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個兒早!趙老師說啦,要考試!考試!知不?”


    “嗯?”


    “就是你哥哥的那個考試!你說哪個娃兒不考試囁?娃兒們考著考著誒一眨眼給長大嘍,你哥哥就這麽長大的!”


    “嗯?”


    “臨陣磨刀,不快也光!你今晚迴去好好學一會兒,明早考個好成績,考好了爺給你買禮物,考砸啦……考砸了多丟人呀,同學們笑話你!學習不好,其它再行也不行!等會吃飽了,迴家好好學習去——哦!”


    “嗯——”小孩兒一聽不是好事,撒嬌不幹。


    “嗯嗯嗯的是幹啥?明個兒要考試!考完試放假——寒假,一放放一月,順道過個年,乘隙長一歲,領些壓歲錢,多美的事兒呀!”


    “長幾歲?”


    “長一歲不得了了,還幾歲?”


    “爺爺,我現在幾歲啦?”


    “現在五歲快滿了,過個年虛歲叫六歲。誒?我娃屬啥的囁?子鼠、醜牛、寅虎……酉雞、戌狗、亥豬,哎呀呀!五、四、三……難不成你屬馬的——白龍馬的馬?還是說你屬猴的——美猴王的猴?等會兒迴家了,爺問下你媽,即便你是個小糊塗蛋子,八字也得整明白呀!”


    “爺爺,你是我媽媽的媽媽……不對……媽媽的爸爸嗎?”


    “對呀!我是你媽媽的爸爸,你現在才知道?”老馬勃然大笑。


    “可是老師說……老師說媽媽的爸爸叫外公!你叫外公嗎?”小孩存著天大的疑問。


    “是啊!我是你外公呀!哈哈哈……”老馬忽地笑岔氣了,趕緊停下腳扶牆。


    “為什麽外公是爺爺呢?”


    “我是你媽媽的爸爸,法律上是你的外祖父,口頭上叫外公叫爺爺咋都成,爺愛聽你倆叫爺爺爺,怎地?”


    “可是爺爺,老師說爸爸的爸爸才叫爺爺。”小糊塗仙擰著臉,徹底糊塗了。


    “媽媽的爸爸也可以叫爺爺!哈哈……”老馬笑得走不動了。


    晚上八點,鍾能苦巴巴終於等迴了兒子。瞧著兒子髒兮兮、黑乎乎、軟綿綿地走進門來,正在洗碗的老人哦呦一聲立馬從廚房小跑出來。迎來兒子,父子相視,低頭無言。一個朝前走,一個讓開路往後退。鍾能想問什麽問不出口,這般顏色、這般落魄、這般羞赧,一看便知並非好事,多半在外露宿了整整兩夜。


    “你這又是咋地了?折騰這是幹啥呀!”老人氣得拍褲腿。


    “星兒早走啦!迴去啦!真真地迴去啦!”


    鍾能望著兒子,神情複雜,那複雜久久地收不迴去。鍾理聽此言一聲不吭上了樓,鍾能望著兒子身子沉甸甸地上樓後,他扶著樓梯歎了幾歎,而後鑽進廚房給兒子做飯去了。這光景,想必又是一天沒吃飯了。冰箱裏前天買的幾兩五花肉他一直舍不得自己吃,今天剛好取出來給兒子炒菜用。


    人逢喜事精神爽,悶向心來瞌睡多。鍾理一路累得險些走不迴來,如今好不容易迴來了,躺在同樣潮濕肮髒、疙疙瘩瘩、味道刺鼻的床上,卻睡不著了。二十分鍾後,老人端著一碟菜三個熱饅頭上來了,進屋後開了燈,將饃和菜放在床頭櫃上。


    “先吃飯吧!千事萬事,沒有吃飯事大!”鍾能說著給兒子鋪被子、收垃圾、整衣服。


    “你年輕著呢,活到八十才過一半多一點,人生還長著呢!隻要你好好地反省了,遲早會好起來的,不怕沒有好日子,也不怕外人笑話!人誰沒個磕磕絆絆的,你不能再這樣糟踐自己啦!倆娃還小,還指望著你養活呢!你再不趕緊振作起來,梅梅大了娃兒有能耐了,往後怕是再也不需要你這個爸了!消停兩年沒啥子,問題是你已經消停了好幾年了呀……”


