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止於東成。”


    範侍郎這句話,是向沉毅低頭認慫了。


    但是不是為他自己。


    他家境殷實,也是兩榜進士出身,為官這麽些年,雖然難免依靠了一些範家的人脈財力,但是一個三甲進士能夠做到六部侍郎的位置上,說明範俢這個人的能力是絕對沒有什麽問題的。


    甚至沉毅去查這個人的時候,也沒有發現他有任何貪墨,或者是官場上的汙點。


    而且,即便他被貶官成了按察使,那也是正三品省級的官員,掌一省的刑名,怎麽著也算是個副級的封疆大吏。


    這種級別的人,沉毅威脅不到他。


    他是在為江都範家,向沉毅低頭。


    作為前刑部侍郎,他很清楚,沉毅在查範家。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向來沉穩的範俢,才會急切的對沉毅下手,甚至慌慌張張的派人拿了許複,並且動了刑。


    因為範俢很清楚,他沒有什麽破綻,但是江都範家…


    渾身都是破綻。


    範家是書香門第,現在除了他範俢之外,大約還有兩三個人在朝為官,隻不過大多都是一些上不得台麵的小官,而身為範家的頂梁柱,範俢太知道家裏百餘頃的土地是怎麽來的了!


    要知道,十年前的範家雖然也是江都一個大家族,但是家裏的土地不會超過五十頃,近十年以來,尤其是他當上刑部侍郎以來,範家的田產,房產以及資產,都在飛速膨脹,膨脹的速度快到了嚇人的地步。


    這種資產膨脹的速度,當然是不正常的。


    因為範俢在刑部,因此範家做起事情來並不會太謹慎,隻要稍微去查一查,江都範家那些老爺公子們,估計一個都逃不脫罪責,如果狠一些,估計還會被罰沒家產。


    到時候…


    範侍郎會失去根基不說,就連自己也會受到影響,可能會因為這件事情被一貶再貶,丟了官身也說不定。


    沉司正笑了笑,喝了口茶。


    “範侍郎這番話,似乎不應該跟我這個小輩說。”


    沉毅的價格太低了,理論上來說並沒有直接跟範俢對話的資格,因為身為甘泉書院的一份子,現在的很多事情,他沉毅是說了不算的。


    範俢深唿吸了一口氣,臉色有些難看:“我去見過趙尚書了。”


    他努力讓自己的語氣平靜下來:“他不願意見我。”


    沉毅放下茶杯,麵無表情:“因為範家要刨我們書院的根,還不止一次。”


    “隻有一次。”


    範俢唿吸急促了一下,很快恢複正常,他默默把懸在半空中的茶杯放迴了桌子上,然後看著沉毅。


    “江都的嚴明禮,當年參加縣試的時候舞弊,乃是東成攛掇都,他舞弊的證據,範家一直都有,如果範某要用這件事做文章,早就一紙文書告到禮部去了。”


    範侍郎身材很瘦,手指也很修長,這會兒他的手指已經有些蒼白,微微顫抖。


    “範某也是江都人,如果不是少年時被家裏人送到了建康,範某也會去考甘泉書院。”


    他默默的看著沉毅:“範家也一直很敬仰書院,當初東成犯錯,範家上下已經狠狠地責罰過他了,範家從來沒有想要跟書院作對!”


    “即便是這一次,沉司正你派了人去江都查範家,雙方已經到了撕破臉皮的時候,範某也沒有拿嚴明禮的事情出來說事!”


    他悶哼了一聲。


    “範某隻是想把沉司正你從邸報司司正的位置上拽下來,阻止你繼續派人在江都查訪…”


    說到這裏,範俢臉上露出了不太自然的表情,他默默的喝了口茶,聲音有些晦澀:“老實說,直到現在,我都沒有想明白,那個跟著你到建康的江都乞兒,怎麽會搖身一變成了宮裏高公公的侄兒,怎麽會引起宮裏的重視,怎麽會…”


    “怎麽會影響到陛下…”


    廷議的時候,幾位宰相以及吏部的幾個堂官,本來是準備對範俢罰俸了事,然後在京察的時候給他記上一筆,但是這個時候,皇帝陛下親自表態,要嚴格處理刑部的事情,最終範侍郎才會被拿掉刑部侍郎的差事。


    中書的幾位宰相見保不住他,才會跟吏部的三個堂官一起,把他一腳踹到地方上去。


    這件事,太魔幻了。


    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商賈,在官老爺眼裏,就是在泥塵裏刨食吃的小人物,竟然在短短幾天時間裏,挑動了京城局勢,並且扳倒了一位六部侍郎級別的大老!


