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初當然沒有跟龜茲城共存亡的決心,別說龜茲城了,就算是長安城他也沒有這種共存亡的心思。


    這是一個將要出一個英雄的局麵。


    一個英雄帶著龜茲城裏那些有八百個心思的烏合之眾打敗突厥大軍,最終戎馬凱旋的故事的發生地。


    雲初覺得自己可能成不了這個英雄,沒有任何可能在這種局麵下成為大唐的少年英雄,最終一飛衝天,登上淩煙閣。


    死亡的概率太大,太大了。


    一份工作而已,用不著把命賠上吧?


    因此迴到桑林地之後,他就從馬廄裏把自己的棗紅馬牽迴來,喂了一些精飼料,還仔細地給馬洗刷了一遍,再過幾天,自己能跑多遠,就指望這匹馬呢。


    大關令衙門就不缺少牛羊肉,所以,雲初一整天都在弄牛肉幹,羊肉幹,跟牛油炒麵。


    牛油炒麵裏添加了砸碎了的核桃仁,杏仁,鷹嘴豆,再把曬幹的黃蘿卜跟菠菜粉末添加進去,隻要吃這種炒麵,就能滿足一個人所需的所有營養物質了。


    第三天的時候,方正果真被送到西州養傷去了,隻是受傷的原因變了一點點,文書上說是在召集民夫的時候從馬上摔下來的,龜茲這裏沒有好的醫生,需要送到西州養傷。


    很正常的流程,在文書上隻是被提了一句,方正走了,大關令衙門就由壺正何遠山領銜統領,劉雄成了新的壺正,哦,雲初也進了一步,成了大關令衙門裏有名有姓的文書掌固。


    方正這個人還是很有些義氣的,臨走的時候贈送給了雲初一把金茶壺,跟六個金茶杯。


    不論是金壺還是金杯子外麵都鎏上了厚厚一層錫,手藝漂亮的沒話說,一看就是龜茲城裏最好的金匠的作品。


    西域人幹別的事情差一些,但是,論到金匠手藝,確實值得一提。


    隻是將一套漂亮的金壺,金杯弄成錫的,多少有些錦衣夜行的味道。


    雲初得到了一套茶具,那麽,何遠山得到的東西應該更多,由此可見,雲初當說方正一個月隻收四千貫這中間有貓膩的事情是真的,他真的隻上繳四千貫,自己留下了更多的東西。


    書吏掌固的差事就是負責管理文書倉庫!這是一個非常純粹的文職崗位,不用出去打仗,據說這是方正臨走前仔細托付過何遠山才有這個結果的。


    沒有尾隨方正離開龜茲,這不是雲初的選擇,而是老羊皮的選擇,或者說,老羊皮自己也沒得選,他被大唐第九折衝府的人給困在龜茲城裏了。


    如今的龜茲城,就是一個巨大的工地,到處都人滿為患,昔日殘破的城牆已經完全被修建起來了,至少,在表麵上是這樣,昔日殘破的城門,也被西域工匠們用鐵條跟粗大的木料封閉起來了。


    何遠山這些天日夜不休的巡視城牆,被他下令砍下來的人頭就掛在城門口上陰惻惻的盯著那些想要偷懶怠工的胡人們。


    對於這種事情雲初早就見怪不怪了,在西域,幾乎所有的大唐官衙都有殺人且不會被追究的權力。


    城裏所有的糧食都被送到專門的糧倉,牲畜也被驅趕到一個專門的大圍欄裏等著挨宰。


    昔日多少還有幾分繁華的龜茲大市場,如今連鬼影子都看不見幾個,何遠山這一次發狠了,就連在集市上跳舞的胡姬都要上到城牆上搬運木料跟石塊。


    老羊皮老神在在的躺在一張胡床上假寐,身邊還有兩個美麗的胡姬給他搖著羽扇納涼。


    聽到雲初囊囊的靴子聲,老羊皮微微睜開眼睛瞅著他笑道:“怎麽,想起我的好來了?”


    “你早就知道要打仗了是嗎?”


    “我當然早就知道,在過去的一年半時間裏,阿史那賀魯從我手裏買了那麽多的少年人,如果他不是確定這些多餘出來的人口會被他消耗掉,他瘋了才會購買超過他部族接納上限的少年人。


    要知道,每一個部族的人口其實都是恆定的,這樣的話才能與牧場相匹配,與牛羊數量匹配。


    阿史那賀魯的造反之心,不光是我知道,唐人皇帝也早就知道,現在就等著阿史那賀魯來龜茲決一死戰呢。”


    “你不準備跑路嗎?”


    “跑啊,自然要跑的,我是要等大唐折衝府的這些人扛不住之後大家一起跑路。這樣路上還有照應。”


    “你這麽老,跑不快,會被突厥人追上殺掉。”


    “傻子,突厥人隻會驅趕一群被他們打垮的人,絕對不會把他們殺死在半路上,他們需要這群人去傳播恐懼,去傳播突厥人的英勇,這比殺死他們更加的有價值。”


    “你的暗道在什麽地方?”雲初等老羊皮叨叨完畢,就直接發問。


    “什麽暗道?這裏就沒有暗道。”


    雲初指指院子裏清亮亮的渠水道:“你覺得我會信嗎?”