    老人一邊規勸一邊打掃,見兒子遲遲不動筷子,他知趣地關門出去了。他知道鍾理在他這個父親麵前還殘留著臉麵。當初鍾理被眾人捧得有多高,現在跌落得便有多疼,鍾能後悔當年把兒子小小年紀逼得太要強、太好勝,後悔把自己的功名心、得失欲塌在兒子腦殼上,後悔先讓他成功後讓他成魔。


    爺倆一路擰巴,晚飯後老馬忙著布置書桌。今天是小糊塗仙兒本年度最後一晚寫作業,老馬將桌麵整得清新舒心,花花綠綠的課本外擺放著主人翁近來的最愛——奶油巧克力、橡皮泥、小娃娃、小彩燈、小狗狗、小手表。萬事俱備,老馬叫來了這張小桌子的唯一主人。


    “寶兒,過來寫作業啦!今年最後一迴啦,趕緊過過場!”老馬在漾漾房裏喊人。


    “嗯,來啦!”小人兒抱著玩具從沙發上迴到了公主房的課桌上。


    “來!坐這兒!給你筆!這這!從這個字開始抄,一個字抄三行,攏共五個字!開始!”老馬起調。


    “好噠!”童音歡欣,小人小手握住筆,開始寫作業。


    “你寫你的作業,爺給你準備明個考試的家夥事兒!”


    老馬說完開始在燈下削鉛筆,一根削兩頭,一絲不苟地削,削得不能太細不能太粗,露出的鉛筆芯不能太長不能太短,老人家小心翼翼,十來分鍾才削了兩根,而後吹著鉛筆問幹事的人。


    “兩根夠嗎?”


    “不夠!我要考試呐!”


    “還削?”


    “是噠!”


    “好吧!”


    老馬笑嘻嘻地陪玩,從筆筒裏又抽出一根嶄新的鉛筆,花了七八分鍾削掉兩頭,然後吹著鉛筆頭又請示小不點兒。


    “第三根了!夠嗎?”


    “不夠!還要——”


    小人兒說完繼續抄漢字,抄完三行,老馬的第四根鉛筆削好了,老人抖著第四根問。


    “行了嘛?第四根啦!”


    “不行噠!我要考試!考試呐!”


    小人說得有板有眼嘴臉褶皺,老人被逗笑了,妥協了。於是又抽了一根綠色鉛筆,在燈下隔遠了慢慢地削,心想現在這鉛筆木頭真硬,削起來真難。老人削啊削、削啊削,十分鍾後終於削好了,然後將五根鉛筆還有三塊橡皮全部擺在一起問。


    “五根鉛筆、十個筆頭,三塊橡皮,夠不?”


    “不夠!”


    “狗屁個不夠!一張卷子,畫幾個圈圈,半根都夠了,爺給你削了十根頭兒還不夠!你是要幹嘛呀?這五根鉛筆夠你再長五年啦!三塊橡皮夠你用到小學六年級!還不夠嗎?”老馬惜疼東西,假裝怒了。


    “那夠了吧。”


    小孩拉著音點點頭,一副似詢問似妥協的口吻,僵持間眼珠子機靈地多次偷看爺爺,那軟軟、萌萌、怕怕又摻些小心機的可愛模樣,甜膩膩地齁住了老人。沒多久到點了,作業也寫完了,老馬準備收拾東西伺候小主子睡覺。洗了腳丫子、刷了牙、抹了臉,換了身粉色的卡通睡衣,小不點兒終於鑽進了被窩裏。老馬關了大燈打開迷你小夜燈坐在床邊。


    “哎呀!今天講啥故事呢?”


    “太陽寶寶!”


    “嘖噝哎!講了好幾遍啦,爺煩啦。哎……呃……你明天考試,爺給你講漢字吧!漢字的故事,你聽不聽?”


    “聽吧!”


