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陰,臨淄城的天氣說變就變,本來還十分灼熱的烈日,轉眼間便藏匿於天空之中,大地上,清風拂柳,樹葉擺動。


    涼亭下,白衍跪坐在木桌旁,正在與屍埕、屍堰、申老三人交談,這時候蕭何突然急匆匆的走來。


    “將軍,將軍!臨淄城內的齊國士族,已經把人丁戶籍交出來!”


    蕭何一臉興奮的來到木桌前,打禮後,便把一卷竹簡交給白衍。


    看著一旁的屍埕、屍堰,蕭何連忙轉身,對著二人拱手打禮。


    “蕭大人!”


    屍埕、屍堰祖孫二人看到蕭何行禮,也連忙拱手還禮。


    雖說曾經蕭何不過是蕭氏一個旁支子弟,魏國尚且在之時,別說蕭何這一個小小人物,就是整個蕭氏,都入不了屍家之眼,但眼下,卻大不一樣。


    之前便有流傳,秦將白衍十分器重一個名叫蕭何的人,隨後,秦楚之戰傳遍天下,正當所有人都以為白衍會被圍困在楚東,秦軍會因為糧草而被楚國圍滅之時。


    一個名叫蕭何的粟冶都尉,把源源不斷的糧草,送到楚東的秦國大軍手裏,這一送,便是數月。


    至此,天下士人,盡知蕭何之名。


    此刻看著蕭何一臉興奮的把竹簡交給白衍,嘴裏與白衍稟報著,齊國士族已經把人丁戶籍,全權交出,屍埕、屍堰二人都有些感慨,如今白衍身邊,太多能人相助,任何勢力想對付白衍,再也不是當初那般隻需要對付白衍一人。


    “齊王不戰,秦齊之幸也!萬民之福兮!”


    白衍看著竹簡,眼中滿是驚歎,也有些慶幸,幸好齊王建最終願意歸降秦國,而不是領兵死戰。


    在竹簡之中,單是臨淄城內的人口數量,就把白衍嚇一跳,十年前,齊國就臨淄這一個都城,便有七萬戶,這是登記在冊的,至於沒有登記還有更多更多,因為戶籍田稅原因,當地百姓都會偷偷依附在士族權貴家中,很多士族都會隱藏真實人口,這種事情別說齊國,就是秦國,也不例外。


    十年前,天下諸侯國有七個,而如今,隨著其他五國諸侯國相繼滅亡,齊國臨淄的人口實在有些嚇人。


    登記在冊的,已經悄然超過十萬戶!沒有登記在冊的具體有多少,恐怕如今就連齊國士族都不知道。


    唯一確定的一點是:市租千金!


    “是啊!將軍,按照各地戶籍慣例,每戶出三名男子,臨淄一城便能擁有三十萬,而與臨淄差不多的城邑,齊地還有另外四座!”


    蕭何聽到白衍的感慨,轉身對著白衍點點頭,神情盡是讚同。


    齊國的人口,實在太超乎意料,整個齊地的人口、商貿,更是讓人暗暗心驚,不怪數百年前,晏子使楚,就對楚王說過:齊之臨淄三百閭,張袂成陰,揮汗成雨,比肩繼踵。


    如果之前秦國真的與齊國爆發戰事,恐怕整個齊地,便是一片屍骨,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公子升可在城內?”


    白衍把竹簡還給蕭何,轉頭看向屍堰詢問道,作為屍家最有為的後輩,也是屍家日後繼承之人,屍堰來到臨淄後,公子升定與屍堰有過接觸,一同飲酒。


    “在城內!”


    屍堰見到白衍的目光,與祖父對視一眼,隨後又有些擔憂的看向白衍。


    “齊王建歸降,城內不乏士族心有怨恨,宗親更甚,作為齊公子,田升在宗親之中的名望,不複當初,如今,其整日飲酒買醉……偶有怨言!”


    最後一句話,屍堰想了想,還是對著白衍說出來,察覺到白衍想見公子升,屍堰也想讓白衍有個準備。


    “無妨!”


