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長得很好看,就是臉色蒼白了一些,看著很憔悴,這讓她的一雙眼睛顯得非常大。


    雲初的目光僅僅在這個女人的身上流轉一圈,就朝守在一邊的裏長拱手道:“裏長,某家所尋之人名叫知夏,還請裏長告知。”


    女子施禮道:“妾身便是知夏。”


    雲初沒有理睬女子的迴答,繼續將目光放在裏長,坊長,以及在場的幾位不良人身上。


    裏長還禮道:“小老兒可以證明,此女子便是知夏,曹知夏,豐邑坊中,叫做知夏的隻有她一人。”


    雲初又朝在場的不良人以及鄉鄰們拱手道:“某家在龜茲受好友所托,從龜茲帶迴來錢三十萬,點名交給一個居住在豐邑坊開如意酒坊叫做知夏的女子。


    假如諸位都以為此女子便是知夏,某家這就寫下交割文書,還勞動諸位做一個見證。”


    雲初話音剛落,在場的人頓時齊齊的吸了一口涼氣。


    “天啊,三十萬錢?”


    “爺爺啊,三十萬錢,三十萬錢,這得是多少錢啊?”


    在眾人的喧嘩聲中,裏長上前一步道:“敢問郎君,令友可曾有書信?”


    雲初搖頭道:“沒有,他說了一句,我就應了一句。”


    “如此這般,就把三十萬錢托付?”


    雲初笑道:“君子一諾,還需要別的佐證嗎?”


    雲初說完話,就對身後的女子道:“既然裏長,坊正,諸位高鄰已經確認你就是某家要找的知夏,那就請你跟我走一趟吧。”


    女子似乎對雲初淡漠的表現非常不滿,警惕地道:“去那裏?”


    雲初道:“錢太多,我沒有拿來,銀錢全部存在大慈恩寺的香積廚,你帶上一些人跟我同去,拿出錢來,也好埋葬你剛剛去世的兩位至親。”


    家裏剛剛死了兩個人,這位知夏看起來卻好像沒有那麽傷心,甚至連假裝悲傷的意思都沒有。


    找來兩個夥計把兩個死人抬迴酒坊,就邀請裏長,坊正,以及兩位不良人同去大慈恩寺。


    雲初覺得大慈恩寺的香積廚的功能比後世的銀行功能還要強大一些,因為,一群人抵達香積廚的時候,知客僧發現了雲初,沒有看文書,更沒有多嘴,迅速按照雲初的吩咐將三十萬錢轉移到了這個叫做曹知夏的女人名下。


    等事情辦妥,雲初拿到了曹知夏寫的收錢文書,就飄然而去。


    但是,雲初對金錢淡漠的態度,以及信守承諾的做派,給所有人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相信用不了多長時間,雲郎君誠實守信的名聲,應該就能在長安城流傳開來。


    唐人重名聲,重諾言,愛惜羽毛一諾千金的人物,永遠是長安城中最受歡迎的一種人。


    不論這種人是壞蛋還是好人!


    這才是雲初想要的東西,至於錢,對他來說不過是一個工具而已。


    事實上雲初不是飄然而去的,是被一個高鼻梁深眼窩的番僧一把拖進了一間禪房。


    沒了頭發的老猴子看起來更像一隻猴子了,腦袋靑虛虛的,這讓他的腦袋看起來更小了,再加上一雙大眼睛以及滿臉的褶子,說他不是一隻猴子都沒有人相信。


    “你怎麽知道我來了?”


    發現把自己拖走的人是老猴子,雲初準備好的殺招就沒有用。


    “我比你早到了六天。”


    “也是,伱被官府追著呢,不跑快一點會被砍頭,還有,你們這些人殺人之後,是不是立刻會剃光頭發,穿上僧衣,難道說這樣就能避開朝廷的追殺?”


    老猴子嗬嗬笑道:“還真是這樣,不過老僧有度牒,朝廷頒發的那種。


    因此上,老僧也算是真正的遁入空門了,一進佛門萬事皆空,石磐陀的各種過往與老僧悟空有何牽連呢?”


    “你的法號名叫悟空?”


    “是啊,玄奘大師親自起的,也是玄奘法師親自剃度的,就連玄奘法師取西經路上用的紫金缽盂也已經正式傳授給我了。”


    不知為何,聽老猴子這樣說,雲初卻聽出來一些英雄末路的意味。


    說實話,他喜歡那個在西域為所欲為的老猴子,也喜歡在大唐境內暴起殺人的老猴子,唯獨不喜歡現在這個穿著僧袍,說話聲音也變得溫柔的悟空。


    “你期待的長安就在腳下,您卻沒有享受就遁入了空門,從此六根清淨,凡人種種再也與你無關,整日裏青燈古佛的誦經清修,太不值當了。”


    老猴子驚訝地瞅著雲初道:“我這幾天都是住在平康坊裏麵。”


