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蕃楊公子,今年四十三歲。


    他的老父親楊老相國,今年已經七十一歲了。


    老相國今年年初徹底從宰相位置上退下來,一轉眼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半年時間,這半年時間裏,楊相在家裏閉門謝客,除了自己的家人和一些舊友之外,其餘門生故吏,一概是不見的。


    就連他的得意弟子陳裕,數次登門也沒有能見到他。


    這會兒,老相國正在照看一盆花草,見兒子跪在自己麵前,他用略帶疲憊的眼神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但是沒有說話。


    他默默從兒子手裏接過了這份邸報。


    老相國為相十幾近二十年,其中在議事堂主事的時間也有十幾年,平日裏接觸最多的就是文書桉牘,對於文字最是敏感。


    這份邸報他隻是粗略的看了一遍,就把目光放在了最後一篇文章上,認真看了一遍之後,他便把邸報放在一邊的桌桉上,頭也沒有抬。


    “冤枉你啦?”


    老頭的聲音不疾不徐,然後不再看自己的兒子,而是繼續去擺弄花草去了。


    楊公子跪在地上,語氣有些焦急:“爹,那個女人丈夫突然病死了,跟兒子沒有關係,至於納她入門,那也是兩廂情願的事情…”


    老頭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默默抬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問道:“那女子呢?”


    楊公子跪在地上,有些心虛。


    “病…病死了。”


    老相國長歎了一口氣。


    “你便作孽罷,你作的孽,將來都會應在咱們父子頭上,一分一毫都躲不開。”


    楊蕃依舊不服,他微微低著頭說道:“爹,那寡婦的事情合情合理,兒子沒有犯法,況且都是不知道哪一年的陳年舊事了,這件破事當初沒人提,前幾年您老人家主政的時候沒人提,如今您剛卸職多久,便有人舊事重提了!”


    “這絕對不是針對兒子的。”


    楊蕃硬著頭皮磕頭道:“這分明就是針對您老人家的!”


    “爹,如果這時候您忍下了這口氣,用不了多久,那些跳梁小醜便會對您老人家,對咱們家群起而攻之!”


    楊公子說到這裏,已經眼睛發紅了。


    “父親,您一定不能坐視不理啊!”


    楊相國終於停下了手上的動作,他把手裏的花灑放在一邊,然後在小馬紮上坐了下來,靜靜的看著自己的兒子:“你爹已經罷相了。”


    “你爹現在連建康都出不了,不說別的,你爹現在離開家一趟,在建康城裏轉一圈,暗地裏都會不知道有多少人跟著。”


    老相國頗有些感傷:“你自己想一想,爹還能替你做什麽?現在腆著老臉,去這個什麽邸報司,把寫稿子的那人揪出來,丟到大牢裏問罪麽?”


    “父親…”


    楊公子用膝蓋在地上蠕動了一下,跪在了老爹麵前,伸手抱著老爹的小腿,開口道:“不管怎麽樣,咱們要把誹謗兒子的這個人找出來,然後好生炮製他一番,讓他知道誹謗兒子,誹謗咱們楊家的下場!”


    “怎麽找出來?”


    老相國抬頭看向楊蕃,默默的說道:“像上一次那樣,從邸報司裏問到了人名,然後帶著幾個人,去賭東市街堵人家?”


    楊敬宗目光裏,充滿了無奈。


    “你上次堵的那個少年人,現在已經是邸報司的司正了,你堵到他什麽了?”


    “愚不可及。”


    這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小老頭,悶哼了一聲:“若不是你們這些年胡鬧,你爹即便罷相,現在也可以告老還鄉,迴老家過幾年安生日子了,因為你們這些人,這些年在建康胡作非為,現在老頭子能不能善終,都還是未知之數。”


    “好了。”


    老頭揮了揮手,有些不耐煩的說道:“這邸報裏,隻寫了一個楊字,並沒有寫你的名字,你現在急成這個模樣,豈不是自己領了罪過?”


