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陰城,曾經一個名聲不顯的城邑,如今隨著越來越多的商賈到來,無數商販以及各種奇珍稀物,也跟著商賈來到洛陰城。


    而人越多,貨物越多,酒樓越多,有身份有背景的士族子弟,也更喜歡來到洛陰消遣,自然而然,巴結權貴的儒生以及遊俠,也隨著士族子弟而到來。


    這些若是放在後世,便被稱為良性循環。


    而放在這個世道,卻並不為人所知,甚至在戰亂不休的情況,諸侯國之中,除齊國外,更多的,還是注重耕戰,商賈雖有,但更多的還是不為君王所喜。


    曾經在秦國的商鞅,便是這般,若是百姓都花心思去行商,誰來種田,誰去打仗。


    洛陰城內。


    白衍帶著呂公、呂澤等人,來到自己的府邸中,當看到府邸內不管院子,還是房間內,全都空蕩蕩的,別說呂公與呂澤兄弟,就是呂雉,都一臉疑惑。


    這與他們想象中的武烈君府邸,實在差距太大。


    倒是呂公率先反應過來,想到什麽後,看向白衍。


    “叔平曾聞,武烈君於楚地,置賣家財而換糧,今日一見,實在感慨良多!”


    呂公說道,呂公名文,字叔平。


    呂公想到當初在魏地之時,便隱約聽聞白衍耗盡家財,為秦軍將士換取糧粟,彼時呂公便多有感慨,然而卻也沒想到,所謂的耗盡家財,卻是如此徹底。


    這哪裏是耗盡家財,這完全是變賣家財啊!


    若非親眼所見,呂公都不敢相信。


    在呂公眼裏,為朝堂文武百官者,謀私財之人,屢見不鮮,更有甚者,如郭開之輩,收秦國之財,毀趙之社稷。


    像白衍這般做的人,呂公還是第一次見。


    “將負王命,領兵伐國!君王之信,王將之勇,伍卒而不畏死,三者是為大勝!白衍昔日耗盡之財,將士飽腹而力戰,王賜萬金而還,白衍何嚐不是感慨,能逢伍卒之忠勇,能承我王之厚信!乃白衍之幸也!上觀君王,下言伍卒,白衍皆不如也!有愧!”


    白衍聽到呂公的話,一邊走,一邊搖頭感慨,那一臉惆悵的模樣,仿佛這輩子能有幸遇見這麽好的君王,以及統領如此悍勇的將士,便已經是不枉此生。


    白衍與呂公的對話,一旁的呂澤、呂釋之全都看在眼裏,當看著白衍的模樣,二人腦海裏都不由自主的浮現一副明君良臣之景。


    可對於嬴政,他們兄弟二人,實在沒有什麽好印象。


    他們身邊的好友,昔日在故土素有名望,然而時至今日,被抓的被抓,逃亡的逃亡,一些人甚至隻能躲藏在山裏苟活。


    這一切,都是因為秦國的律令,嚴苛的法令。


    這讓他們如何能喜歡秦國,喜歡秦王嬴政。


    “看來武烈君在秦國,逢得賢君啊!”


    呂公輕聲說道,隨後歎息一聲。


    從渡河後,一路交談來到府邸這裏,接觸許久,察覺到白衍平易近人,並無惡意,呂公方才放下心中戒備。


    “承天厚恩,能遇吾王!”


    白衍說道,對於呂公的任何誇讚,言語中,都飽含感激嬴政之心,把功勞都歸功於蒼天與嬴政。


    白衍雖然年輕,但早已經深知,好話沒有傳出去沒事,但若是生性傲慢,目無君上的言論,不小心傳出去,被有心之人告知君王,心性再好的君王,也會不由得心生隔閡。


    為朝堂之上,當如履薄冰,方得善終!這個道理,白衍一直都記在心裏,這也是為何白衍無論立下什麽功勞,在朝堂上對於那些辱罵他的人,像蔡朝之流,白衍從未想過私底下去報複。


    有時候朝堂上,有一些水火不容的人,反而是件好事。


    有誰能比仇視自己的人,更知道自己哪裏有過錯,哪裏言語不當,反而若是沒有人監督自己的作為,稍有疏忽大意,最終釀成大錯,這種情況別說春秋時期,就是後世也有無數人,也因此而身敗名裂,甚至身死絕後。


    眼下。


    聽著呂公之言,聽著呂公話裏有話,用賢君來形容嬴政,隨後又特地提及他與秦國,這隱藏的意思,無非是暗指他白衍是齊人。


    想到這裏,白衍略微思索,隨後便順著屋簷,看向院子內上方的天空。


    “少時,白衍曾於窗前視天,疑惑屋內之景,為何不如屋外所見。”


    白衍來到正堂大門前,停下腳步,隨後看向呂公。


    “白衍曾有不解,家母解惑,言之房屋遮目!年長些,白衍再問,齊與諸國之不同,逢得一商賈笑言解惑,無異,皆在浩瀚蒼天之下!白衍複問,諸國無異,何來諸國之分?商賈不言!”


