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頓飯,周撫台吃的食不知味。


    不過好歹一頓飯的時間並不算很長,吃完飯之後,沈毅就把他請到了自己在沈園的書房裏。


    書房裏,沈老爺親自煮了一壺茶,請周撫台坐下,然後他指著自己書房裏擺滿了的三個書架,微笑道:“中丞,看我這個書架不錯罷?這是我在樂清城裏淘來的,據說是上百年的老黃花梨,著實花了不少錢。”


    周撫台有些漫不經心的看了一眼書架,然後擠出了一個公式化的笑容:“書倒是不少,看得出來沈相公是個愛看書的人。”


    “沒有多少書。”


    沈毅搖頭微笑道:“大部分都是抗倭軍的文書,以及軍中書辦記錄下來的東西,都堆在這裏的,真正的書沒有多少本,我的書大部分都在建康,這東南千裏迢迢的,可沒法子都運過來。”


    聽到沈毅這句話,周撫台本來沒有怎麽在意,不過聽完之後,他忽然若有所思的抬頭看了一眼沈毅。


    眼前這個年輕人,似乎…話裏有話?


    這句話是不是在說,他的根基在京城,而不在東南?


    不過這個時候,不是去猜啞迷的時候,周義山也沒有過多糾結這件事,他看向沈毅,臉上露出笑容:“小沈相公,陛下那裏有什麽旨意,你還是快說罷,老夫心裏可等的焦心死了。”


    沈毅不慌不忙的在自己書桌的抽屜裏,翻出了一個信封,他兩隻手把信封捧在手裏,遞在了周撫台麵前,微笑道:“陛下來的密信,中丞拿去看罷。”


    周義山一驚,連忙站了起來,作勢就要跪下,沈毅笑著把他扶了起來,開口道:“沒有外人,再說也不是明旨,中丞就不必那麽迂了,拿去看就是。”


    周義山本來也沒有想著跪下去。


    他是二品的文官,到了他這個級別,即便是去建康見皇帝,大概率也是不用跪的。


    隻是因為沈毅在場,他才做做樣子,免得被沈毅這個“奸賊”再一次拿捏住什麽把柄。


    沈毅客氣了一句之後,周撫台也就不再堅持下跪了,他兩隻手捧過沈毅遞過來的書信,畢恭畢敬的展開,上上下下認真看了一遍之後,他才小心翼翼的折好書信,抬頭看著沈毅,問道:“小沈相公,你何時迴建康?”


    這封信,沈毅是看過的。


    因為本來也就是皇帝給沈毅的書信裏,隨信給周義山也帶了個短信過來,前前後後也就兩三句話。


    信裏的意思很簡單。


    就是讓周義山在沈毅迴建康的時候,隨同沈毅一起去一趟建康…


    麵聖。


    除了這句話之外,就沒有別的內容了。


    有些雲裏霧裏。


    不過這並不奇怪。


    對於皇帝來說,基本技能就是不把話說明白,讓下屬自己去猜,自己去辦,這樣辦得好了就是皇帝明察秋毫,辦的不好,就是下麵的人無能。


    而皇帝給周義山的這封短信,也有這方麵的功能,短短講三句話,已經讓這位封疆大吏心裏犯嘀咕了。


    沈毅低頭抿了口茶,微笑道:“抗倭軍在福建那裏打得不錯,前些日子送迴來的戰報,已經兩戰連勝,如此我在東南的差事就完成了大半,等到過年的時候,就能迴建康交差了。”


    他看向周義山,問道:“中丞怎麽突然問這個?陛下信裏說什麽了?”


    這就是明知故問。


    周義山知道沈毅看過這封密信。


    沈毅也知道周義山知道自己看過。


    不過該走的形式,還是必須要走的,畢竟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關係,並不算如何親密。


    甚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兩個人可以說是敵人,畢竟周撫台剛在沈毅手裏吃了個不大不小的悶虧。


    周義山微微低頭道:“陛下在信裏說,等小沈相公你下一次迴京,讓老夫跟你一起去一趟京城,麵聖……”


    “好事啊。”


    沈老爺撫掌微笑道:“中丞這種封疆大吏,突然奉詔入京,那多半就是要升了。”


    周撫台臉色並不是特別好看,他神色複雜的看了一眼手裏的書信,歎了口氣:“也有可能要被關進大理寺了。”


    他抬頭看著沈毅,臉色有些陰晴不定。


    “小沈相公,你實話實說,犬子的事情…”


    周義山有些艱難的說道:“有沒有上達天聽?”