    “哎呀……講哪個字呢?”老馬重從書包裏翻出漾漾的小課本,借著紫紅的微光從課本裏選了一個老師講過的字。


    “爺給你講講這個來去的‘來’字。爺擱你這麽大點兒的時候,先生跟爺說,‘來’字原先是麥子的麥的意思。你瞧,這一撇一捺是小麥的葉子,上麵這疙瘩是小麥的麥穗,這兩個點點是說一根麥稈上結出兩個麥穗子!所以嘞,這個來去的‘來’原先……大概是這麽寫的。知不?”老馬在白紙上用綠色的水彩筆畫出一個麥子和“來”字繁體的複合體。


    “不知。”漾漾瞟了眼,搖頭,無感。


    “原先‘來’字是老天賞賜的意思,後來用偏了,人造了另一個字作小麥的‘麥’字,曉得不。”


    “曉得了吧。”


    “再給你講講這個世界的‘世’字。三是橫著寫,三個橫杠;表示三十的這個字是一個橫杠三個豎條。最早的寫法是這樣的——光溜溜三個豎條上每個豎條帶著黑點,這三豎加三點寫著寫著成了一橫三豎,一橫三豎寫著寫著又成了現在的‘世’字。所以嘞,一世是三十年,那時候人命斷,三十年就是一世一代了。那三十的‘世’,去掉這個豎折,就成了‘廿’字,廿是二十、二十年的意思。照這麽說嘞,廿三是二十三,三月廿八是三月二十八的意思。‘廿’再拆點兒、再去掉個豎折,就成了十個的‘十’字,‘十’字正是剛才的一豎條加一點,三個‘十’字合起來是‘世’,‘世’字拆點兒是‘廿’,‘廿’字拆點兒是‘十’。記住不?”老馬耐心地在紙上描來畫去。


    “沒……”漾漾緩緩地撲閃睫毛,渾不懂,不好聽,聽著困。


    “沒事,往後再學。先給你講講你上個月學的這個‘九’字,這個字明天保不齊要考的。漢字數數,小從一,大到九,再沒比九更大的啦。所以古時候人發明‘九’字時,畫的是個蟲子,這樣的——跟蚰蜒、蜈蚣很像,這些東西好多條腿,老早時人用這蟲子樣兒的字表示多的意思,就是‘九’字的意思。說多的愛用九,天大叫九野,地大叫九州,曆險多的叫九死,反正就是說多。知了不?”


    “嗯……不……知……”小人兒還沒睡著,老人家繼續講漢字的故事。


    “還有你前兩天學的‘上’‘下’兩字。原來‘上’字是一橫上麵正中一豎,這麽寫的——‘丄’;‘下’字是一橫下麵正中一豎,這樣子的——‘丅’。這兩字是最憋屈的,寫著寫著被人寫壞嘍給,不光多了一筆,還難看得要死。你說說唻?誒?睡著了我娃兒?這麽快!一講故事老嗨啦,一到學習呲溜一下——睡著啦!”


    老馬合了書本,蓋好被子,關了小夜燈,出房門時冷不防致遠已過來了,靜靜地坐在漾漾房門口的餐桌上偷聽嶽父解字。


    “誒?”老馬一驚。


    “我剛來,等仔兒呢,看他最近學得怎麽樣。”


    “哦!還沒迴呢,快了,最近期末了,少上一節自習,差不多九點半到家。”老馬也坐在了餐桌前。


    “漾漾現在已經學世界的‘世’字?”致遠驚訝。


    “可不?”老馬雙眉一挑,有些得意。


    “這是小學的內容,幼兒園學這個,有點早了。”


    “鬼知道呢!”


    翁婿倆聊了一會,幹坐一會,仔仔迴來了。致遠進房問仔仔功課,老馬站在門口端著水杯,這迴換成他偷聽了。爺倆個緊挨著坐在書桌前,致遠挨個翻看仔仔的作業和模擬考的試卷,仔仔手拄著頭等爸爸說話。


    “這道題是會了錯了還是不會?”


    “不會!老師沒講過,很多人都錯了。”


    “這個大題呢?”


    “結果錯了,步驟對了,扣了三分。”


    “那就是會咯,以後要謹慎點,考場別慌,三分放在高考上能刷掉好幾萬人呐。”


    “嗯。”


    “生物呢?我看看卷子。誒……平均分老師說是多少?”


    “生物的平均分……我看看手機。呃……是六十七分。”


    “那偏難一點兒。你這道生物的論述題不行啊,沒背熟吧,十五分你才拿了十分,你自己沒想過是什麽原因嗎?”