    不要說範俢本人想不明白,朝廷裏的其他人,包括趙昌平,恐怕都未必能想的明白。


    這件事,估計連許複本人,可能都有點迷湖。


    隻有宮裏的那位大老板還有大太監,以及沉毅三個人,能夠理清楚這件事的前因後果。


    不過這種事情,是不能往外說的。


    大嘴巴的人,最容易死了。


    沉毅自然也不能說,他對著範俢笑了笑:“範侍郎,事情有時候就是這麽巧,你怎麽知道在江都乞食的乞兒,就不能是高公公的侄子?”


    “即便是…”


    範俢目光裏充滿了不甘心:“一個高公公,也未必有這麽大的本事,能夠讓陛下下定決心整頓刑部…”


    “事到如今,範侍郎你還是想不明白。”


    沉毅微微搖頭,雲澹風輕的說道:“歸根結底,還是因為範東成。”


    “前線吃了敗仗,陛下本身就看趙家不爽,偏偏範東成還跟趙家人走的那麽近,甚至差點就跟趙家的女兒走在了一起,並且在雞鳴寺裏囂張跋扈。”


    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一板一眼的說道:“還打了我。”


    “陛下那裏,早就給你們範家記上一筆了,隻是先前你範侍郎本人沒有犯錯,不曾找到由頭而已。”


    說完這句話,沉毅從茶桌上站了起來,一邊招唿小二買單,一邊對範俢笑著說道:“範侍郎,你也是從童生,生員到舉人進士一步步考過來的,應當知道,在這種時候,很多事情我這個書院的學生說了不算,要書院的長輩說話才算數。”


    “你病急亂投醫了。”


    範俢站了起來,臉色慘白:“江都的人,明明是你邸報司的…”


    “邸報司無有司法權,也無有風聞上奏之權,查與不查都沒有什麽用處,關鍵還是看我書院的長輩。”


    沉毅對著範俢拱了拱手,微笑道:“範侍郎,事情的根節已經不在沉某身上了,你找錯人了。”


    說完這句話,沉毅從袖子裏掏出一小塊碎銀子,遞給了旁邊的小二,連找錢都沒有要,瀟灑轉身離開。


    範侍郎一個人坐在茶桌上,默默無語。


    這個時候,他心裏很想掐死自己那個大侄子。


    非常想。


    隻可惜,即便是現在掐死也沒有什麽用處了。


    範侍郎默默給自己倒了杯茶,仰頭牛飲,如同喝酒一般。


    他的目光,望向了江都方向,長長的歎了口氣:“大兄,你生的這個兒子,未必害得死我,但是卻要把你還有咱們範家,拖入萬劫不複之境了…”


    說完這句話,他又想起了當年他寫信迴江都,讓自家兄長把範東成安排進甘泉書院,想辦法追求陸家女兒的事情。


    當時,範俢想的是與甘泉書院結好,畢竟他也是江都人,與甘泉書院天生親近。


    隻是沒想到,就因為這個念頭…


    事情卻一步步鬧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一飲一啄,皆是前定…”


    範侍郎站了起來,大步走向自己的轎子,步履有些踉蹌。


    他心裏很是蒼涼。


    因為他很清楚,江都範家,已經在懸崖邊上了…


    ………………


    沉毅心裏很爽。


    他被範家,以及範侍郎,壓製的太久了。


    從前的他,麵對範家的時候,隻能竭力自保,能躲就躲,甚至到了建康中了舉人之後,他見到了範東成,還是能避則避。


    哪怕是後來中了進士,在雞鳴寺見到範東成,也沒有什麽好辦法。


    但是現在!


