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子嬰站在阿房宮的主殿外,神色複雜地仰望著夜空,像是要透過這漆黑如墨,深邃得讓人頭暈目眩的黑夜和那若有若無的薄雲,把目光投到九重天之上,尋找著命運之神,希冀著從其眼中找到些慰藉和答案。許久之後,他收迴了目光,苦笑著搖了搖頭,又重新把目光投向夜空中的另一個方位,隻是這時,臉龐上卻滑落了兩行清淚,這淚裏,蘊含著深深的不甘,和無奈。


    作為公子扶蘇之子,他麵臨著無數的災禍和劫難。


    他自小就天資聰穎,熟讀各類兵書典籍,才華橫溢,又宅心仁厚,性情敦良,但自從四年前父親被賜死後,麵對著蠱惑親叔叔胡亥屠盡自己同輩嬴氏宗親的趙高,子嬰的噩夢開始了,他隻能以裝瘋賣傻來保全性命。


    民間的百姓知道昔日深受愛戴的公子扶蘇之子變成傻子之後,無不對此扼腕歎息,漸漸地,子嬰便淡出了人們的視野。每當提到這位皇孫貴胄時,人們隻是搖頭笑笑,作為飯後消遣的談資。而到了後來因為戰亂自顧不暇的時候,索性就徹底地將之遺忘。


    當趙高殺死胡亥,把他立為秦王時,他的心,卻早已隨著那西下的落日,沉到了那人跡罕至的扶桑樹下的溫源穀,即使被熾烈包裹著,被冰霜侵襲著,痛苦不堪,但仍沒有勇氣和力量隨著東升的日出再爬升而上。被穀底的泉水洗去黏在表麵上的頑強和勇敢後,才發現這顆心已經千瘡百孔,疲憊不堪。


    他經常迴顧自己的一生,然後總是會訝然發現,自己這二十多年的生命中,十之二三竟都是在驚懼和癡呆中度過,這樣的人生,比之二世胡亥的荒唐一生又有何異?本來以為自己的忍辱負重有朝一日會換來國家的強盛和繁榮,卻沒曾想,會是如今這樣的結局。他摩挲著手指上的純金戒指,隻見其柔光水滑,仿佛一縷金色的陽光縈繞指間。這是當年其父扶蘇送給他的生辰禮物。每一次憂勞國事之際,又忍不住睹物思人。隻是家早已滅,而國,也將亡。


    為什麽?為什麽原本如此強大的國家瞬息間就要被掩埋在曆史的黃沙中?為什麽忠良永遠都鬥不過奸佞?為什麽一心為國的人卻總是懷璧其罪?他經常會這樣發問,不僅是拷問著自己,同時也拷問著上天。


    不甘心啊,這怎能叫人甘心?不過,事已至此,不甘心又能如何?他微微搖頭,嘴角裂出一絲苦笑。


    即便如此,即使這個國家再困頓,再虛弱,再無力,但是,殺死一個奸宦的能力和決心,卻是有的。隻是這能力和決心,來得太晚了些。


    他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己,自己是應該依仗鹹陽城充足的物資儲備,和那大秦僅剩的一萬軍隊與劉邦殊死決戰,還是索性把這早已名存實亡,羸弱不堪的大秦帝國送與劉邦,保住鹹陽城裏千千萬萬個百姓的性命呢?一念及此,心中總會湧起一陣心酸和無力。亡國之君啊。


    這亡國之恨,錐心刺骨,永世難忘。


    他邁開腳步,朝著阿房宮最高的建築走去。他每走一步都猶如一顆鉚釘嵌在大理石地板上,被抬一次腳,似乎都要耗費全身的力氣。從天元殿到摘星樓不過半裏的距離,但是,他卻已經精疲力竭。站在摘星樓上,俯瞰著下方,目光所及之處,一片片燈火通明的宮殿群躍然於眼底,無數亭台樓閣恰到好處地點綴其間。看著眼前的這一片奢華宏偉,堪稱藝術品的大秦宮殿和園林,他臉上有著掩不住的惋惜和複雜。再過幾日,這個地方,隻怕就不再姓嬴了。


    “來人,宣廷尉李賢大人,禦林軍統領王振將軍入宮,朕有要事相商。”子嬰用力搖搖頭,暫時拋卻掉往事,淡淡地吩咐道。“諾。”一個尖細而又恭敬的聲音從其身後傳來。這個太監在宮裏呆了已有數年,而如今,心中卻充滿了疑惑。為何一個多月前還癡癡呆呆,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像傀儡木偶一樣被丞相趙高立為秦王的世子殿下子嬰,如今卻像是換了個人一般?談吐睿智非凡,謹言慎行,舉手投足之間盡顯皇族宗室的風範和威儀。而半月前更是悄聲無息地將權傾天下的趙高誅殺於殿門外,震驚朝野。


    秦王子嬰準備投降於劉邦的消息傳遍了鹹陽城的大街小巷。坊間的人們似乎都紛紛鬆了一口氣,他們那由於驚惶和憂懼而緊繃的心弦終於鬆弛了下來,這時,鹹陽城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和井然。他們知道,如果秦王主動歸降,那麽劉邦便不能再在鹹陽城裏隨意殺人了。


    “這幾天可真是讓我心驚膽戰啊,生怕劉邦突然殺進城來。投降好啊,我看啊,即使沒有劉邦圍城,這大秦朝落在一個傻子皇帝的手裏,早晚也得亡國啊。”鹹陽城的大街上,一個輕佻的年輕男子眼帶鄙夷地跟其周圍說道,一臉的自大和輕狂,似是一點也不將他們的王放在眼裏。