    “漏答了一點,老師說這道題不太考,所以我也沒重視,複習的時候好幾次繞過去了……”


    父子倆你一言我一語,看起來像是在閑聊傾訴,全不像一個父親審孩子卷子的經典畫麵。致遠始終溫文爾雅,沒有訓斥、沒有責怪,多是原因分析和高分表揚;仔仔迴答清晰且慎重思考,他爸爸漏掉的重點他也會專門指出來跟爸爸交流,遇到猶豫不決或者經驗不夠的地方會專門詢問爸爸。明明是在談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兩個人卻談出了與己無關的清醒和平和。


    老馬斜眼瞅了半晌,心裏有些慚愧。反思自己,同樣作為父親,和兒女們在重大事情的溝通上從來沒有心平氣和,有的隻是喊吼訓罵,跟侄子外甥之類的晚輩們還存有三分平和溝通的心態,和親親的兒女們說話從來是趾高氣昂、端著拿著繃著的。致遠對孩子這種關懷備至、問寒問暖、平等交流的方式,如今想想未嚐不好。起碼教出來的仔仔在跟長輩溝通上沒有任何膽怯之色,自信滿滿、暢所欲言、詼諧幽默,全不似村裏的孩子那般個個怕爹、在長輩跟前說不了一句齊備話。


    老二興盛這些年跟自己處得還好,老碎(即小)英英離得遠挨得訓少,老馬這會兒心裏最最難受的還是他的長子興邦。興邦的前二十年甚至可以說長到現在,他仗著為父的威嚴幾乎從來沒有對他說過什麽好聽話、給過什麽好臉色。興邦越是擺脫他、淡漠他、無事他這個父親老馬越是惱火,這些年每逢見麵心中親熱嘴上卻藏著一把刀子,一開口便傷人。老大今天遠遊不歸、事業不專、做事難成的局麵,他作為父親是負有責任的。老大邦在學校裏是如何表現、在戀愛上是何等麵貌、在工作上是什麽風格、在交友上是什麽態度,老馬並不清楚也從未想過平和地詢問,倒是一見興邦在他跟前唯唯諾諾、陰黑著臉、不想多說、大半沉默的樣子他便上火。


    老馬不覺間頻頻歎氣,心裏真怕桂英說的是對的——他們兄妹三個的今天果是他一手造成的。想到這裏,老頭想給老大打個電話,一見十點了有些晚,心中猶豫不決,不知他現在在哪裏,不知他此刻在幹什麽,不知他愛不愛接他的電話。


    “幹啥呢?歎啥氣啊?”


    門開著,桂英迴來了,輕聲走到老頭後麵見老頭出神歎氣,她故意突然打斷。


    “沒啥,娃兒要考試了,我也跟著壓力大。”老馬說完嘿嘿笑了。


    見桂英迴來了,父子倆收了東西出來說話,一家人坐在沙發上例行性地睡前閑聊。


    “媽你怎麽迴來這麽晚最近?”


    “晚上給你姨姨打電話,聊了一個多小時。誒你怎麽來了?”桂英打完哈欠問致遠。


    “晚上看看仔仔,他這迴考試可不能再出閃失了,要不然影響高三分班。”致遠迴應。


    “你們放心,我這迴絕對不差,這幾個月補課還是有效果的,補完課明顯感覺老師講的題目沒那麽難了,第一次聽基本上能聽懂。”


    “錢沒白花,是這意思?”老馬調侃,幾人輕笑。


    “明天漾兒考試,我尋思著考完試給娃兒買個啥東西獎勵獎勵。”老馬開口。


    “超市買個布娃娃得了,買啥玩具不是玩兩天就扔的?”桂英說完拍了下膝蓋,又打哈欠。


    “爸,我明天去買吧,買完了你送給她。”致遠替嶽父排憂。


    “這點小事……我自己辦吧,你辦你的事兒吧。”老馬說完,幾人冷了半分鍾。


    “英你哪天放年假?”致遠重打破沉默。


    “呀公司出了,我忘了,大概除夕前一兩天吧!”


    “這過年咋過?你倆沒個說法?”老馬又揪到了老話題上。


    夫妻雙雙沉默,仔仔拎著腦袋問:“過年,要啥說法?”