    白衍在呂公等人注視中,說完之後,便露出少許笑意,轉頭看向屋簷外的天空。


    “昔日項國被滅,後稱楚人,中山國被滅,後稱趙人,鄭國被滅,後稱韓人,魯國被滅,自稱魏人、齊人……”


    白衍負手而立,眉頭微皺,目光凝視著天空:“白衍想看看,天下百姓,共在一片蒼天之下,以一國而自居,是何場景,白衍更想親眼看看,中原之外的山川異域,那裏的蒼天,可有何不同!”


    正堂房門前。


    聽到白衍的話,別說呂公,就是呂澤、呂釋之,乃至呂雉,全都被白衍的話給驚到,連呂雉一個女子,都能從白衍的話裏,聽出白衍那宏遠之誌。


    從木屋到齊國,從齊國到天下,再把目光,看向中原之外的地方!


    呂公與呂澤本想反駁,但白衍說的話卻讓他們皺眉起來,的確,曾經那些被滅的諸侯國,在被吞並後都逐漸融入各地的諸侯國之中,早已經沒有春秋時期的諸國之分。


    眼下秦滅諸國,也不過是重複以往的兼並,這種事情,在這數百年裏,已經發生過無數次。


    甚至等秦國吞並齊國後,所有齊人都成為秦人,那就連白衍,在後人眼裏,也就沒有背叛之說,這種事情在春秋之中,也屢見不鮮。


    “可齊……”


    呂釋之思索間,本想開口反駁,說你白衍是齊人,為何不幫助齊人吞並天下,讓天下都是齊人,但方才開口,呂釋之便突然想起。


    白衍當初是被田鼎趕出齊國的!


    並非白衍不想效力齊國!!!


    呂釋之一時語塞,話到嘴邊,卻也隻能咽下去。


    “可天下人,並非都如武烈君所想!”


    呂澤最終選擇開口,對著白衍拱手說道。


    其實在來的路上,父親呂文就已經暗示過呂澤,讓他們盡量少說話,最好藏拙。


    這也是為何一路上呂澤都少有開口,即便是白衍有意把話引到呂澤身上,呂澤也是再三緘口。


    但此刻。


    聽著白衍口中這些話,即便是呂澤昔日與所有好友聚集在一起時,所有人都沒有提過的話,甚至是都沒有過的念頭。


    呂澤還是忍不住站出來,與白衍辯論。


    這是自春秋時期開始,便徹徹底底融入才士骨子裏的執著,百家爭鳴是這般,效力君王,為朝堂之臣,亦是這般,若有不解,若是有話,便做辯論。


    “汝言天下人,可是言之天下名門望族之人?”


    白衍聽到呂澤的話,嘴角輕笑,搖了搖頭。


    一路上不管說秦國,還是提及其他諸侯國,或者說為官任將,白衍在交談間,一直都在觀察著呂澤的反應,如今終於聽到呂澤開口,這時候,白衍對呂澤,心裏也有一個大概的了解。


    對於呂澤的話,白衍絲毫都不認同。


    “周始,天下戰亂八百年!看看洛陰城內之景,天下多少百姓都憧憬著,能成為行商販賣之人,然天下戰亂,耕戰不休,苦難盡數壓在百姓肩上,男丁戰死,妻老無依,男丁苟活,難逃絕後……”


    白衍轉過頭,目光直勾勾的看著呂澤。


    一字一句,都是血淋淋的事實,白衍想看看呂澤是什麽反應,是與其他那些士族那般,麻痹不仁,繼續執著於天下戰亂,還是腹有良心,眼中能見到百姓之苦。


    看著呂澤麵色一怔,無法反駁,白衍鬆口氣,至少呂澤並非冷漠之人,轉過身,對著呂澤拱手打禮。


    “白衍今日仕秦,願昔日之所惑,後世天下子弟,不複再問,白衍今朝領兵之舉,願後世天下萬民,不再興戰亂分離之苦,若能如願,雖是齊人之身,但白衍粉身碎骨,又有何妨!”


