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府門口,張簡與沉毅師兄弟兩個人,差不多肩並肩走出來,這位張大公子長歎了一口氣,開口道:“祖父他老人家年紀大了,心中執念便越來越深,前兩天我剛迴家,他還把父輩們叫到身邊,說什麽等他百年之後,要給他立懸棺,不能讓他入土之類的話。”


    說到這裏,張簡語氣有些無奈:“最近幾十年,哪裏還有什麽懸棺……”


    他看向沉毅,輕聲道:“老人家隻是見到了子恆的詩,心中有所觸動,子恆你不必多想。”


    如張敬所想。


    他那一代人對北邊還有執念,但是到了二代自己張簡這些第三代人這裏,對北邊的執念便沒有那麽重了,張簡這麽說,也是不想讓沉毅承擔不必要的壓力。


    畢竟北伐兩個字…


    對於現在的陳國來說,太沉重了。


    如今的滿朝文武,心中想的都是固守淮河,偏安一隅,即便有人叫囂著要北伐,也是為了討好皇帝,喊喊口號而已,真正有這個念頭的,少之又少。


    即便是老相國張敬本人…恐怕也是如此。


    老人家剛才雖然一副心心念念北歸的模樣,但是政治人物都是複雜的。


    他能夠在中書坐穩這麽多年的次相,絕對不會是什麽心思簡單的人物,老人家作為南渡的僑民,心裏思念故土是肯定的,但是現在這個局麵,真要說老人家一心想著北伐,那就太幼稚了。


    道理很簡單,因為楊敬宗那一派主張龜縮,那麽反對楊敬宗的一派就肯定要強硬一些。


    如今,楊相的時代已經過去,皇帝陛下正在一點一點攫取原本屬於皇帝的權力,朝廷裏的強硬派,也一定會慢慢崛起。


    這個時候,北伐兩個字,是可以當成政治口號來喊的。


    這種口號,與阿彌陀佛沒什麽區別,念起來好聽,但是卻未必要去做。


    老相國剛才那番話,明裏暗裏的意思,大約是讓沉毅去帶頭喊這個口號,去當這個出頭鳥。


    之所以不讓自己的大孫子去喊這個口號,是因為這種口號太極端。


    小皇帝銳意進取的時候,這些強硬派當然可以在朝廷裏風光無限,可一旦吃幾個敗仗,或者北齊兵臨城下的時候,這些帶頭喊口號的強硬派,就會第一個遭殃。


    因此,老相國自然不希望自己的孫子太過極端。


    畢竟儒家講究中庸二字,講究過猶不及。


    不過張敬的幾句話,雲裏霧裏,沉毅也隻能自己瞎琢磨,至於真正琢磨出了老相國幾分本意,恐怕沒有人能夠弄得清楚了。


    聽到張簡這麽說,沉毅笑了笑,開口道:“師兄放心,我不會多想,我一個八品官,多想什麽?”


    張簡自嘲一笑:“不錯,子恆你八品官,為兄七品,咱們弟兄便是想破腦袋,也於時局沒有半點影響。”


    說話間,兩個人已經走到了張家正門口,張簡拍了拍沉毅的肩膀,笑著說道:“今天家裏客人多,恐怕還有我忙活的地方,就不送你了,這次迴建康,我估計會多待幾天,家裏這邊的事情處理完了,我便去尋你喝酒去。”


    沉毅微笑點頭:“隨時恭候。”


    兩個人拱手作別,沉毅正要離開的時候,突然想起一件事,開口問道:“對了師兄,聽說宮裏正在選皇後,師兄有沒有消息?”


    “沒有。”


    張簡老老實實的搖頭道:“聽說建康城裏各家各戶都送了帖子畫像上去,都送到太後娘娘的坤德宮去了。”


    張簡笑著看向沉毅,問道:“子恆怎麽突然對皇後有興趣了?”


    沉毅連忙搖頭,笑著說道:“這是你們這些大家族的事情,小弟隻是心裏有些好奇,因此問一問而已。”


    說實話,皇後是誰沉毅一點都不關心。


    隻要不是那個北齊公主就成。


    齊人公主成大陳皇後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大概率會成為皇帝的貴妃,兩個人之間仇怨不小…


    想到這些,沉老爺就有些頭疼…


    女人天生記仇,萬一小皇帝將來昏聵了,被那個齊人公主吹了枕頭風,轉過頭來要殺自己的頭,那可就不好辦了。


    好在從小皇帝目前的表現來看,這是個還算聰明而且肯上進的皇帝,隻要不被某個色批奪舍,應該不會蠢到這種程度…


    跟張簡又閑扯了幾句之後,沉毅便直接迴了家裏,這會兒已經是下午,邸報司沒有什麽大事,沉毅也懶得再去,幹脆躺在家裏睡覺了。


    大不了明天去上班,跟孫謹說自己去翰林院了…


    ………………


    正當沉老爺在家睡大覺的時候,一封來自於前線的奏報,被急匆匆的送進了皇城,一路進了皇宮,直接送進了德慶殿。


    此時大太監高明正在德慶殿伺候,接了奏報之後不敢怠慢,直接送到了皇帝陛下麵前。


    皇帝這會兒剛午睡醒來沒有多久,還有些迷湖,聽到是前線的奏報,他讓人打了盆熱水來,一邊洗臉,一邊迷迷湖湖的說道:“念給朕聽。”


    高太監點頭,拆開戰報隻是簡單掃了一眼,臉色便微微一變,他深唿吸了一口氣之後,緩緩開口念道:“報前線戰事…昨日我淮河水師一部於懷遠,穀陽一帶遇敵大部,趙大將軍令附近禁軍前往救援,雙方在穀陽激戰一日一夜,淮河水師傷亡一千餘人,禁軍傷亡三千餘人,敵損傷不詳…”


    高太監念到這裏,咽了口唾沫,艱難的說道:“洪德七年七月初三…”


    皇帝陛下麵色平靜,開口道:“是淮河水師報上來的,還是禁軍報上來的?”


    上半年前線戰事剛啟的時候,朝廷為了支援淮河水師,派了三萬禁軍北上,同行的還有一千內衛。


    高太監低著頭,誠惶誠恐:“迴陛下,是內衛報上來的…”


    皇帝伸手,沒有說話。


    高明恭恭敬敬,兩隻手戰報遞了上去。


    小皇帝拿著戰報,一屁股坐在軟榻上,從頭到尾一個字一個字的讀了一遍,然後長長的吐出一口濁氣。


    “還好,是內衛報上來的。”


    皇帝陛下臉色陰沉:“如果是淮河水師報上來這麽多傷亡,實際死的人恐怕會更多。”


    高太監先是小心翼翼瞅了一眼皇帝的臉色,見皇帝並沒有發火,便低聲道:“陛下,有內衛在前線,淮河水師不敢謊報軍情…”


    “嗬…”


    皇帝陛下冷笑了一聲。


    “趙祿一戰打掉朕三千多禁軍,真是朕的忠臣良將,國家柱石…”


    年輕的皇帝陛下緩緩握拳,把手裏的戰報攥成了廢紙團,然後把紙團狠狠丟在了德慶殿的角落裏。


    他幾乎咬碎了後槽牙。


    “這筆賬,朕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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