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興加快了處決人犯的速度。


    之前一天一殺,現在,一天五殺,這就給了很多罪囚避開陽光猛烈的午時三刻,得到了珍貴的可以做鬼的好機會。


    真的,這些罪囚們目前最期望的就是不要在午時三刻被斬殺……


    盡管在雲初看來,監牢裏還有很多很多人都罪該萬死,他還是在第三天的時候製止了周興的大屠殺。


    不在監牢,也不在監斬官位置上的周興一點都不像惡鬼,相反,多年來的官宦生涯,早就把他培育成了一個敦厚且儒雅的君子。


    雲初把茶杯推到周興麵前道:“殺不完的。”


    周興道:“殺一個少一個,還有,你不要用為我好的借口來勸阻我,那會讓我看不起你。”


    雲初點點頭道:“確實,你早就沒有退路了。”


    周興起身舒張一下胸臆笑道:“想著這些人昔日囂張跋扈且殘毒的模樣,再看著他們在刑台屎尿齊流口涎亂飛,磕頭如搗蒜的樣子,本官就血脈賁張快活的不能自已。”


    雲初敲著桌子道:“這是你的美好時光。”


    周興笑道:“即便是明日就死,我也沒有遺憾,說起來,你就不能再給我五天時間嗎?你也應該曉得,陛下也希望這些人死。”


    雲初歎口氣道:“一個天才一般的少年死掉了,我覺得這是上天對大唐過度殺戮的一種警告。”


    周興皺眉道:“就是那個寫下‘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王勃,王子安?”


    雲初哀歎一聲點點頭。


    周興道:“死掉就死掉了,沒什麽好奇的。”


    雲初道:“現在長安讀書人聲稱,百年才出一個王子安,年紀輕輕就隕落了,這是上蒼覺得此時的大唐配不上這樣的英才。”


    周興愣了一下道:“在本官這裏,此人乃是一介罪囚,虢州參軍任上,擅殺官奴,理應當誅,遇赦除名,已經是他的造化了,就連他的父親,也是因罪發配安南,這樣的人就因為寫了一些好的詩詞,作得一手好賦,這就成了百年難遇的英才,那麽,那個被他隨意殺死的官奴,就真的該死嗎?”


    雲初笑道:“總之呢,長安馬上就要開展轟轟烈烈的悼念王勃,王子安的活動,其中以詩文為最,聽說啊,拿到魁首的不僅僅有美人侍寢,還有千貫程儀相贈。”


    周興吸一口涼氣道:“有多盛大?”


    雲初道:“全城參與。”


    “廢這麽大的力氣,就為了遮掩長安這些天來的血腥氣?”


    “沒辦法,能遮掩住這滔天的血腥氣的隻有筆墨香。”


    “誰發起的?”


    “紀王慎等一幹皇族。”


    “君侯把雍王賢支應走,看樣子這是準備向軍中伸手了?”


    “不,我從不管軍中事。”


    “那麽,誰去管?”


    “反正不是我!”


    周興沉默許久點點頭,最後對雲初道:“不要出事啊。”


    看著周興離去的背影,雲初覺得眼前這個男人變了,至少變得跟史書上記載的那個男人不一樣了,史書上的他不過是一匹專門食用腐肉的鬣狗。


    現在不一樣了,他是一個胸懷天下,且嫉惡如仇的人。


    當然,喜歡虐待人,喜歡殺人的本性倒是沒有啥變化。


    盧照鄰,楊炯很興奮的過來領差事,王勃落水,驚懼而死,最重要的是在不久前,他還寫下了千古名篇《滕王閣序》。


    這樣的人其實已經不算是人,而是一個具體的文化符號了,長安城一定要好好的紀念一下這個璀璨的文化符號,順便消弭一些長安的肅殺氣。


    “人們往江水裏扔粽子,是希望江水裏的魚莫要吃屈原的屍體,人們吃米粉圓子是為了懷念東方朔,吃年糕為了懷念伍子胥,吃餃子是為了紀念張仲景,下官以為,紀念王勃的時候就該吃掛麵,寓意為長長久久,縣尊以為如何?”


    雲初皺眉道:“長安的掛麵工坊出錢最多?”


    盧照鄰道:“也不是,鄒氏出品的肉餡餛飩給的錢也不少,還有賣黃饃饃的,賣點心的也想出錢,不過,他們幾家的吃食不好推廣,也不耐儲存,李氏的掛麵倒是具有很強的推廣特點,而且,生產起來也比較容易,雖然耗費人工,不過呢,多雇傭一些人,給更多人工作機會,這不就是我們官府希望的嗎?”


