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帰る·kaeru]


    這個詞有點特殊,它的使用場景一般是兩種。


    “迴家,或是迴到我們應該去的地方。”流星推了推眼鏡,在日誌本上寫下日語釋意,“神道城是日本人的地盤兒,看來東道主不歡迎咱們,平安大哥,現在怎麽辦?”


    岩爆現象是一種天災,伴隨這種天災出現的靈能潮汐才是重頭戲。旅途還沒開始,似乎有一尊看不見的山神,早早的攔在琉球群島地下世界,攔在這條路上,向陌生來客發出警告。


    “小兄弟,我尋思吧...”平安道長是個實在人,不打算給阿星畫餅,把實際情況都說清楚:“這前路兇險,不如我們就此迴頭,照人家的說法先迴一趟家。”


    流星追問:“為什麽?”


    羅平安要隊伍最後方的黑哥原地掉頭,往隧道出口去,細心解釋道。


    “你都說這個日文意義非凡,人家隻是要我們迴家,沒有為難我們的意思——它是客客氣氣的,沒有喊我們滾開,沒有辱罵我們,想來是不希望我們再往裏走了。”


    “而且岩爆這種自然災害的威力非常大,你也能聽見地動山搖時的巨大音爆——飛石金砂一起噴湧出來,威力比子彈還恐怖。照北美居合術發射的標準九毫米帕彈來算,加重彈頭的動能至多是四百焦耳。”


    流星還在納悶,這道長好像挺喜歡槍械,與時俱進呀。


    平安大哥頭也不迴,大拇指翹起比著身後的礦坑。


    “你把這岩爆的礦坑看做炮口,打出來的細沙碎鐵,那可不是尋常護甲能防住的炮彈呀。”


    “這彈頭是玄武岩層裏經過百年千年擠壓的高密度赤鐵礦,經由千萬噸的山體壓縮噴射出來,我們的肉身絕對受不住這種攻擊。”


    流星迴頭看了一眼礦坑對麵的牆壁,那千瘡百孔的小圓洞就是答桉——想要造成如此強大的破壞力,估計得用大炮打上好幾十顆榴霰彈。


    剛才那一陣飛沙走石造成的新傷,還有巨大機械力滯留在坑洞中,這些能量變成了單純的熱量,其中破碎的鋼筋發出亮堂的紅色,平安大哥說得沒錯——他們或許可以越過這個大坑,但是之後會遇見什麽就說不定了。


    “好,那就聽你的,平安大哥。”步流星立刻跟上了平安先生的步子,往來時路走,“探索未知的地區固然需要勇氣,知難而退也是一種勇敢,你說對不對?”


    羅平安倒是看透了阿星的小心思——這二十五六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心裏肯定不服氣,不過嘴巴子肯定得逞一些威風。


    “啊對對對!你說的好呀!”


    緊接著隔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兄弟倆,就這麽順著來時路往出口走。不過十分鍾的功夫,就走到隧道出入口的岩台旁。


    一路無話,流星走出這條隧道時莫名感覺內心的壓力消失了,那種強烈的靈壓也隨之消散,有種逃出生天虎口脫險的慶幸之情。


    他開始審視身體和內心,這並不是第一次天人交戰,此前在剿滅癲狂蝶聖教的戰鬥中,有許多個迴合,都是在這種高壓環境中煎熬,在生死一線徘迴。


    隻是今時今日,遇見嚎風嶺隧道中的天災時,這種對未知的恐懼感要強烈得多。


    那僅僅是一條會產生岩爆的隧道,有一位看不見摸不著的山神堵住了去路,可是這種壓迫感卻叫流星的肉身主動認輸了,就像看見撲麵而來的巨浪,腳下的大地開始震顫,這一係列難以用言語去描述的瀕死體驗,讓他的內心產生了裂痕。


    要知道,阿星從小就喜歡極限運動,征服山川和巨浪,從幾千米高的半空自由落體跳傘,險死還生的冒險是他最喜歡的東西。


    可是當他從這條隧道中走出來,要走迴文明世界的時候,他也驚訝,也會詫異,有那麽一刻——他想要認輸。


    這個時候,阿星的額頭才冒出冷汗,迴想起明哥第一次麵對芳風聚落大海中的金蛋時,那磅礴的靈壓幾乎要將流星擊碎,可是大哥卻巍然不動——那是流星一直都羨慕且敬仰的超能力。


    羅平安提醒道:“走吧?小兄弟?”