    “噓。你小點聲,小心讓街上的官兵聽了去。”旁人聞言,立馬捂住他的嘴,扭過頭左右看看,然後在其耳邊小聲說道。而其麵容上,卻也沒多少的恭敬,想必也是對鹹陽宮中的秦王充滿著不屑。


    “我知道,我這不隻在你們幾個麵前說說嘛,這要遇到別人,我哪還敢這樣說?”輕佻男子嘿嘿笑道,還是不掩飾眼中的蔑視。


    “知道就好。其實呢,劉邦雖然出身於草莽,但既然能率軍打到鹹陽來,可見也是一位有勇有謀的英雄。依我看,讓劉邦來做鹹陽王,總比讓一個傻子來做更讓人有盼頭吧。”


    “哈哈,有見地啊。好了,咱就先別理會這些事了,反正這大秦過幾日便亡了。我們去酒樓喝酒吧,我做東。”


    李賢眼前的那人站在書桌旁,麵無表情,臉上略顯蒼白。那烏黑柔軟的長發隨意地披在肩上,麵容雖平凡無奇,但卻給人一種恬淡閑適的美感。來人氣質安靜高雅,無意間散發出一種隱約的高貴氣息,卻又刻意地含而不放。而更讓人驚異的卻是他的眼睛,清澈幽深如古泉,上麵似乎籠罩著一層薄紗,透著無人能看清的神秘。臉部線條如刀刻般淩厲,就像一把隨時都會出鞘的刀。


    看著這個謎一般的白衣男子,李賢臉上不由顯現出幾分複雜,透著些感激和欣賞,還有一絲莫名的疑惑。


    在四年前冬季的一個夜晚,鹹陽城裏散亂地飛舞著薄薄的雪花,身上隻著一件單薄長衫的曹蔭拖著凍得發抖的身軀,似是無意,一下子就倒在了李府的大門前。上朝迴來的李賢見狀,連忙叫人將之扶了起來。


    像是有意地配合,曹蔭恰到時機地咳嗽著,抖動著,像是向他們證明自己確實是饑寒交迫,走投無路。李賢仔細地打量著他,那張臉隱藏在月輝的柔光裏,顯得暗淡而莫測。隻見他全身裹著白袍,仔細一看,那白袍竟是上等的天蠶絲所製,摸起來柔軟異常,如若無物。而其容貌雖略微普通了些,但卻貴氣逼人,於是便隻將他當做家道中落的豪富子弟。而當看到他那雙眼睛時,李賢心中卻不由升起了一絲寒意。那雙眼睛出奇地淡漠,甚至連眼瞳都因為這種淡漠而變得空無了起來,令人有些心悸。但李賢隻是微微定了定神,努力地把剛才所感受到的寒意當成一種錯覺,仍將這個渾身都散發著詭異的男子帶進了李府,叫人好生照料。


    然而,李賢及其仆從沒有注意到的是,那個被他們帶進去的男子臉色卻如常,似是絲毫不受嚴寒影響一般,而那不斷瑟瑟著的身體,卻更像是在做一種無聊的遊戲。而在即將進門的刹那,那雙眼睛定定地看向了李府中的某個地方,眼中忽地閃現出一絲隱約可見的溫柔。


    於是,曹蔭便成了李賢府上的一名侍衛。


    此後,李賢便發現,曹蔭雖總是沉默不語,但卻心思縝密,武藝超群。一想起他所施展出的那些不合常理的武藝,李賢心裏就一陣疑惑,因為那些功夫奇異得……似乎不像是來自人間。


    而且,曹蔭雖為人孤冷,但不知為何,對其女兒卻有一種……莫名的好感。


    一想起自己的女兒,李賢心中就不由湧起幾分唏噓。


    四年前的一個晚上,其夫人難產,掙紮了好久都無濟於事,慢慢地,其夫人的氣息漸漸弱了,眼看便將難產而死,而腹中胎兒自然也保不住。產婆見狀,連忙將李賢拉至一旁,委婉地對其交代夫人情況不妙,恐怕會有意外,讓其為之辦理後事。李賢聽後,悲痛欲死,連忙坐到床邊,隻見其夫人的眼睛漸漸闔上,情緒也慢慢地放鬆了下來,適才那因劇烈疼痛而微微有些扭曲的表情也不複存在,臉上的那抹病態的潮紅也正在變得蒼白。似乎,這都預示著一件可怕事情的發生。忽然,一道稚嫩的哭聲在房中迴蕩著,李賢一看,一個女嬰竟出現在了床上,像是知道自己剛出生便沒了母親一般,女嬰張著小嘴大聲地啼哭著,兩道細小的淚痕在其柔嫩的小臉上明晰可見,聞者傷心,見者流淚。房內的產婆侍女也不由偷偷轉過身去,肩膀微顫著。對於這個與死神擦肩而過的嬰兒,她們也都深感憐惜。


    之後李賢便發現,在其女兒的右手裏竟握著一塊小小的玉佩。床上並無玉,難道這是女兒出生後才出現的?仔細一看,這竟是上等的軟玉,摸在手上無比溫潤。這讓李賢驚異非常。


    隨即他便不動聲色地將這塊玉佩收入袖中,似是不想別人知道女兒的奇異之處。


    而李賢沒注意到的是,那玉佩上竟微微地有光暈流動,上麵還刻上了一束怪異而奇特的花朵,花束細長,如柳條一般向外垂著。在花的周圍還刻了些頗為繁複的符文,光暈就沿著這些符文的線路流動著,形成一個光圈。但隨後光圈便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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