    雲初看著盧照鄰發笑道:“你好歹也是出身豪門,現如今,整日裏將掛麵,餛飩,黃饃饃,點心掛在嘴上,你祖父就沒有啥意見嗎?”


    盧照鄰笑道:“家祖樂見其成,就是拙荊總是嫌棄我土裏土氣的,晚上不好上床。”


    盧照鄰拿自己取樂,頓時就讓前來稟報公務的吏員們大笑起來,雲初看著盧照鄰也是非常的感慨,昔日,這一位也是大唐的神童之一,這幾年的官宦生涯已經把他從一個清貴的公子,變成了一個真正可以俯下身去為民爭利的合格官員了。


    盧照鄰等眾人笑聲結束,就繼續對雲初道:“縣尊,掛麵真的是一個好東西,隻要保管妥當,就是旅人路途上最好的食物,您想啊,商賈們行走一整天,到了傍晚的時候,燒一鍋水,下一碗麵,野地裏隨意抓一些野菜丟進去,再挖一塊豬油,一些鹽巴,一大碗熱騰騰的菜肉麵下肚子,可慰這一路的風塵。”


    雲初笑道:“掛麵當然是一個好東西,問題是你存心不良。”


    楊炯立刻迴話道:“四大才子之類的名聲對仕途不利,抬高王勃,我等就泯然於眾人矣,正好可以好好的走一走仕途,為天下生民效一份力。”


    雲初轉過頭瞅著楊炯道:“如果為了仕途,溫柔想要帶你去洛陽你為何不去?”


    楊炯道:“不喜洛陽。”


    雲初大笑一聲道:“聽說你喜歡兵事,還想去邊關任職,要不要我跟安西都護府的老曹說一聲,你去擔任瀚海都護?那可是一個正五品的官位。”


    楊炯道:“卑職喜歡長安。”


    雲初猛地收迴笑臉,對楊炯道:“少摻和長安十六衛的事情,那裏天雷滾滾的沒幾個人能承受得住,要是被天雷劈了,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場,就連我也沒辦法再把你的骨肉拚湊到一起。”


    盧照鄰在一邊尷尬的笑道:“縣尊,隻是一個掛麵!”


    雲初道:“哼,你最好說的隻是掛麵。”


    接下來,長安重點工廠的主事一一向雲初匯報了過去三年中工廠的經營情況,以及發展,其中成績最耀眼的就是長安第一,第二紡織廠。


    真正說起來,如今的大唐的物資還是處於匱乏狀態,當這兩個工廠真正的將銷售渠道打開之後,他們工廠裏的產品就供不應求,似乎不管生產出多少紡織品,都不夠市場消化的。


    按照以前的做派,雲初一定會留這兩個工廠的主事一起在後堂用餐的,這一次沒有,雲初破天荒的將鐵廠主事留了下來一起用餐。


    以前當街道主任的時候,雲初就清楚的知道,一個轄區有許多重工業門類落戶的街道,或者村鎮的主任,遠比一個隻有輕工業的街道,村鎮更加受上頭重視。


    盡管那些重工業所在地的環境一般都比較差,可是呢,在評獎,或者提升的時候,重工業駐地的街道村鎮的主任明顯更加的占便宜,一般情況下,重要的獎項,以及重要的提升都來自於這些地區。


    長安鐵廠的底子來自於長孫無忌家。


    煉出來的鐵,在雲初看來甚至比不上後世的地爐鋼,這裏的鐵拿來鑄造鐵鍋還好,拿來打造農具跟武器,那就太坑人了。


    雲初從西域匠人那邊弄來了西域的煉鋼工藝,可惜,這麽多年下去,依舊沒有什麽讓人眼前一亮的成績,雖然時不時的會有不少的神兵利刃出現,雲初依舊非常的不滿。


    神兵利刃可以拿去糊弄百官,糊弄皇帝,卻糊弄不過雲初。


    單一的神兵利刃有個屁用,雲初要的是看到大唐的煉鋼術得到一個質的飛躍。


    鐵跟鋼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東西,雲初想要的是鋼,絕對不是一堆鑄鐵一樣的東西。


    有些事情想想都生氣,炒鋼工藝在大唐早就出現了,以前是工匠們拿著鐵器在爐子裏攪拌出鋼,現在還是工匠拿著鐵器在爐子裏人力攪拌出鋼。


    鋼這個東西對大唐社會的重要性目前已經非常的緊迫了,不是大唐軍隊需要那麽多的鋼來製造武器,而是大唐的百姓們在大開荒的環境下需要更多的鋼來製造農具。


    在縣衙食堂裏,雲初將紅燒鯉魚的魚頭放在鐵廠管事衛勿用的餐盤裏,對衛勿用道:“想辦法把鋼的產量提上來,很快,我們就要用到大量的鋼。”


    衛勿用看看餐盤裏的魚頭,小聲道:“軍用?”