    “過年這麽大的事兒,總得有個流程吧,總得找些事兒幹吧!年前哪天做什麽你不琢磨琢磨?年後一天天的咋安排你不規劃規劃?”老馬兩手伸出來有力地掰扯。


    “你在這兒你安排唄!你是大領導,你隨便安排,到哪天了你告訴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桂英雙手抱胸。


    “那現在趕緊準備米麵油啊!起碼得準備一個半月的米麵油吧!你明天弄瓜子糖果紅包現金啥的!”老馬指著桂英說完,桂英望了望致遠,咧嘴瞪眼。


    “爸,大超市過年不關門的!先前我跟你說的那幾家大超市,沒有一家會在除夕、初一那天關門的,大商場、購物街過年都不會關門的。”致遠強調。


    “那家裏沒米了,你不可能大年初一出去買米吧。”


    “除夕買米不行嗎?除夕前一天我出去買米麵油行不?家裏現在又不缺,我前段兒剛買的絕對沒吃完,急啥急?這麽小的事情天天丟出來叨叨,劃不來吧!”桂英不高興了。


    仔仔見媽媽和爺爺均不樂,趕緊調和:“我明天要上課,能不能別吵了!爺爺等我下周考完試,我去買!你說買什麽我就買什麽,媽你到時候記得把錢給我。”


    仔仔說完,幾人悶悶地憋著笑。


    “他一個十六七的小夥子,考完試閑得沒事幹,你不找他跑腿你找我!”桂英笑著抱怨。


    “懶得很一天天!”老馬翻白眼。


    “請問……我能收百分之十的物流費嗎?”仔仔調皮地問媽媽,又惹笑了三個大人。


    “你考試完媽給你打錢,專門作置辦年貨的專項款。滿意了嗎?”桂英正麵朝兒子,斜眼瞪父親。


    頓了一會,桂英恍然憶起,指著門口的包包大聲衝眾人說:“誒我們公司發電影票了,我這兒領了六張,誰要看電影呀?”


    “我考完試要看!嗯……至少四張!”仔仔興奮,隻因想起了某人。


    “給你四張吧,還剩兩張。我今天在公司電腦上查了查,最近有個《山海經之小人國》的兒童電影,評分特別高,大你帶著漾漾去看吧!”


    “她那點兒人……能看電影?”老馬皺著臉問。


    “人家專門給小朋友拍的電影——兒童電影!你可能看不懂,漾漾可能也看不懂,但人家肯定喜歡看,我早帶她看了好幾部了。放假了你隻管帶她去,就咱對門商場裏的那家電影院,你去過的。”


    “成吧,等她考完試了我拉她去吧。”老馬說完搖了搖頭,想不透四五歲的娃兒會看電影這件事。


    “十點半過了,睡吧,仔仔明天還要上課呢。”致遠看著手表催促眾人。


    “你你……你……”桂英衝著致遠忽然結巴了。


    仔仔笑了,指著他媽說:“我媽想問你!今天晚上在哪兒睡!哈哈……還結巴啦!”


    仔仔依然大笑,老馬鼻中一歎,桂英撓著後腦勺,致遠慌忙起來衝桂英小聲說:“我迴那邊,明後天有個麵試準備下。你晚上早點睡,明天還上班呢。”


    桂英一聽這個,立馬拉下了臉。


    “哎等下!給你拿點櫻桃過去,這櫻桃還剩了十來斤呢!吃不完!英英沒時間,仔仔吃得上火了,我又吃不了,剩下的你分一點自己吃吧!”老馬見女婿要走,急忙去廚房的碗櫃上取櫻桃。


    “我睡去了。”桂英板著臉迴房了。


    “那天送姨姨家的櫻桃嗎?”致遠目送妻子走了,而後一邊等嶽父取櫻桃一邊問沙發上癱著的兒子。


    “嗯。”


    “哪來的櫻桃?你媽買的嗎?怎麽買這麽多?”致遠跟兒子搭話。


    “不是買的,別人送的。”


    “誰送的?”致遠一聽心裏警覺。


    “我爺爺說客戶送的吧,還是北美進口的呢!”仔仔頭也沒抬忙著刷手機。


    桂英的客戶一般送什麽東西、什麽時候送,何致遠了如指掌,現在展會早過了,桂英跟客戶哪有什麽往來,且尋常客戶哪裏會送進口櫻桃呀。算計至此,男人心裏忽然膈應起來。


    “嗯!這袋子你拿迴去吃吧!再不吃壞了,這玩意老貴啦!”