    雲初愣了一下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


    “沒有錯,那裏青樓遍地,好幾個官家教坊裏麵的歌舞,西域人無論如何都是比擬不了的。


    比如盈香閣就是皇家開的,裏麵的女子雖然上了一些年紀,然,跳起舞來依舊媚騷入骨,讓人血脈賁張,雲初啊,有時間你應該去看看。


    同心閣的炙烤脆皮肉汁水濃鬱,香氣四溢,菊花台的慈母遊子羹更是人間絕味。


    就連你一向認為最拿手的烤羊肉,也是趙家大娘子做的炙烤全羊更勝一籌。


    全家婆子的妙手點心,陳誌遠家的燒臘羊肉,何九分家的九分餛飩,少一分是為了敬天。


    蘇家的白絲綢,胡人易思邁家的白疊布,來自塞州的葛布,鬆香田家不怕火燒的浣火布……”


    老猴子的聲音在雲初耳朵中逐漸變得很遠,他不斷翕動的嘴巴卻在不斷地放大……


    “雲初,長安本就是天上人間地,你要學會慢慢地了解這座輝煌之城,你要學會享受這座雲端上的巨城,在這裏隻要你想,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所有東西,隻要你願意,你就是這座城市的主人……”


    聽了老猴子說的這些話,雲初心頭的酸楚無人能理會,跟老猴子過的這些個奢靡的生活相比,雲初覺得已經出家為僧的不是老猴子,而是他自己。


    可笑自己如同螞蟻一樣在風雪中安置了一個家,可笑他為了讓自己能夠出人頭地,不惜殺人引來眾人圍觀,再拋出一個“雲初守諾一萬裏”蹩腳的,可笑的故事,來增加自己的曝光量。


    從老猴子禪房出來的時候,雲初肩上扛著兩匹花色最時興的綢緞,胳膊上掛著一籃子什麽全家婆子製作的點心,背上背著一袋子碧梗米,就連腰間都纏著一個很大的褡褳,裏麵裝滿了老猴子在長安找到的一些新奇的屬於小孩子的玩物。


    老猴子自己扛著一張很大的胡床,這是一個如同小舟一般的胡床,雲初用手按著試過,這絕對一張可以讓隔著九百九十九條床墊依舊能察覺床墊下有豌豆存在的,豌豆公主酣睡的好床。


    雲初一邊聽老猴子興奮地講述他來長安之後的種種美好,一邊打開自家的後院大門,迴到了家裏。


    早上因為尿床事件一整天都不怎麽開心的娜哈,見到了沒毛的老猴子,興奮地尖叫起來,至於雲初這個給她當苦力的哥哥則視而不見。


    崔氏見雲初把老猴子領迴了後宅,立刻就拿出十二萬分的精神來招唿這位通家之好的貴客。


    老猴子在娜哈的帶領下參觀了雲初的新家,很明顯,老猴子對這個新家一點都不滿意。


    尤其是家裏那群明顯上了年紀的仆婦們,更是讓老猴子可以肆無忌憚地嘲笑雲初。


    好在,老猴子還知道收斂,嘲笑人的時候用的是迴紇人的語言。


    老猴子丟開總是想伸手摸他光頭的娜哈,瞅著有些灰頭土臉的雲初道:“玄奘不願意見你。”


    雲初點點頭道:“這非常的合理,我本身就跟他沒有任何關係。”


    老猴子大笑道:“可是,當我直麵問他你們之間的關係的時候,玄奘大師說:不可說,不可說。


    什麽叫不可說?如果沒有關係就說沒關係,有關係就說有關係,唯有這個不可說,最讓人迴味。”


    雲初站起身道:“此事到此為止。”


    老猴子咕咕地笑道:“當然到此為止。”


    雲初又道:“元日過後的第三天,我就要去四門學進學了。”


    老猴子毫不在意地道:“按照你的心性,我覺得一個四門學可能滿足不了你。”


    雲初點點頭道:“我聽說四門學優秀者,可以進入太學繼續進學。”


    老猴子道:“窺基應該有辦法保證你在公平條件下,從四門學進入太學進學。”


    “窺基是誰?”


    “玄奘大師的弟子,也是長安城著名的三車和尚,一車拉經卷,一車拉酒肉,一車拉歌姬。”


    雲初皺眉道:“玄奘大師的弟子都是這般與眾不同嗎?我聽說玄奘大師的另一個弟子,因為與高陽公主有染,被太宗皇帝下令腰斬了。


    這位弟子又葷腥不忌,行為不檢的,如此也是一個禮佛之人嗎?


    你千萬不要說什麽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的怪話。”


    老猴子瞅著雲初驚訝地叫了一聲道:“此言甚妙,能說出這樣的話的人,心中必有宿慧,你以後就不要再說這句話了,我準備拿來應付玄奘的詰問。”


    “如此說來,玄奘也不讚成你與窺基這般放浪形骸的新聞是吧?”


    老猴子歎息一聲道:“他是一個很無趣的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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