    雲初搖頭道:“農用。”


    衛勿用難以置信的道:“農用鋼?”


    雲初笑著點點頭道:“你名字裏有勿用兩個字,應該是取自《周易》乾卦中的潛龍勿用,以後不用遵循勿用兩字,而應該遵循飛龍在天這樣的氣魄出來造出更多的鋼鐵,告訴你,世道馬上就要發生大變化,即便是神龍在野這樣的氣度也不足以應付接下來的大生產時代。”


    衛勿用左右瞅瞅低聲道:“縣尊,鋼造的多了,就不值錢了。”


    雲初笑道:“鐵農具跟鋼農具有可比性嗎?”


    衛勿用道:“卑職家裏農莊用的都是鋼農具。”


    雲初抬手一巴掌抽在衛勿用的腦袋上怒道:“狗日的,好東西隻在自家用是吧?你就能硬的下心看那些農夫拿著鐵片片割麥子,割幾下就磨……就忍心他們舉著鑄鐵鋤頭鋤地?”


    衛勿用低聲道:“縣尊,他們都是拿手拔麥子的……”


    雲初同樣低聲道:“你要是達成了本官的期望,來年就送你去工部任職。”


    衛勿用一張臉瞬間變得通紅,夾起魚頭就開始吃,即便是魚骨頭也不願意放過。


    魯繡不知為何端著自己的餐盤過來了,坐在雲初跟衛勿用中間,開始向桌子上的食物進攻,一整條魚的身子幾乎被他吃光了,這才掏出手帕擦擦嘴問道:“有啥事是下官不能知道的?”


    雲初嫌棄的道:“你好好的偷聽就好,還跑過來問,損失我一條魚。”


    魯繡道:“事涉鐵器,不得不問。”


    雲初隨意的指指窗外晴朗的天空道:“開春了,就跟著本官下死力氣幹活吧。”


    魯繡點頭道:“幹活下官是不怕的,問題就在於聽縣尊跟衛主事說要多煉鋼?”


    雲初點頭道:“是啊,來年,長安需要很多鋼,非常非常多的鋼,也趁機給長安的農戶家裏多留幾件傳家之寶。”


    魯繡苦著臉道:“隻要縣尊不想著給長安十六衛的府兵們多留幾件傳家寶,卑職一定會全力支持。”


    雲初瞅著驚恐的衛勿用道:“膽子大一點啊,旱災已經大半年了,我們要是再不用心,就沒有人願意為百姓考慮了。”


    衛勿用咬著牙點點頭……


    等衛勿用離開了,魯繡就低聲道:“這麽些年以來,朝廷一直在壓製民間用鋼,卑職以為縣尊是知曉此事的。”


    雲初淡然一笑道:“民間冶鐵煉鋼,就先從我這裏開始吧。”


    魯繡聞言長揖不起。


    為雲初敢為天下的高風亮節欽佩不已。


    他不知道的是,朝廷在雲初眼中早就是一座臭不可聞的屎山,這是由一道道成功或者失敗的政策堆疊出來的高聳入雲的屎山。


    許久以來,朝廷上沒有人願意用純鋼工具去挖這座屎山,因為隻要動了工具,屎山就會爆發出可以滲進人骨髓裏的臭味,所以,朝廷能做的就是不斷地用新的政策去遮蓋這座屎山,隻可惜,治標不治本的政策,最終難免同流合汙變得跟屎山一樣臭。


    現在,雲初就想在屎山上挖一鏟子,至少也要讓農夫用上更加堅硬,鋒利,且省力的鋼製農具。


    結束長久以來,官府寧願壓製鋼產量,也不願意給農夫們提供更加好用的農具的變態政策。


    也不知道他們都在害怕些什麽?


    難道說農夫們舉著鋼製的鋤頭,鐵鍁就能砍掉他們的頭?


    真是咄咄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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