    老馬將一袋五六斤的櫻桃遞給了何致遠。致遠拎著櫻桃,高高抬起,遲疑了幾秒,而後告別走了。桂英伸著耳朵再次聽到那輕輕的關門聲,心更冷了。


    老馬重坐在沙發上,挨著仔仔,嘴裏喃喃循環:“你爸說明後天有麵試,明後天?哼‘明後天’!”說完嘴裏嘖嘖,搖了搖頭,長長一歎。仔仔聽出了眉目,眉頭一皺,洗澡去了。老馬見沒人待見,自己也收拾睡了。


    何致遠出了家門,提著那袋櫻桃,心裏不是滋味,裏外看了又看,不知如何處置。


    工作忙活,生活瑣碎,轉眼四十五歲,事業尷尬,家庭圓而不滿,自己現下的狀態與身份很難界定,說遭逢一場中年危機一點不過。年輕的信念和心願早已不複存在,自己和桂英相守多年,煙花歲月老早謝幕,剩下的隻有柴米油鹽——錢錢錢,倆人坐在一起談情很少談錢很多,平靜與平庸催老了他、磨光了他、掏空了他,本以為歲月如斯他們將如此老去,直到一個王福逸打破了他沉默、沉睡且尷尬的中年人生。


    妻子為何一直在接受別人的好?


    何致遠百思不解,因為自己現在沒工作、沒著落、沒用嗎?還是因為自己漸漸變得呆板、冷漠、寡言、無所謂了?內置的責任感一直驅動著他,直到今天突然發現自己在這個家裏找不到承擔責任的強硬身份。


    兒子比自己以為的要更努力,他不需要任何人拿著大棒蘿卜去影響或幹涉;女兒的生活有了新的依靠人,那個人更有趣、更豐富、更包容、更寵溺她,她不需要在委屈或不滿之後口口聲聲喊著“爸爸”“爸爸”了;嶽父的腳早好了,他不再需要有人送他去醫院,也不需要有人照顧他在深圳如何生活,因為他已經快速成為了另一個深圳通;妻子呢,她不再像以前那樣嬌滴滴地黏著他了,不再直言不諱地向他講述公司發生的一切,不再賣力地搬運她圈子裏的各種八卦。那份情感的依賴不在了,何致遠覺得自己在家裏變得絲毫不重要了。


    下了樓,出了電梯,男人直接將那一袋子櫻桃扔進了樓下的垃圾桶裏,出小區時在小區外麵的超市買了幾瓶酒,迴到出租屋後一個人躺床上苦悶地喝酒,直到將酒的苦澀當成救命特效藥以後,他才漸漸沉寂下來。諸多壓抑,在酒後似乎得到了釋放,混亂中他的極端情緒慢慢被放大、拉長、鑄成武器,一個人在屋子裏對著某某人用意念追殺討伐。


    一腳走紅塵人間,一腳入淩霄寶殿;夢裏盡苦辣酸甜,迴首見淨土深山。


    關中大荔,垣上包家,臘月十五,早上十點,村西曉權家今日人多熱鬧、有說有笑。包家垣以南的村子地勢偏低,大部分叫某某灣,包家垣同緯度及靠北的村子地勢高,大部分稱哪哪垣。包家垣坐落在大荔、蒲城兩縣交界線上,偏僻的位置決定了其至今依然沿襲的一日兩餐的古製舊俗。上午九點至十點村裏人吃早飯——就菜吃饃喝玉米渣滓粥;下午兩點至三點吃晌午飯,婦女們大多準備花樣麵食。


    這一早,包曉星起來時大嫂和維籌媳婦巧巧已經在家備好了一桌子早飯——炒雞蛋、連鍋麵、熱花卷、烤紅苕、煮花生、一大盆涼拌的油菜葉子,這頭眾人還未洗手上桌,那頭的二嫂和二哥也端來了三大盆——豆腐白菜燉粉條、蘿卜地軟包子、蒸熟的紅綠冬棗。