    範家的頂梁柱,朝廷的三品京官,正兒八經的朝堂大員,來向他低頭了!


    其實剛才,沉毅並沒有說實話。


    他在甘泉書院雖然是個晚輩,但是卻是這件事情的當事人,而且在兩個長輩那裏,都能說得上話!


    畢竟他馬上就會成為陸夫子的女婿了!


    隻要他開口說這件事到此為止算了,即便是趙昌平,也不會多說什麽,畢竟他也要給陸夫子一些麵子。


    然而沉毅還毫不留情的拒絕了範俢!


    這種感覺,太爽了!


    讓他有一種一吐胸中鬱氣的感覺。


    不過這還隻是個開始,很快,他就可以迴到江都,替陳清,也替江都的沉毅,去清算洪德五年的舊賬了。


    興奮了一會之後,沉毅慢慢冷靜了下來。


    他在心裏告訴自己。


    他依舊很弱小。


    範俢來見他,也不是因為怕他,而是怕他身後的甘泉書院,怕那位升任戶部尚書的趙昌平。


    路…還是要一步一步走的,不能飄,一飄就會像範東成那樣,會做一些腦殘的事情,而且是憑借自己沒有辦法收拾的腦殘事。


    次日,被貶官的範俢,帶著家裏的家小,暗然離開建康。


    除卻兩三個故交之外,並沒有多少人去城門口相送。


    刑部的人,隻有三個沒有品級吏員,受過範俢的恩惠,出城相送範俢。


    這種場景,頗為淒涼。


    把官場上人走茶涼四個字,演繹的淋漓盡致。


    而朝廷裏的官老爺們,之所以不去送這位三品的準封疆大吏,主要是因為,大家一致認為…


    範俢迴不來了。


    很難再迴到建康任事。


    他甚至一任按察使,也未必能幹得滿。


    就在範侍郎暗然離開建康的時候,內侍省那裏也把沉毅遞上去的邸報審了下來,審核的速度很快,而且基本上一字未改。


    發下來的時候,內侍省還催促了一句,讓邸報司速速刊印。


    內侍省這個機構…主要是管宮裏的宮人,以及內廷的事情,這個機構,是沒有自己的想法的。


    他們也不會發表自己的看法。


    也就是說,內侍省催著速速刊印,其實是皇帝本人再催著刊印。


    既然是皇帝的意思,沉毅也不好怠慢,審核下來之後,就立刻吩咐著手下的人照著刊印去了。


    這份邸報上,沒有什麽太多特殊的內容,唯一特殊的就是,上麵刊載了原禮部侍郎,現任禮部主客司郎中裴元的一些黑料。


    主要是說他曾經偷偷收了北齊送的兩個侍妾。


    裴元這個人,在禮部長期負責外事工作,精通數種語言,就連已經漢化的齊人都不怎麽說的胡話,他也說的很好,在此之前,就常年跟齊人打交道。


    這種背景下,他跟齊人有些交情再正常不過。


    當然了,這一次談判,陳國有上貢歲幣之嫌,因此裴元沒有敢拿齊人一分一毫,邸報上說的他收了齊人贈送兩個美女的事情,已經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


    這兩個齊人侍妾,還給他生了兩個孩子,現在就住在建康城裏。


    這種事情…


    說的好聽了是風流韻事,是裴元的個人魅力,但是身為大陳的“外交官”,這麽做的確是可以讓人詬病的。


    不過這種事情,也不能算是觸犯國法,所以由邸報司來刊印,再合適不過了。


    而皇帝讓邸報司刊印這件事,也不是為了治他的罪,而是為了讓他自己辭官滾蛋。


    於是乎,在邸報司加班加夜刊印的情況下,第三天時間,新一期邸報,就開始在建康城裏發售了。


    邸報發售的當天上午,正在禮部上班的裴郎中,就收到了一份屬下送來的邸報,他看著這份邸報,氣的渾身發抖。


    拿到邸報沒過多久,裴郎中就告了假,匆匆敢去楊相府上找自家老師去了。


    而就在裴郎中找家長的時候,在兩淮征戰了數月近半年時間,終於“擊退”了齊人的淮河水師總兵官,大陳的安平侯,朝廷的趙大將軍,終於“得勝”還朝,在一眾人的迎接之下,迴到了建康城。


