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都,上元節。


    今年是陳國的洪德十六年,同時也是北齊的昭武三年。


    七十多年過去,北齊已經是一個相對非常穩定的政權了。


    因為穩定,所以燕都自然也會慢慢變得繁華熱鬧。


    事實上,早在永平帝時期,燕都的人口就超過了建康,是如今這片土地上,為數不多的,百萬人級別的超大城市之一。


    政權相對穩定,那麽上元節自然也是要過的,畢竟這座城裏,還是漢人相對多一些的。


    往年上元節的時候,燕都與建康一樣熱鬧。


    不過今年燕都的上元節,雖然一樣有燈會,但是比起往年,似乎多了一些陰霾。


    達官貴人們,已經不再出門過這個節日了。


    因為山東丟了,大齊的軍隊在山東大敗,十多萬人隻有不足五萬人逃出來,撤退迴了北邊。


    皇帝陛下,雷霆震怒。


    這個當口,不管是漢臣還是上族臣子,自然都不敢再出去歡聲笑語,要是被上麵知道了,一個不小心,就會變成皇上的出氣筒。


    尤其是…


    如今這位昭武皇帝,脾氣並不好,登基兩年多時間,已經有不少官員,死在了這位新君手裏。


    而當年與他爭儲的兄弟們,也一個個暴病而亡,幾乎少有幸存。


    在這種環境下,燕都城的氣氛,變得有些沉寂,仿佛是南邊那個姓沈的年輕人,在這座大城上,蒙上了一層灰蒙蒙的霧氣。


    在這種氣氛之下,上元節很快過去。


    而就在上元節過去之後三四天時間,燕都城一些偏僻的茶館裏,開始有人傳山東之戰的始末。


    有人說,當時朝廷派出去的欽差周元朗,在濟南的時候,曾經跟南陳的主將沈毅,有過通信。


    這是事實。


    沈毅當初打下兗州之後,周元朗的確給他寫過信,沈毅還給他迴過信。


    當初周元朗給沈毅的信,大概的意思是,要求和談,也就是讓沈毅,打到兗州為止,雙方坐下來好好談一談。


    而沈毅給周元朗的迴信是,打到黃河邊上再談。


    而事實上,沈老爺並沒有兌現諾言,因為他攻下濟南城之後,淮安軍便陸續收複山東全境,已經不止到黃河邊上了。


    不過,當初周元朗給沈毅的信,原件已經被沈毅燒掉了。


    沒有原件,也就是說,這封信裏到底寫了什麽,已經沒有人能夠說的清楚,包括沈周兩位當事人,都沒有辦法說的清楚。


    因為總有人會覺得你在說謊。


    在這種情況下,不管有什麽謠言,周元朗都沒有辦法辯駁。


    至於沈毅的那封迴信,就算周元朗保存了,也沒有太大的意義。


    信裏說,打到黃河再談。


    偏偏濟南,就在黃河附近,在這封信過去一年以後,濟南便被淮安軍攻陷,天知道這是不是兩個人之間的“暗號”?


    因此,這種沒有成本的謠言,在短短兩天之內,就在燕都瘋傳。


    正月十八,當“賦閑”在家的周元朗,還在自家後院曬著太陽看書的時候,一個身材壯碩的年輕人,大踏步走了進來,徑直走到周元朗麵前,看著正在翻書的周元朗,這壯碩年輕人眉頭大皺。


    “什麽時候了!你還有閑心在這裏看書!”


    周元朗聞言,抬頭看了看這壯漢,隨即把手裏的書放在一邊,起身行禮道:“大兄。”


    周元朗在家中同輩之中排第三,在他上麵的,分別是周元垂與周元護。


    堂哥周元垂,已經死在了南邊。


    而親兄長周元護,就是父親周世忠的長子,也是原先周家默認的繼承人,常年在征南軍中做事,後來因為太蠢,被周世忠趕迴了燕都,還象征性的蹲了幾個月大牢。


    此時的周元朗,雖然被免了官職,但是因為與昭武帝認識,想見到皇帝也不是難事,在周家還是有一些地位的。


    周元護雖然瞧不上這個書生一般都弟弟,但是也不敢太過蠻橫,隻能悶聲道:“你知不知道,現在外麵到處都在傳,說你在山東的時候,與南朝沈毅互通私信!”