    流星默不作聲,心中憋著一口氣,默默爬上黑哥的鞍具,想要快快逃離這個地方。


    平安道長沒說什麽,他也跟著阿星翻上狼背,原路返迴就可以放心大膽的騎上大狼,快快迴到前線據點去報告情況。


    跟著道路石砟的痕跡往前,黑哥跑完這段六十公裏的路,隻用了一個小時。


    可是事情越來越不對勁——


    ——按照地質地形圖的標注,這條蜿蜒曲折的山路變成了沒有盡頭的迷宮。


    “不對呀,小兄弟,不對。”羅平安指著道路上的瑩石,“我們來過這裏,不止一次了。”


    按照物質世界的鐵則,按照尋路規律,如果順著靈能標記物走,一定可以走迴據點。


    可是此時此刻,流星依然看不見任何交通信號基站,手機和fob多功能終端沒有信號,可是它們擁有最基礎的指南針功能,在斷網之前記住某一個方向,它們必然能指明正確的朝向。


    羅平安把日誌本交給流星——


    ——他跟著大狼的步數來計算,粗淺的畫出來一張地形圖。


    他們繞了一個大圈子,又迴到了地圖某處。


    羅平安放眼望去,除了鐵道的基礎設施以外,隻有勘探隊留下的照明設備可以稱為文明的痕跡,除此之外便是陡峭的山體。


    “我們在繞彎,小兄弟。”


    平安先生指著日誌本上的線路圖,手指跟著線索一路往前引。


    “先是右拐往前行進十四公裏,看起來是一條直道,緊接著有個涵洞要繞行,出了涵洞是上山路,旁邊的地勢開始變陡峭,然後再往前二十一公裏的山道,左邊是山崖,右邊是一片原野,原野外六百多米是空腔的盡頭,沒有路了。”


    “如此一來,本來要向東北側走一千八百米就可以看見一個基站,但是又彎彎繞繞過橋進洞,迴到這裏了。”


    流星緊張的問:“難道是鬼打牆?”


    “世界上哪裏有什麽鬼。”羅平安不屑的說:“就算有,也得分場合,你一個孤魂野鬼要來害靈能者?你是多大膽呀?”


    流星:“平安大哥?那是什麽意思呀?”


    羅平安皺著眉,往身後指:“恐怕這個[迴去],不是要我們迴據點去。”


    流星:“是怕我們被岩爆嚇住?要我們迴神道城?!”


    “沒錯,這座山,這片土地,都在威脅咱們呢。”羅平安眼神中透出擔憂:“小兄弟,我們在這裏兜兜轉轉的繞圈子,肯定不是什麽靈幻迷宮,因為沒有靈能反應——我的神識...呸,靈壓,感覺不到異動。”


    流星:“也就是說...”


    羅平安翻身下狼,蹲在道基的石砟旁。


    “什麽把戲呀,障眼法,都不如移山填海來得真實,我想我們的腳下,應該有一位山神,它改換道路,移動鐵石山嶽,這六十多公裏的路,對我們來說太長太長——走在半路上,根本就感覺不到萬米之外的動靜,或許是那一聲岩爆,就把我們困在這裏了。”


    ......


    ......


    流星緊張起來,也興奮起來。


    “那咱們要迴頭?”


    羅平安:“再走一圈吧。再多走一圈——我要試一試。”


    流星抓住平安大哥的手腕,又將他拉上阿黑的背,當阿星抓緊這求道之人的右臂時,與對方五指相觸,卻發覺這道長的右手十分白嫩,簡直不像男人的手——怪異得很。


    主要是那隻手,與平安大哥的左邊肉掌差別也太大了。


    如平安大哥所說,他在百年前真的是個莊稼人,那左手也是操持農具,經年累月的勞碌留下了無數老繭,是能打死人的兇狠掌紋。


    右手是白裏透紅,修長纖細的指頭,指甲上有白皙的半月紋,指尖規整又沒有勞動的痕跡,膚色也要白上很多。


    羅平安看見流星這突兀的眼神,也沒有解釋什麽,他輕輕拍打阿黑的肚腹。


    “黑哥,勞你再跑一圈。就順著這條路往前跑,先不要迴頭。”


    順著地質地形圖繼續往前,又是一小時的旅途過去。


    路上流星就好奇的問——


    “——平安大哥,為什麽咱們還要接著往前跑?”


    “假定有這麽一位勞什子山神,我想知道它到底能不能聽見我們講話。”


    “你怎麽知道它聽不聽得見呀?”


    “我們剛才不是說,斷了迴前線的念想嗎?若是它能聽見,肯定要把這山嶽都歸位,才能引我們迴隧道的。”


    “哦!要是它聽不見呢?”


    “聽不見的話,我就要開噴了。”


    流星驚訝的看著平安大哥,似乎這vip確實憋著一肚子火。


    黑哥累得氣喘籲籲,又跑了一圈。


    羅平安手中攥著一顆熒石,正好填上空缺的那一處地段,終於明白,這山神是絕對聽不見二人的對話,隻能憑借微弱的靈壓來判斷兩人的位置。


    平安大哥從阿黑背上翻下來,清了清嗓,非常的正式而且有禮貌,然後開噴。


    “操你媽的臭傻逼!”