    白衍認真的對著呂澤打禮道,一番話不僅迴答呂澤方才的問題,更是表明決心。


    看著整個人都愣住的呂澤,都忘記還禮的模樣,白衍轉過身,看向呂公。


    “呂伯,請!”


    白衍對著呂公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示意讓呂公進入正堂。


    呂公看著白衍的舉動,這才迴過神,連忙拱手還禮。


    “武烈君!請!”


    呂公說道,示意白衍先進正堂。


    此時一把年紀的呂公,看著轉身走在前麵的白衍,想到白衍說的話。


    一直以來,提及白衍,在呂公眼裏,與長子、次子,以及所有人都一樣,都認為白衍是一個被趕出齊國,終是不願歸齊之輩。


    不管是因昔日被趕出齊國一事,還是因為秦國的名利,不願歸齊!


    總而言之,白衍給人的感覺,都是一個因一人之私,而不顧母國齊國之人。


    但此刻,白衍的一番話,那胸懷坦蕩的樣子,卻讓呂公心裏對白衍的印象,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若是白衍忘記母國之恩義,是忘恩負義之徒,那白衍心係天下,念後世蒼生,這又該如何?


    是齊國一地大,還是天下萬民大?


    看著進入正堂的白衍,此時,連呂公內心,都開始複雜起來,有些迷茫。


    正堂內。


    隨著酒菜備好之後,侍女退去,白衍在正上方,拿著酒爵,不斷與呂公等人敬酒交談。


    呂公一邊與白衍飲酒,一邊看著長子呂澤以及次子呂釋之,對白衍交談的言論越來越多,這一次,呂公沒有再阻止。


    迴想方才長子以及次子一臉失神的模樣,呂公清楚,從古至今,士人都把目光放在諸侯之間,酒後豪言、腹中才學、意氣風發之說,也都圍繞著中原之論,從未有人像白衍這般,目之所及,乃是天下,以及天下之外,更是有千秋之論。


    仿佛,天下人都在看著一塊諸侯之地,而白衍的目光,卻是看著整個天下。


    這巨大的差距下,讓長子、次子對白衍愈發好奇,愈發有著與白衍暢談交流的念想。


    此時。


    看著呂澤與白衍交談,呂釋之已經插不上嘴,聽著呂澤說著秦國一統天下的弊端,而白衍卻用天下一統,南並百越,北納草原之說,並且越說越多,不少地方別說呂澤,就是呂公都鮮有聽聞。


    隨著呂澤話越來越少,更多的都是聽白衍在說,呂公沒有開口,並且呂公自己也聽得津津有味,很多時候,即使是呂公,一想到白衍言語中描繪的場景,思索後也都不由得點點頭。


    不過不經意間,呂公突然發現女兒呂雉,此時也望向不斷與呂澤交談的白衍,看著女兒美眸閃爍,目不轉睛的模樣,呂公轉頭看向白衍,隨即想到什麽,有些擔心。


    在鹹陽之時,呂公便聽說,白衍已經奉秦王嬴政的命令,娶田鼎之女為妻。


    對於那田鼎之女,昔日在單父時,呂公便聽聞過此女在齊國的美名,更聽聞齊國無數士族子弟,乃至趙燕魏楚,各諸國之公子,都紛紛表露想要娶此女為妻之心。


    若是昔日在河畔,女兒若是有念想,或許還有機會,而眼下……


    呂公歎口氣。


    ……………………


    次日。


    在洛陰的府邸內,白衍醒來,看著一早便要告別的呂公、呂澤等人,這一次白衍沒有再做挽留。


    一路送呂公、呂澤等人來到府邸大門,看著眼神不複昨日那般冷漠、抗拒的呂澤,白衍眼下,並沒有著急說出招攬之言。


    昨日酒宴上的話,已經讓呂澤記在心裏,剩下的,便要看看呂澤自己的選擇。


    對白衍而言,就如同曾經心裏所想的那般,呂公一家與張氏張良一族不一樣,五世相韓的張氏,注定與秦國是死敵,而反之不管是呂公,還是呂澤,與秦國都沒有什麽不可化解的死仇,即使白衍與呂公、呂澤日後都不再相見,那也不妨礙白衍把一統的觀念,告知呂公、呂澤。


    “武烈君止步,後會有期!”


    呂公在呂雉的陪同下,轉頭看向白衍拱手打禮道,示意白衍不必再送。


    “武烈君止步!後會有期!”