    “甚至有人說,山東陷落,是你與那沈七密謀!”


    周元護直勾勾的看著自己的這個親弟弟,低聲道:“還有人說,你通敵賣國!”


    周元朗聽到這裏,才終於合上了手裏的書本,他站了起來,深唿吸了一口氣,轉身就走。


    周元護皺眉道:“你去哪裏?”


    “換衣服。”


    周元朗頭也不迴:“進宮。”


    …………


    半個時辰之後,換上了一身新衣服的周元朗,出現在了宮裏。


    他雖然沒了職位,但畢竟是當年天子登基之時的第一功臣,因此即便是白身,也沒用多久,就被小太監領著,進了宮裏,見到了正在修德殿裏處理政事的皇帝陛下。


    進了修德殿之後,周元朗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以頭觸地。


    “草民周元朗,叩見皇上,吾皇萬歲…”


    昭武帝默默放下手中的朱筆,抬頭看了看眼前這個將門出身的讀書人,神色有些複雜。


    “先生起身罷。”


    一直到現在,都沒有人能夠否認,昭武帝登基的過程中,周元朗是出力最大的那個,如果沒有他,現在帝座上坐著的,一定不是昭武帝,而是岐王趙隸。


    哪怕昭武帝本人,對周元朗,也是心懷感激的,不然不會隻下獄了圖遠,對周元朗不加刑罰。


    見周元朗站了起來,昭武帝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先生應該是為了燕都坊間的一些傳聞來的罷?”


    “是。”


    周元朗低頭道:“皇上,這件事大有蹊蹺,一定是有人故意為之。”


    “朕已經派人去查了。”


    昭武帝目光平靜,看著周元朗:“坊間傳聞說,先生與沈毅有過私信,此言屬實否?”


    “不屬實。”


    周元朗斬釘截鐵的說道:“皇上,臣與沈七之間,的確有過通信,但絕不是什麽私信,而是公信。”


    “當時,淮安軍占了兗州,臣為了拖住淮安軍,隻能以權宜之計,假稱要與沈七和談,目的是為了阻止淮安軍北進。”


    他想了想,低頭道:“而且,這事並不是去年的事情,而是昭武元年的事,如今被人拿出來翻說,一定是有心人故意為之!”


    昭武帝沉默了一會兒,目光幽幽:“先生說為了拖住淮安軍北進的步伐,結果一年以後,朕的王師就丟了山東六府,狼狽退出山東。”


    周元朗連忙說道:“陛下,那是因為淮安軍奸詐,綁了兩位公主,臣等救主心切,因此,因此…”


    昭武帝麵無表情:“那兩位公主何在?”


    聽到這幾個字,周元朗心裏一個咯噔,隻覺得渾身冰冷。


    他低著頭,一句話也不敢說了。


    昭武帝微微搖頭,開口道:“先生,清淨司的人,也不是閑養著的,有沒有人傳謠,朕會派人去查。”


    周元朗跪在地上,叩首道:“皇上,如今要緊的事情不是查清楚誰在傳謠,而是要立刻切斷一切謠言。”


    他叩首道:“如今南邊戰事不順,不少上族人以及燕都百姓,對戰事大為不滿,尤其是上族人。”


    他咬了咬牙,開口道:“再傳播下去,假的也成真的了…”


    如今,朱裏真人內部,的確怨氣滿滿。


    不少朱裏真人抱怨,朝廷用的將官無能。


    隻不過先前山東的主將,是同樣身為朱裏真人的圖遠,這些所謂的上族人,才無話可說。


    如今,一旦這個謠言傳播開來,這些朱裏真人的怨氣,就會有一個宣泄口。


    這個宣泄口,便是周元朗。


    那個時候,就如他自己所說。


    假的也成真的了。


    周元朗叩首不止,額頭上很快便紅了一片。


    “皇上,草民一人,死不足惜,但是如今國難當頭,朝廷上下最要緊的,就是要上下一心,國民一心!”