    “那是坎兒井裏流出來的水,如果你認為坎兒井也是地道的話,它就是。”


    “給我一個準話,這關係到能不能活命,我不想在這件事上犯下半點錯誤。”


    老羊皮翻了一個白眼,就懶洋洋的離開那張胡床,胡姬用力推開胡床,雲初就把袍子下擺掖在腰帶上,一步步地下了地道。


    雲初再出來的時候,已經來到了距離龜茲城兩裏地以外的高坡上,不遠處就是一片胡楊林裏。


    秋日的時候,正是塔裏木河水流泛濫的時候,不足一尺深的水淹沒了整個胡楊林,碧綠的胡楊林倒映在平靜的水麵上,與白雲,藍天一起構成了一張絕美的圖畫。


    塔裏木河被稱之為“無韁的野馬”,意思是,這條河根本就沒有確定的河道,想要流淌到哪裏去,完全看這一年的水量充沛不充沛。


    今年,水量看起來不錯,已經從於闐那邊流淌到龜茲來了。


    雲初再看胡楊林跟塔裏木河的時候,不遠處還站立著一些人,也在看胡楊林與塔裏木河。


    有些人看起來很麵熟,應該就是龜茲城裏的商人。


    而龜茲城這裏有厚厚的黃土層,土質堅韌而細密,正是開鑿窯洞跟挖坎兒井的好地方。


    也就是說,從龜茲城裏通出來的密道絕對不止老羊皮一個人擁有,但凡是有點實力的商賈們都有這東西。


    雲初一個唐人站在密道出口處,很快就引來了那些商人們的仇視,於是,一群揮舞著彎刀的人就亂哄哄的朝雲初撲過來。


    雲初蹲在水邊洗洗手,在身上擦幹之後,就重新鑽進了密道,還順手關上了密道的大門。


    再一次迴到老羊皮居住的院子裏驚訝的發現,老羊皮已經不見了,胡姬也不見了,剛才,老羊皮還躺著的胡床現在落了一層灰,就像這裏已經空置了很久,很久。


    雲初有些慌了,他之所以膽敢留下來,底牌就是老羊皮,他認定了老羊皮會留有退路,隻是沒有想到老羊皮的退路安排的如此粗糙,如此的平凡。


    來到人滿為患的城牆上朝折衝府兵營看過去,那裏也靜悄悄的,就連寫著唐字的大旗都有氣無力的耷拉在旗杆上,軍寨上沒有看到衛兵,軍寨門口,也看不到手持長矛的崗哨,一群鳥不時地落在軍寨裏,一會又匆匆的飛起。


    雲初不安的情緒越發的高漲。


    盡管何遠山揮動著皮鞭不斷地抽打民夫,劉雄咆哮的聲音不斷地在城牆上響起,卻不能帶給雲初任何安全的感覺。


    這一刻,雲初覺得身邊那些胡人的表情無比的詭異,眼神中透著兇光。


    雲初想跑……隻是龜茲城地處平原,他不知道該向哪一個方向逃跑才是正確的,畢竟,阿史那賀魯的大軍會從任何一個地方出現。


    雲初匆匆的迴到桑林地,好在侯三還在,隻是這個家夥睡著了,還流淌著口水。


    棗紅馬還在,方正送給他表麵掛著錫的金壺,金杯也在,牆上還掛著一張弓,箭囊裏還有三十六枝羽箭。


    老羊皮背靠牆壁坐著,如同一幅畫。


    “你害怕了是嗎?”老羊皮將雲初新得到的唐刀丟給他。


    “你會從這東西上找到勇氣。”


    雲初搖搖頭,將唐刀緩緩的從刀鞘裏抽出來,憤怒的向老羊皮揮出一刀。


    “你休想左右我!”


    唐刀被一柄彎刀擋住,老羊皮那雙清澈的眼睛就在刀鋒的後麵,裏麵滿是欣賞與讚許。


    “你變得越來越有意思了。”


    老羊皮小小瘦弱的身軀裏突然爆發出一股強大的力量,將雲初推了出去。


    雲初向後踉蹌幾步,才站穩了身體,老羊皮披上他的黑羊皮大氅,緩緩地從雲初身邊走過,還低聲對他道:“你走不了了,阿史那特魯的騎兵已經從四麵八方過來了,你很快就會看到他們。”


    “我不想上戰場,就沒人能逼我上戰場。”


    “孩子,那不是戰場,隻是一個考驗你的場所,順便告訴你一句話,阿史那特魯之所以會選定龜茲城作為此次作戰的目標,是因為他聽了我的話。”


    胡人就是胡人,雲初在塞人部落居住了十三年,如何會不知道他們如何看待唐人。


    老羊皮跟阿史那特魯有染,這一點都不奇怪。


    “如果我沒有經受住考驗被人弄死了,你會不會救我?”


    “不會,佛覺得有意思的人一定不會死,如果你死了,就說明,你沒有那麽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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