    不過皇帝本人並沒有去迎接。


    中書的五個宰相,也沒有去迎接。


    甚至兵部尚書也沒有去,隻派了個兵部侍郎過去迎接這位趙大將軍。


    趙大將軍在一眾人的接迎下,一路來到了皇城之中,最終在德慶殿裏,見到了皇帝陛下。


    德慶殿裏,朝堂的宰相們以及大部分重臣統統在場。


    帝座上的皇帝陛下,眼皮子都沒有抬一下,便讓高明宣布早已經擬好的聖旨。


    聖旨的內容很簡單。


    因為趙大將軍得勝還朝,賞萬金,擢趙家嫡子趙涿,為五品武散官。


    高明念完聖旨之後,皇帝陛下看都沒有看趙大將軍一眼,而是徑直站了起來,懶洋洋的說道:“好了,趙大將軍在前線苦戰數月,想必也累了,朕便不打擾趙大將軍迴家歇息了。”


    他揮了揮手。


    “散了罷。”


    趙祿跪在德慶殿大殿裏,叩首道:“陛下厚恩,臣愧不敢受…”


    他以額頭觸地,聲音顫抖:“臨戰之前,臣領了朝廷的三萬禁軍,數月下來,折損近三成,臣有罪於陛下,有罪於朝廷,請陛下治罪…”


    “打仗嘛。”


    皇帝陛下伸了個懶腰:“死人是在所難免的,大將軍不必愧疚,朕沒有怪罪你。”


    趙祿又低著頭,說道:“陛下,臣迴京之前,聽聞家裏人在建康胡作非為,請陛下務必依律治罪!”


    這是在說雞鳴寺趙家人打人的事情。


    皇帝心裏悶哼了一聲,臉上卻帶著澹澹的笑容。


    “年輕人胡鬧而已,事情早已經解決了,大將軍不必掛懷。”


    皇帝麵色平靜:“高明,大將軍這半年苦戰,太辛苦了,替朕送一送大將軍。”


    高太監立刻點頭,上前把趙祿扶了起來,一路送出了皇城。


    等送完了趙祿之後,高明這才一路迴到了宮裏,在甘露殿見到了皇帝。


    這會兒,皇帝陛下正在發脾氣。


    見到高明之後,皇帝氣的一屁股坐在了軟榻上,怒聲道:“一迴來,就當著大臣們的麵把趙家身上的破事都認了,逼著朕把事情揭過去!”


    “這樣以後,就沒法子舊事重提了!”


    皇帝陛下頗為惱火的說道:“這趙祿,著實可惡!”


    高太監滿麵笑容,給皇帝倒了杯茶,低頭道:“陛下消消火…”


    皇帝低頭喝了口茶,似乎在跟高明說話,又似乎在自言自語。


    “兵部也是一群酒囊飯袋,沒有一個人能約束趙閥。”


    他放下茶杯,看向高太監:“高明,朕是不是應該給兵部送一些新人進去了?”


    高太監猶豫了一下,開口道:“陛下是想讓沉毅…”


    皇帝麵色平靜。


    “不成麽?”


    高明微微低頭,笑著說道:“陛下,這沉毅現在還在經營邸報司,邸報司也隻是個雛形,沒有個樣子,而且他還是翰林院庶吉士,翰林院沒有個幾年時間出不來,奴婢以為,這會兒讓他進兵部,有些心急了。”


    說到這裏,高太監又低頭道:“況且,這一次之後,齊人多半會老實一些時間,也沒有必要這麽急,而且讓沉毅在翰林院待滿之後,再到兵部去,也能有個合適品級…”


    “唔…”


    皇帝低頭沉思。


    高明跪坐了下來,笑著說道:“陛下,奴婢隻是信口胡說,主要是您的心思…”


    “罷了。”


    皇帝眯了眯眼睛。


    “你說得對,有些事情的確…”


    “急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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