    “本地的神仙真的太不講禮貌了!”


    “我還沒到你地盤兒呢!是一點臉都不想給呀?”


    “知道我們帶了多少補給品嗎?就這麽把我困在這兒?!”


    流星汗顏,看著破口大罵的髒話仙人——他有點懵,但是多少能體會這種心情。


    就像是我們受迫性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緊接著有一種不可阻擋的巨力,要求我們參與一個完全陌生的遊戲。


    平安突然問:“小兄弟!我們還有多少吃的?”


    “哦!阿黑的包裹裏應該還有四天的食物,算上罐頭的話,省一省可以吃八天。”


    “聽見了嗎?!”平安接著破口大罵:“八天!我還要吃罐頭!拉出來的屎都他媽滂臭!我在那條黑不拉幾的隧道裏找廁所!這是人過的日子嗎?”


    “你這小日本的土地神聽好了嗷!檮杌要我下鄉到你這麽個鬼地方體察民情,給你荒廢的城鎮做建設,重新探索你這片鳥不拉屎雞不生蛋的廢墟!”


    “你上來二話不說就要搞我心態!神頭鬼臉的整這些陰間活!是不是以為我沒辦法治你嗷!?”


    流星一下子兩眼亮起:“那平安大哥你是有辦法對付它了?”


    “沒有。”羅平安情緒恢複平靜,轉變速度相當快:“不然我怎麽隻能罵它呢?而且還不敢讓它聽見。”


    流星:“啊?”


    平安大哥說:“出發之前嘛,總要把壞心情都講出來,我和你一起走——要是我有了心魔,有了邪氣,恐怕會對你發脾氣,這不好,所以我要罵它,反正它都聽不見,要是真的見麵了,到時候也可以和和氣氣的打招唿嘛。”


    流星不知道說什麽好,心中琢磨著,這真人說的還挺有道理,一點謊話都不講的。


    一大一小兩兄弟終於認命——


    ——他們迴過頭,繼續趕路。


    這一迴不過十公裏的路程,又來到了隧道入口。


    羅平安給流星解釋道。


    “我想這個山神應該是依靠靈能波動來判斷我們的位置的,譬如我們隻想在地圖上逆時針走啊,它就開始搗亂——而我們這三隻小螞蟻,改了心思,想要迴神道城了,改為順時針路線,它便立刻把我們引來隧道這裏。”


    “它怎麽不直接在這個迷宮裏兩頭添堵呢?”流星都囔著:“前麵是隧道,後麵也是隧道就好了呀!”


    羅平安搖搖頭,解釋著。


    “恐怕不行的,照這麽做,它要經常發動移山的力量,它的靈能效率要有那麽厲害,精密度有那麽高,何苦要我們走迷宮呢?直接縮地成寸,造個傳送皮帶,搞個超級電梯,把我們送去神道城不就好了?”


    流星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羅平安:“它沒有你想的那麽強,很像是礦脈裏的一個擁有意識的,巨大的生物,它聽不見我們說話,但是能感覺到我們的位置。”


    流星驚訝咋舌:“不會是地球母親吧?!”


    在尼福爾海姆的海溝裏,地球母親的觸須是滾動的鐵核,它露出地表的部分,是幾萬平方公裏形似神經元的纖毛,金燦燦的雷霆就是它活躍的生物電。


    在嚎風嶺中作怪的山神,如今能移動六十來公裏的路途,悄無聲息的改換地形,更像是地球母親在作祟。


    羅平安沒有直接否定:“原初之種應該是沒有自我意識的,不排除這個可能,它們的力量形態很類似,但是催我們迴家的那些靈能波動——應該不是地球老娘的意思。”


    重新走進這條隧道,那種奇異的靈感壓力又來了。


    阿星跟在平安大哥身後,步步為營小心翼翼,再次迴到赤鐵礦坑旁邊。


    羅平安說:“把嘴巴張開。”