    “誒!哥你跟嫂子也來啦!”曉星衝二哥二嫂招唿。


    維籌搬好桌椅板凳,眾人紛紛落座。大哥大嫂跟哈哈麵朝南坐,二哥二嫂麵朝北坐,曉星和學成靠著爐子麵朝西坐,維籌和他媳婦巧巧麵朝東坐。熱乎乎、香噴噴一大桌子,眾人嘻嘻哈哈關門吃飯。門關了,自己人依舊是自己人。外嫁後包曉星很少跟堂哥們聯絡,這迴實打實地迴來了,他們還像小時候一樣親熱,好似幾十年的光陰沒動彈似的,兄妹間凝視彼此的眼神依然那般純淨。


    “誒星兒姑,你今個兒幹啥囁?天氣預報說這兩天要下雪啦,你寄來的東西全紙箱子包的,得趕緊挪一下!”包維籌邊吃邊問。


    “等會兒用架子車搬過去,我今天打掃那邊,晚上把電通了,我跟娃兒住那邊,他不習慣人多,人多——緊張!”曉星說完低眉掃了眼人群中一動不動的學成。


    “嗯。還有快遞呢,我下午去鎮上取快遞。”


    “嗯。誒哥,咱村裏有沒有小狗呀?剛出生的小狗。我想養個狗給他陪著,我這段時間收拾房子估計忙得很,沒時間照顧他,逮個小狗陪他耍一耍。”曉星手握花卷求助大哥和二哥。


    “狗……倒是沒聽說,東邊秀秀家剛生了一窩貓——狸花貓,你要不?”


    “貓啊!也行!貓也行,狗我也要!維籌你今個兒去鎮上看看有沒有小狗,有的話你告訴我,明後天我去買!”曉星眼裏閃閃發光,滿是能量。


    “嗯。”


    “成,那哥等會兒給你逮貓去。”大哥包曉權說完哼笑一聲。


    “成。二哥,維美(包維美,包曉誌獨生女)現在在那兒呀?”曉星問二哥。


    “西安哩,打工呢。她原先學的是美容專業,現在在人家西安的大美容院裏打工呢,聽說還是個領班!”二嫂炫耀。


    “哦不錯不錯!不錯不錯!我還沒怎麽見過美美呢!”曉星慚愧。


    “這迴能見啦,過年她迴來!我跟你二哥原想著臘月二十三過小年迴來,你二哥一聽你迴來了,提前一星期跟廠子裏的人辭了,好些年不見你跟棠兒,念著呢!”二嫂笑眯眯。


    “嗯嗯。你跟我哥在廠裏幹得咋樣?活兒重嗎?”曉星問二嫂。


    “不重,哎時間長。鞭炮廠一到冬天忙得很呐,手不能停,老彎腰坐著時間長了我腰疼!這幾天咋也坐不住,能躺著趴著絕不坐著。”一米五的二嫂說完揉了揉腰。.Ъimiξou


    “你倆年紀大了,悠著些。”


    “哈哈,二爺爺給你拿了好多炮仗、花子,等會你跟你……你……你學成叔去外麵放炮去!”二哥包曉誌衝兩孩子說,哈哈樂得哼哼跺腳。包曉誌原本想跟星兒家兒子搭話,知那孩子不正常,隻好從哈哈下嘴。


    “維欣(包維欣,大哥包曉權的二女,包維籌妹妹)呢?”曉星問大嫂。


    “哎……西安混呐!還不如維美呢!原先在飯店裏幹,幹了幾個月去了服裝廠,後來又去大商場裏做店員,現在聽說在哪個市場裏賣衣服呢!出去沒幾年,換了六份工作。維欣性子野,你大哥跟我管不住,愛咋地咋地吧!”大嫂提起女兒,一臉無奈。


    “勝勝(包維勝,大哥包曉權的小兒子)呢?現在畢業沒?”


    “早畢業了,現在又進了學校,花了兩萬進了個成人考試的學校——說是國家搞得成人計劃,想讓他混個技術和文憑。現在放假了,跟他同學在西安耍呢!”關公臉的大哥迴。


    “哦!不錯不錯!”