    “我不知道。”


    沈毅微微搖頭,然後淡淡的說道:“不過有一件事,中丞心裏要有數,我身邊跟著的那些人,不是我在建康東市街找的打手,而是內衛,中丞您是官場的前輩,應該知道內衛是什麽。”


    沈老爺低眉道:“內衛一方麵是保護我,一方麵也是盯著我,我控製不了他們。”


    沈毅這句話,就是明明白白的告訴周義山,如果內衛選擇上報這件事,他是控製不了的。


    也就是說,就算報上去了,也跟沈毅沒有關係。


    “這麽一件小事…”


    周撫台神色有些難看了,他喃喃道:“應該不至於驚動陛下罷…”


    “本來的確是不至於的。”


    沈毅低頭喝了口茶,淡淡的說道:“不過中丞您是封疆大吏,令公子也就不是什麽小人物了,我跟您通個底。”


    “那天在西湖上,令公子身邊那位臨安名妓杜曉湖杜姑娘,已經被內衛查實,是北齊清淨司的人。”


    沈毅微笑道:“雖然我相信令公子不至於跟北齊清淨司有什麽勾結,但是內衛多半是要去核實這件事的,一來二去,就有可能捅漏到陛下那裏去。”


    周義山臉色更加難看了。


    他低著頭,兩隻手都有些顫抖:“這麽說…”


    “陛下是召我入京問罪的?”


    “那多半也不至於。”


    這會兒茶水又一次煮沸,沈毅端起小茶壺,衝了二道茶,又倒了一杯放在周撫台麵前,微笑道:“中丞您是封疆大吏,不至於因為一些捕風捉影的事情,就把您給辦了,再說了,真要是因為這件事牽連了您,宮裏也不會寫密信過來,直接就讓大理寺下來拿人了。”


    周義山聞言,麵色稍霽。


    因為一個北齊的諜子,就算牽連到他了,也的確不會把他怎麽樣。


    不過很快,他又聽到了從沈毅嘴中說出來,一句如同晴天霹靂一般的話。


    沈老爺愜意的抿了一口茶水,淡淡的說道:“就是不知道,內衛查令公子的時候,會不會把順帶著查一查中丞您?”


    這句話,讓周義山整個人都木在了原地!


    在朝廷裏做官,三年五年可能還有清官。


    像周撫台這種,做了二十幾年的官,從地方上的縣令一路做到封疆大吏,要說他沒有貪汙過,沒有幹過違法亂紀的事情…


    那真是天方夜譚了!


    這種事情,內衛一查,就能查出一些端倪。


    說不定,已經把他查了個底兒掉!


    周義山坐在椅子上,端茶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一杯茶許久都沒有喝下肚子裏去。


    他沉默了許久,最終還是放下了手裏的茶杯,慢慢站了起來,對著沈毅拱了拱手,深深低頭道:“還請沈相公指一條明路。”


    沈毅連忙起身,笑著攙扶住周撫台。


    “中丞這是做什麽?”


    沈老爺笑容滿麵:“你我同在浙江做事情,您又是前輩,我可受不起這等禮數。”


    “沈相公是天子近臣…”


    周義山徹底了服氣了。


    他微微低頭,語氣恭順:“還請沈相公,給老朽指一條路罷!”


    沈毅眯著眼睛打量了一會周撫台,然後坐迴了自己的位置上,笑著說道:“既然中丞這麽說了,那晚輩就厚臉皮說上兩句?”


    周義山微微低頭:“請沈相指教…”


    這“沈相”二字,說的太過突兀,連沈毅都是愣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到嘴邊的話都被這兩個字給懟迴去了,立刻板著個臉。


    “中丞要是這樣怪聲怪氣,那晚輩就什麽都不說了。”


    “絕不是怪聲怪氣。”


    周義山看著沈毅,由衷的說道:“在我看來,小沈相公拜相,早晚的事情而已。”


    沈毅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胡說八道。


    喝了口茶,整理了一番思緒之後,沈毅才繼續說道:“中丞,咱們還是說正事。”


    “在我看來,陛下之所以沒有急著召你進京,而是讓你年底跟我一起進京,是想給中丞一段時間,看看中丞表現如何。”


    周撫台也是聰明人,聽到這句話,他幾乎立刻就反應了過來。


    他抬頭看著沈毅,緩緩說出三個字。


    “市舶司?”


    “應該就是這個。”


    沈毅點頭道:“陛下很看重市舶司。”


    “你們浙江的市舶司,是第一個市舶司,明年還會陸續再有四個市舶司要建立。”


    “如果過兩天市舶司開市一切順利的話,到年底,浙江的市舶司…”


    沈毅看了一眼周撫台,意味深長:“就能初顯成效了。”


    這位浙江巡撫,一個人坐在椅子上,低著頭半天不說話,似乎在想一些什麽。


    良久之後,他抬頭看了看沈毅,聲音有些沙啞:“市舶司開市之後,老夫就在樂清住上一段時間…”


    沈老爺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這老家夥,終於肯盡全力了。


    他站了起來,對著周義山拱了拱手,微笑道。


    “市舶司大功告成,異日中丞登閣拜相,記得多多照拂晚輩。”


    周義山起身,對著沈毅拱手還禮,由衷的歎了口氣。


    “這句話,應當老夫向沈相說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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