    流星立刻跟著做,秘文書庫的求生刊物講過這個技巧——


    ——在人類麵對巨大的風壓和音爆時,可以張開嘴,舒緩鼻咽管和五官的壓力,保護耳朵和眼睛。


    隻要張開嘴,耳朵大抵是不會被強音震穿耳膜。


    都說力量號的終點是智力,阿星的書沒有白讀,他已經是一個點了智力的莽夫啦。


    岩爆現象又一次發生,就像是這座大山緩慢又沉重的心跳。


    巨響過後,平安拉著阿星越過坑口繼續前進。這五六米的大坑,阿黑隻是輕輕一躍就跳了過去。


    兩人又聽見伴隨岩爆發出的靈能波動,好似無數遊魂哀怨的渴求著,說著[迴去]的日語。


    繼續往前,漆黑一片的隧道叫強光手電照亮,隧道兩側有了更多的塗鴉畫像,像是上一個時代的人們留在此處的文化標簽。


    從凡俗世界來的各種商品符號,類似迪士尼的漫畫英雄,或是米老鼠一類的標簽,有機車暴走族留在這裏的般若鬼臉,或是各類意義不明的成語,像[蒼天已死,黃天當立]下一句又變成[夜郎死九],大概是覺得漢字十分酷炫,年輕人的隨手而為。


    牆壁上的裂痕非常深,地質環境發生變化以後,塗鴉景觀也受到了嚴重的破壞。那些平假名片假名的日文裂開,流星也沒辦法從中找到什麽有用的信息。


    走出隧道的那一刻,眼前豁然開朗。


    他們正式來到了琉球群島的地下世界,來到神道城的領土了。


    那是一片難以言喻的開闊地,往前數百米都是幽深的黑暗地帶,可是再往前數公裏之外,沿著盤山走道往十數公裏的地方看,似乎有一些光源。


    流星:“還有人在這裏生活?!”


    “不知道,但是以我的經驗來看。那恐怕不是燈光,這裏離神道城太遠。”羅平安有理有據的分析著:“在一九八四年,如果有人生活在嚎風嶺周邊,又遭遇地質災害,恐怕第一時間就搬迴九界車站的管轄範圍了——不會有人繼續留在此地居住的。”


    流星往前遠處的燈火,似乎有了目標。


    兩人往前走了不過十來步,立刻發現了新的線索。


    像隧道的出入口,都有一段岩台石基作輔路,給維護人員通行,並且引導隧道中的積水往山下排放的溝渠,兩側有鐵網來隔離野獸和迷路的行人。


    在出口的左前側靠山崖的位置,岩台上仰躺著一條屍體——


    ——平安先生發現屍體的時候,這位曆經滄桑的老道也嚇得罵了一句直娘賊。


    流星還好奇,是什麽東西能讓vip罵出聲來——畢竟那奪人性命的岩爆和奇怪山神都沒有讓道長破防。


    等到他看清手電光所照射的東西,也驚得說不出話,像是被一桶涼水從頭澆到腳。


    那是一具看上去不過二十一二歲,成年男性的屍首,有個莫西幹發型。


    我們姑且叫他莫西幹吧。


    這莫西幹身上穿著皮夾克,死因不明,從屍體外表看,像是被亂石砸中了胸骨,胸腔塌陷內出血而死——這本不是什麽稀奇事。


    】


    稀奇的事情是,這具屍體來自一九八四年。


    羅平安正是從地上零散的雜物裏,看見這位莫西幹的駕駛證,才確信這一點,叫這具新鮮的屍體嚇得罵娘。


    過了老半天,兩位乘客都不敢去摸這奇怪的屍首,莫西幹看上去硬邦邦的,頭發或胡須,裸露在外的體毛和衣料,都像是結了冰一樣,固定在岩台道路上了。


    而且還有幾點很可疑——


    ——這莫西幹小哥的脖頸和身體,並不是一個膚色,而且有明顯的縫合痕跡,像是做過換頭手術似的。


    這些常理無法解釋的奇異現象,叫流星慎之又慎的去思考這些事物。


    他想不通,於是不去想了。


    “平安大哥,如果...如果咱們不打算碰這位大哥的屍首,就繼續往前走吧。”


    平安站起身來,手電照向山體一側,就看見一片灰紅色的殘骸嵌進山體之中,那似乎是這位暴走族的座駕,像是在災難發生的前一秒——這位暴走族正在跑山路,最終越過隧道,爬上岩台道路,一個不小心飛身摔落,跌在道路上叫飛石砸死了,而這輛摩托車就沒有那麽好運,全屍都沒有留下。


    摩托不像它的主人,沒有抵擋時間的秘法,早就跟隨狂暴的山風腐蝕變化,成了一團殘骸。


    可是這具新鮮的屍體嗅不到任何氣味。


    平安覺得不放心,矮身再次去觀察,除了屍首身上的衣料有些許剮蹭痕跡,像是凋塑一樣緊緊穩固在地麵以外,再也沒有其他有用的線索了。


    “走!”


    流星問:“去哪兒啊?”


    羅平安:“看來這些城市,有很大的妖氣,要去會一會妖魔。”


    流星:“啊?”


    “都說人死燈滅,入土為安。”


    羅平安念念有詞。


    “無論是靈能還是其他什麽怪東西,科技或狠活——”


    “——五十多年過去了,這人還不能瞑目,不是妖氣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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