛’確實算不上是盡善盡美。”


    “隻不過,從最終結果來看,稱其為‘失敗’倒也不盡然。”


    “吾等發動‘天沼矛’的本意,便是最大程度地削弱幕府的實力、威勢,進而催發‘一橋派’與西國諸藩的野心家們的欲望。”


    說到“欲望”這一字眼時,八岐大蛇特地加重語氣。


    “後者暫且不論,前者的欲望已然昭揭。”


    “戰事才剛結束,‘一橋派’便即刻造反,而且差一點就成功了。”


    “怎可惜,仁王實在太過強大,如此不利的局麵,他竟還能翻盤。”


    “‘一橋派’的反叛雖未成功,但他們成功引發幕府的分裂。”


    “為數眾多的直參投靠‘北幕府’,分散了幕府原有的人力、威勢。”


    “強如橘青登,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恢複幕府的實力。”


    “隻要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遇,未嚐不能打敗青登,扳倒幕府,立下不世之功——奧爾良先生,你認為西國諸藩的野心家們能夠忍住這巨大的誘惑嗎?”


    “根據我的觀察,不論是薩摩的西鄉吉之助,還是長州的桂小五郎、土佐的‘土佐三傑’,無一不是誌在四方的梟雄。”


    八岐大蛇一邊說,一邊緩緩壓低嗓音,語氣變得意味深長。


    “吾等所建立的法誅黨,乃秘密結社。”


    “我們可不像薩摩、長州那樣,擁有廣闊的領地、眾多的人口。”


    “吾等要想獲利,就隻能渾水摸魚。”


    “要是水不渾,那就設法把它攪渾。”


    “多虧了‘天沼矛’,天下這潭池水已是渾濁不堪,吾等接下來大有可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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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不出意外的話,下一章就是本卷的最後一章。後天就能開啟第6卷《頂上作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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