    “咱屋裏這幾個娃兒一般般,沒啥大出息!還不如你女兒雪梅呢!我聽你二哥說梅梅起碼是個大學生,正兒八經的本科生!”二嫂羨慕。


    “哎……壓力也大,花費很高。”曉星歎氣。


    “誒今個怎麽安排……”


    上迴迴來,家裏人說的全是曉星年輕時的光陰,這次迴來,家裏人開口閉口提的全是孩子們,說起下一代,各家有各家的愁。二哥二嫂常年在外務工,盡想著給獨生女包維美多攢些嫁妝。大哥大嫂三個孩子,老三上學,老二打工,老大包維籌在家種地,二哥、曉星家的旱地得虧維籌忙活所以沒荒,大哥大嫂農閑時幫忙照看兩孫子、供養老三。


    包曉星的歸來,打破了家族的格局,她要批量種植五穀雜糧的想法家裏人麵上不反對,但骨子裏個個存疑。照例,關於鍾理,人問時她總是打個哈哈搪塞過去,未提離婚,不說家暴。接下來可有的忙了,這幾天收拾老房子、過兩天拜訪村裏的老邁舊人、在包家垣或鄰村租賃地勢好的耕地、小年前買年貨過年、正月裏走親戚、元宵後準備春播、采購春播所用的大機器……如此種種,夠包曉星一個人折騰了。


    周四一早老馬準時送漾漾上學,吃完早餐後他折迴來又到幼兒園門口,為的是偷看小不點兒們怎麽考試。門衛認得老馬,見老人抻著脖子也不阻止。幼兒園中班一共考兩輪,一輪考所學內容,包含拚音、數數、漢字、英語等;另一輪是考創意思維,包含畫畫、聽歌畫圖、手工製作、麵試迴答等等。老馬瞄了一會兒,看不出名堂,拍拍屁股迴家了。下午孩子們在幼兒園裏練跳舞,為了慶祝學期結業老師們準備了一些節目,孩子們訓練了一個月,漸有眉目,隻等在明天的家長會兼期末考試頒獎上嶄露頭角。


    這一日下午三點,包曉棠工作結束後稍作休息,休息時隨意地在手機上瀏覽,忽地想起姐姐想和她聊天,又不知她在忙什麽。猶豫間,女人忽然感傷起來。這些年幾乎每天她都要跟姐姐斷斷續續地閑聊——工作、身體、吃飯、孩子、假期、肉價、社會新聞、娛樂八卦……她們姐妹倆幾乎無所不聊,雖然做不到秒迴,起碼兩人每天的對話框活躍在彼此消息目錄的前三位。如今分居兩地,這上癮的習慣該怎麽改變?思想間又湧出了淚,奇特的啜泣再次引來了任思軒的多情。


    聽曉棠哭了好幾天,任思軒心裏早發毛了,想問不大方便,不問老被打斷。終於,今天終於等到曉棠再次哭了,思軒毫不猶豫地在手機通話錄中找到同事包曉棠的名字,然後朝她發送信息。


    浩瀚的宇宙中,一片星係的生滅,也不過是刹那的斑駁流光。仰望星空,總有種結局已注定的傷感,千百年後你我在哪裏?家國,文明火光,地球,都不過是深空中的一粒塵埃。星空一瞬,人間千年。蟲鳴一世不過秋,你我一樣在爭渡。深空盡頭到底有什麽?愛閱小說app


    列車遠去,在與鐵軌的震動聲中帶起大片枯黃的落葉,也帶起秋的蕭瑟。


    王煊注視,直至列車漸消失,他才收迴目光,又送走了幾位同學。


    自此一別,將天各一方,不知道多少年後才能再相見,甚至有些人再無重逢期。


    周圍,有人還在緩慢地揮手,久久未曾放下,也有人沉默著,頗為傷感。


    大學四年,一起走過,積澱下的情誼總有些難以割舍。


    落日餘暉斜照飄落的黃葉,光影斑駁,交織出幾許歲月流逝之感。


    陣陣猶如梵唱一般的海浪波動聲在他身邊響起,強烈的光芒開始迅速的升騰,巨大的金色光影映襯在他背後。唐三瞬間目光如電,向空中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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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頓時,”轟”的一聲巨響從天堂花上爆發而出,巨大的金色光柱衝天而起,直衝雲霄。


    不遠處的天狐大妖皇隻覺得一股驚天意誌爆發,整個地獄花園都劇烈的顫抖起來,花朵開始迅速的枯萎,所有的氣運,似乎都在朝著那道金色的光柱凝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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