    呂澤、呂釋之看著相送的白衍,連忙拱手打禮,而這一次,兄弟二人看向白衍的目光,已經完全不同。


    即使白衍是秦國武烈君,即使明知道白衍是秦王嬴政的寵臣,但這並不妨礙兄弟二人對白衍心生敬佩,不管白衍的念頭是否可行,就白衍的誌向而言,就足以讓兄弟二人心生敬意。


    在沒有接近白衍,兄弟二人更多的,還是對白衍才能的忌憚,更多的還是對立的身份,持有警惕,而接觸白衍後,兄弟二人這才發現,白衍也是一個大義之人,並且胸懷之義,不下任何一個人。


    一番交談下來,他們二人也終於明白,為何白衍會在上郡高奴、閼與、雁門、大梁,都會上書,請求嬴政賜糧。


    迴想昔日與好友飲酒時,不乏一些好友還曾言,那些都是荒謬之言,虛假之語,就連雁門處理掠賣一事,也都是白衍排除異己,誅殺他人的手段,秦國也不乏有官員上書諫言。


    如今想起昔日好友之言,二人都忍不住苦笑。


    “一路好走!日後若是二位君子,再來鹹陽,白衍定再設酒宴,宴請二位君子!”


    白衍看著對著呂公還禮後,看向呂澤、呂釋之,滿是親近的說道,似乎很期待,下一次能相聚痛飲一番。


    呂澤、呂釋之聽到白衍的話,想到此前在鹹陽,封君獲賞的白衍,勒令府邸仆從謝絕所有訪客,並且不養任何一名門客。


    如今麵對白衍的邀請,一時間,別說呂釋之,就是呂澤都頗有一股衝動,恨不得把一腔熱血,報答白衍這份重視。


    好在想到嬴政,想到昔日好友,兄弟二人這才忍下來。


    “吾等二人,定然不辭!”


    呂澤沒有再多做言語,心中的感激記住就好,隨後看向白衍一眼,彼此點頭後,便轉身跟著父親一起離開府邸。


    白衍看著呂公、呂澤等人的離開,當看到身穿布衣的呂雉,迴頭看過來的眼神時,忍不住笑著點點頭,隨後目送幾人離開。


    “將軍,那呂澤是何人?”


    嚳站在白衍身旁,看著呂公幾人離去的背影,終於能夠問出心底的話。


    昨日之時,嚳便很好奇,為何白衍要如此重視那呂澤,甚至親自設宴,宴請交談,這份待遇,嚳跟在白衍身旁那麽久,都少有見到幾人能有。


    “呂澤,是一能人!”


    白衍聽著嚳的話,輕聲說道。


    後世之中,馮劫族兄馮毋擇,以及王翦孫子、王賁之子的王離,李斯之子李由,還有楊氏一族的楊熊,全都敗在呂澤手中,而沒有記載的秦國將軍,隻會有更多。


    “備馬,既然他們走了,我們也立即動身,趕往雁門!”


    白衍轉頭對嚳吩咐道。


    “諾!”


    嚳點點頭,隨後便離開,去準備馬車。


    片刻後,當白衍換好衣物之後,拿起名劍湛盧,便看到牤急匆匆的走來。


    “將軍,這是吾母、吾妻,一早起來為將軍準備的!”


    牤來到白衍麵前,抱著一個裹布,打開後,裏麵全都是一些帶著肉餡的粟餅,


    此刻牤也有些不好意思,昨日白衍答應春耕後,讓一些不怕死的人去雁門入伍,故而牤在酒宴後,在夜裏便迴去自己府邸與母親交代一聲,不曾想母親與妻子得知白衍迴洛陰,就想做飯給白衍吃,聽說白衍有客這才作罷。


    隨後又囑咐牤,一早迴府邸,給將軍帶些吃的。


    饒是牤的臉皮,都有些擔心,將軍會不會不喜歡吃這些粟餅。


    “走!出發去雁門!”


    白衍佩戴好湛盧,抬手從牤懷裏拿起一塊粟餅,感覺到上麵的溫度,咬一口吃起來,一邊朝外走去,一邊開口說道。


    “諾!”


    牤聞言,連忙點頭,憨笑著收起包裹,跟在白衍身後離開。


    不是水啊!


    是白衍在府邸的言論交談,日後是要通過呂澤好友嘴裏傳出去。


    嬴政第一次開始懷疑,鑄寫竹簡的神秘老人,就是白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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