    “上族人不能仇視漢人,漢人更加不能仇視上族人…”


    “我父還在禁軍掌兵,一旦謠言傳開,必會引得上族人群起而攻之。”


    周元朗惶恐不止,低頭道:“這事鬧的大了,便立時不可收拾了!”


    他話音剛落,便有一個宦官急匆匆上前,來到昭武帝麵前,低聲道:“主子,碩相來了,要求見您呢…”


    碩敏,朱裏真人,也是嚴禮辭職之後,代替嚴禮拜相的新宰相。


    昭武帝看了看周元朗,沉默了一會兒,緩緩說道:“先生不要著急,這件事,朕會妥善處理的。”


    “來人,送周先生迴府。”


    說完這句話之後,昭武帝眼皮子都沒有抬,淡淡的說道:“讓碩敏進來。”


    那太監連忙應聲。


    “是…”


    …………


    正月二十。


    建康甘露殿裏。


    皇帝陛下斜靠在軟榻上,看著坐在自己麵前的沈毅,開口問道:“沈卿明天就要走?”


    沈毅點頭,開口道:“陛下,兵力布置已經安排下去了,淮安軍與裴大將軍,都在跟著調動兵力,不過很多事情,還是需要臣去處理。”


    “一直留在建康的話,太不方便了。”


    皇帝先是點頭,然後笑著問道:“你那葉姑娘,迴建康了罷?”


    “是。”


    沈毅連忙說道:“她懷了身子,路上走的慢,前幾天才迴來,這會兒已經在家裏休養了。”


    洪德皇帝笑嗬嗬的說道:“懷了身子好,多給大陳,生一些像沈卿這般的人才出來。”


    說到這裏,皇帝陛下想了想,開口道:“今年開年之後,有不少大臣上書,說朕神文聖武,功蓋曆代先帝,勸朕去泰山封禪幾天,祭天禱告,上稟蒼天,漢皇複祚。”


    他目光幽幽:“沈卿怎麽看?”


    沈毅微微低頭,笑著說道:“臣隻能說,陛下如果想去,臣可以保證陛下,隨時可以去。”


    皇帝坐直了身子,長歎了一口氣。


    “老實說,朕還是很想去的。”


    說到這裏,他幽幽的看了看沈毅,開口道:“如果沈卿不拿走琉璃廠和市舶司的錢,朕說不定也就去了。”


    沈毅微笑道:“陛下,那錢不是臣拿走的,是要用來北上討賊的。”


    皇帝陛下歎了口氣。


    “罷了罷了,等天下大定之後,朕再去泰山罷,免得勞民傷財,又為後人取笑。”


    沈老爺起身,恭敬低頭拱手。


    “陛下聖明。”


    皇帝瞥了一眼沈毅,沒好氣的說道:“你瞧瞧你,讓你提意見你一個字不說,現在又來說朕聖明了。”


    沈老爺微笑道。


    “陛下,千古帝業從來不在泰山。”


    “而是在史冊人心之中。”


    “您能有此想法,自然是聖明的。”


    皇帝抬頭,看了看沈毅,悶聲道:“這話沈卿剛才怎麽不說?”


    “非等朕自己否了自己,你才願意開口。”


    沈老爺微微低頭,開口笑道:“臣相信,陛下能夠英明睿斷。”


    皇帝陛下伸了個懶腰,看向沈毅。


    “曲意逢迎,沈卿頗有奸臣之相。”


    沈老爺麵色平靜:“陛下若是昏君,臣才是奸臣。”


    皇帝哈哈一笑。


    “這話不錯。”


    他走到沈毅麵前,拍了拍沈老爺的肩膀。


    “史書裏的皇帝,多是年紀大了,就昏聵了。”


    “趁著咱們都還年輕,朕還沒有昏聵,你也年富力強。”


    皇帝目光看向遠方,悠悠的吐出一口濁氣。


    “都多做些事情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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