    “你收斂一些就是,但是該幹什麽就幹什麽。”


    老相國目光又放在了自己打理的花草上,他緩緩說道:“你張叔叔過兩天就是七十大壽了,這幾天你要是閑著沒事,就替為父好生備一份禮物,等他七十大壽那天送過去,多跟他說說好話。”


    張敬給楊敬宗做了這麽多年副手,楊蕃自然要認這個“張叔叔”的。


    楊蕃點了點頭,示意自己明白,然後他猶豫了一下,從地上站了起來,然後蹲在了老爹身邊,低聲道:“爹,你看北邊是不是要再輸幾仗,如果能再輸幾場,朝廷和陛下多半就會沉不住氣,讓裴元出使北齊和談了…”


    裴元,前任禮部侍郎,也是曾經的禮部主客司郎中,也就是外交部長。


    裴元這個人,精通多國語言,甚至於北齊皇族都已經不怎麽說的“胡話”,他現在仍然會說,曾經多次代表朝廷出使北齊。


    更重要的是,這個裴元也是楊敬宗的學生。


    裴侍郎在上一次沉毅事件裏觸怒了皇帝,丟了禮部侍郎的位置,現在被貶官數級,在建康一處清閑衙門裏待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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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到兒子的話之後,楊相抬頭瞥了一眼他,然後默默站了起來,抄起手邊一個癢癢撓,狠狠地打在楊蕃的頭上。


    楊蕃痛唿了一聲,癢癢撓也一斷兩截。


    楊相國目光裏是止不住的憤怒,他強忍著怒意,喝道:“我與你不止一次的說過,讓你莫碰兵事!你身上雖然也有恩蔭,但是連個實職都沒有,誰給你的膽子,讓你對兵事指手畫腳的!”


    “狗膽!”


    楊老頭氣的咬牙切齒:“你這個孽子,現在建康城裏所有大家族,都把目光放在了皇後娘娘的位置上,獨獨你想著控製前線戰事!你給楊家留點根須罷!”


    楊蕃跪在地上,抬頭看了看老爹一眼,剛想說些什麽,但是看老爹生氣,他還是直接跪在了地上,打不還口罵不還手。


    孝順,是這個時代最基礎的道德標準,不管是楊蕃這種四處作惡的中年二代,還是範東成那種為禍一方的年輕公子,乃至於那些行走江湖動輒殺人的遊俠兒,對長輩的態度都不會太差。


    “父親莫要生氣,孩兒不說了就是…”


    他小聲都囔道:“皇後娘娘…不還是得看太後娘娘的心思麽?”


    楊敬宗緩緩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然後冷聲道:“你現在迴家去,什麽也不要做,靜靜的等待消息,其他的事情老夫去辦,明白了麽?”


    楊蕃心中一喜,連忙低頭:“孩兒明白。”


    說完,他對老爹再拜了幾次,千恩萬謝的去了。


    等到楊蕃離開,楊老相國一個人癱坐在椅子上許久,最終默默的看向了皇宮方向,老人家喃喃自語。


    “陛下想要敲山震虎…”


    “想看看我這隻虎,老到了什麽地步,還能不能動彈,能不能吃人…”


    說完,老頭又把目光放在了邸報上,默默吐出一口濁氣:“應笑笑…”


    “邸報司…”


    念叨了幾句之後,老頭背著手,句僂著身子,迴屋裏睡覺去了。


    而次日朝會,便有十幾名禦史聯名上書皇帝。


    上書的內容很簡單,請取締邸報司。


    理由是邸報司沒有禦史台風聞奏事之權,隻有刊印新聞實事文章之權,如今邸報上刊印莫須有之事,已經不僅僅是風聞奏事,而是風聞傳謠了。


    這嚴重威脅到了禦史台的地位。


    與此同時,已經罷相半年有餘的老相國楊敬宗,也上書朝廷,請求朝廷立刻派人拿辦楊蕃,並詳查十來年前楊家小妾潘氏入門的前因後果,如有罪責,請朝廷依律問罪。


    一時間,壓力驟然來到了皇帝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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