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老爺中了貢士,對於沉家來說這是天大的喜事。


    當天中午,沉陵沉三郎用激動的雙手給老家江都寫了兩封信,到了下午的時候,沉毅沉陵兄弟倆,連帶著青兒萍兒兩個丫鬟,還有許複一行五人,一共九個人到外麵好好的撮了一頓。


    值得一提的是,沉毅本來是去邀月樓吃飯的,但是邀月樓這種名酒樓已經訂滿了,這天晚上建康城裏有名有姓的酒店都已經訂滿,一行人隻能在秦淮河畔的十八子樓吃了一頓。


    這十八子樓是不對外開放的,沉毅平時也進不來,但是上一次世子李穆帶他來過一趟,並且把沉毅帶到掌櫃的麵前過了個臉,算是給了他一張“會員卡”,沉毅也可以進去吃飯了。


    到了要付錢的時候,十八子樓的掌櫃死活不收錢,但是喝的醉醺醺的沉毅很執著的丟下了一大錠銀子,然後帶著一群小夥伴迴家。


    迴家的路上,醉的最嚴重的沉陵已經有些不省人事,沉毅與許複兩個人一人架著他一邊,把他帶迴了家裏。


    因為沉毅現在住的宅子很大,空房很多,當天晚上,許複等人也就沒有走,一起住在了這座宅子裏,一直到第二天醒酒,大家夥又聚在一起鼓搗了一頓午飯,吃了午飯之後,許複等人才告辭離開。


    這會兒,沉毅也終於醒酒,他吃了午飯之後,先是迴到了書房裏,給老家的老爹還有兄弟各自寫了封信,想了想之後,又給甘泉書院寫了兩封信,然後拿著這四封信,托人帶迴了江都。


    寫完信之後已經是下午,沉毅便出門在大街上買了些好酒好菜,去大義坊看了看顧老頭。


    顧老頭見到沉毅之後很是高興,拉著沉毅坐下,提起快子夾了兩口菜,又喝了兩口酒,滿麵紅光。


    本來他是要沉毅陪他喝酒的,但是沉毅昨天晚上喝了太多,這會兒還有些頭疼,便隻陪小老頭說說話,沒有喝酒。


    “昨天放榜,你小子今天來瞧我,多半是春闈中了?”


    沉毅坐在老頭對麵,笑著說道:“托顧師的福,僥幸中試。”


    老頭放下快子,用複雜的目光看了一眼沉毅,問道:“多少名?”


    沉毅吐出了一口濁氣,迴答道:“一百三十五名。”


    老頭打了個酒嗝,又問道:“今科取了多少貢士?”


    “二百一十二個。”


    沉毅老老實實的迴答。


    “那還算考的不錯。”


    顧老頭抿了一口小酒,兩隻眼睛眯縫了起來,將眼角紋擠的格外明顯,他笑嗬嗬的說道:“老頭子原本估計,你小子今科就算能中,應該也是末流中試,不成想居然混了個中下。”


    喝完這杯酒之後,小老頭又看了沉毅一眼,頗有些不服:“不過你小子都能中貢士,老夫如果今科參考,多半也能中,說不好也能像趙治那小子一樣,混個一甲進士當當。”


    顧老頭今年已經六十多歲了。


    而他在建康,已經三十多年。


    當年他二十大幾歲進建康趕考的時候,何等意氣風發?但是因為一時衝動,落了個“永不敘用”的下場,如今三十幾年辰光過去,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已經變成了一個風燭殘年的小老頭兒。


    不過對於顧老頭的學問,沉毅是十分欽佩的。


    雖然顧老頭已經六十多歲,但是沉毅毫不懷疑,隻要他能參考,那麽拿一個進士功名一點問題都沒有。


    沉毅猶豫了一下,看向顧老頭,問道:“顧師,您當年得罪的…是哪一位宰相?”


    顧老頭本來正在喝酒,聞言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沒好氣的說道:“你問這個做甚?”


    “沒什麽,就是打聽打聽。”


    “顧師此生,太可惜了。”


    沉毅低眉,歎了口氣道:“虛負淩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


    聽到沉毅這一句殘詩,顧先生先是愣了愣,然後“嘿”了一聲,仰頭飲了滿滿一杯烈酒。


    “還是你小子會拍馬屁,難怪趙治那小子也喜歡你!”


    顧老頭哈哈一笑,開口道:“什麽虛懷淩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你現在看老頭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老頭當年要是中了進士,做了朝廷的官員,說不定早早的變成了磕頭蟲,變成了俗人一個,變成了大貪巨蠹,還有個狗屁的萬丈才!”


    顧老頭說了幾句粗話,伸手給沉毅倒酒:“陪老頭子喝酒!”


    沉毅兩隻手接過酒杯,笑著陪了顧老頭一杯,然後問道:“顧師便不曾恨過那人麽?”


    “怎麽沒恨過?”


    顧先生冷笑道:“剛流落建康的那段時日,我形容落魄,在大街上跟個乞丐一樣,狼狽到了極點,那時我心中恨那人恨到了極處,後來找了個教書的生計,有了落腳處之後,我還特意找了一些歪門邪道的書譜,想要用魔鎮的邪術鎮死那廝!”


    聽到這裏,沉毅看著顧老頭的表情,心中凜然,問道:“然後呢?”


    “然後那廝過了幾年就死了。”


    顧老頭仰頭喝了口酒,不以為然的說道:“死在了宰相任上,也不知是他壞事做多了上天降罰,還是真的給我魔鎮死了。”


    說到這裏,老頭又“嘿”了一聲:“反正他是死了。”


    “他死了之後,我開心了幾天,然後便又沒了盼頭,隻能一天天渾渾噩噩的過日子。”


    “後來時間長了,十幾二十年時間過去,也就懶得再恨他了。”


    沉毅看著顧老頭,猶豫了一下之後問道:“先生在故鄉,可有子嗣?”


    顧老頭沉默了。


    他沉默了許久之後,又仰頭喝了口酒,臉色有些發紅:“老頭子年紀大了,記不得了…”


    沉毅這句話,算是戳到了小老頭的心窩,他一連灌了自己好幾口酒,然後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了。


    沉毅起身,看著顧先生,長歎了一口氣。


    歸根結底,還是科舉這東西,太過深入人心,以至於眼前這位學富五車的讀書人,一點執念至斯,造成了一個家庭的悲劇。


    他把顧先生攙扶到了床上休息,然後看著人事不省的小老頭,微微低眉道:“顧師當年,應該迴家的。”


    本來人事不省顧老頭,迷迷湖湖的轉過臉去,麵朝牆壁,發出了似哭非哭的聲音:“年輕時候不曉事,吹了牛皮,哪有臉迴去?等到想明白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十多年,便更沒有臉迴去了…”


    沉毅沉默許久,對著顧先生深深作揖。


    “將來學生一定替顧師找尋到家裏人,替顧師補償她們。”


    顧先生猛地扭頭看向沉毅,淚流滿麵。


    “你…”


    沉毅走到床前,拍了拍這個可憐小老頭的肩膀,輕聲寬慰道:“顧師有恩於我,我自然是要替顧師做點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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