    白衍聽到屍堰的話,並沒有在意。


    喊來一名仆從去準備馬車,隨後白衍與蕭何交代城內一些事情後,便起身與屍埕、屍堰離開府邸。


    半個時辰後。


    一間不大的小院內,僅有幾間木屋以及一個空空蕩蕩的院子,一個男子,在木桌前飲酒。


    隨著密密麻麻的腳步聲傳來,很快便看到十來名秦軍將士,從外邊走來,隨後各自手持腰間劍柄,站在一個個木門前。


    一個簡陋的木桌前,一個身穿褶皺綢衣的男子,獨自在飲酒,看到這一幕,冷笑一聲,隨即便沒有放在心上,似乎根本不害怕那些秦卒,反倒是同在院子內的幾名仆人,紛紛害怕的後退,靠在小苑角落不敢動。


    身穿秦國官服的白衍,與屍堰進入小院內,一眼便看到公子升。


    不過此刻的公子升,卻讓人唏噓,屍堰見到,更是眼神中流露一抹同情,以及難過。


    在屍堰眼裏,齊國滅亡,都是齊王建與齊國諸多大臣的原因,而從頭到尾,齊國長公子田升,都一直在努力挽救齊國,想要反抗秦國,待人更是謙謙有禮,甚至時常以身而卑。


    對於這樣一個公子,屍堰怎麽可能沒有好感。


    “齊國人口數百萬,齊之國祚八百年!”


    白衍拿著一壺酒,來到木桌前,這一次白衍沒有行禮,隻是打開酒後,自顧自的說了一句。


    而原本滿身酒味,眼神醉意朦朧的田升,低頭間聽到這句話,整個人都顫抖了一下,唿吸微微急促一分,抬起頭,目光泛紅的看向白衍。


    這眼神之內,有往日對白衍的崇敬,有與白衍之間的迴憶,更多的,還是對白衍的不甘與憤怒。


    或許在田升的內心深處,最不想,也是最不願意接受的,便是身為齊人的白衍,親自統領秦國大軍,滅了齊國。


    “恩師田瑾的陵寢,已經挖好,就在北邊的天齊淵五裏之處!”


    白衍看著木桌上全都是淩亂的酒壺,連個盛酒的容器都沒有,而一旁的泥地上,倒是有酒爵,不過酒爵丟棄在地上多日,早已布滿泥土。


    這模樣,別說飲酒,就是喝水,普通百姓都不會用它。


    然而白衍卻在屍堰以及所有秦軍將士,乃至那些仆從的目光中,從泥地上撿起一支酒爵,自顧自的倒上酒。


    酒香散開,本該清澈見底的酒水,倒在酒爵內,卻與不少泥土混雜在一起。


    “昔日恩師便告訴衍,這片土地,是其畢生之眷戀!富庶、興旺,人文與所有齊人都一代代的傳承,北有燕,西有魏,南有楚,而北臨大海……”


    白衍拿起酒爵,在屍堰與那些仆從驚訝、詫異的目光中,一口把嘴裏的美酒飲下。


    田升也怔怔的看著白衍的舉動,看著如今,身為秦國大良造的白衍,用他用過甚至都丟棄的酒爵,飲下滿是泥土的酒水。


    這一刻,田升胸腔之中,似乎有一股難以言喻之情,不知如何表達。


    “可恩師,最終卻死在齊國,死在齊王的詔令之中!如今隻能安葬在這片土地上!就連後人,也無人能去祭祀。”


    白衍放下酒爵,感覺嘴裏以及咽喉內少許的顆粒,白衍沒有吐出來,而是直勾勾的看著田升。


    “公子昔日見白衍,白衍曾有念想,公子,能救齊否?”


    白衍說到這裏,在一旁屍堰的注視中,轉頭看向一旁的小院,不再言語。


    小院內。


    提及昔日往事,氣氛安靜下來,誰也沒有說話。


    直到許久,低著頭的田升,一臉頹廢的模樣,再次喝下一大口酒後。


    “汝為何來此?可是要吾做何事?”


    田升詢問白衍前來這裏的目的,似乎在田升眼裏,如今領兵滅齊的白衍,一大堆要事需要忙碌,怎可能有空閑,特地來到這裏見他。


    “白衍是想詢問公子,可知是何人,參與謀害昔日齊相後勝一族!”


    白衍看著田升詢問道。


    “聽聞公子與昔日楚魏燕三族,多有故交!”


    白衍拿起酒壺,再次給自己倒上一杯,隨後看向田升,雙手舉著酒爵,緩緩行禮。


    “並非楚魏燕之士族!後勝一族被殺,此事蹊蹺!”


    田升聽到白衍提及後勝的事情,猶豫間,輕聲說道。


    不過語氣再是隨意,提及後勝一事之時,田升神情還是有些恍惚,眼中露出一絲疑惑。


    “為何公子如此篤定,非楚魏燕之士族所為?為何不是他人蒙蔽公子,暗中所為,扶持公子繼位為齊王?”


    白衍看著田升沒有打算與自己飲酒,並沒有在意,反而質問道。


    “絕不可能!”


    田升冷笑一聲,連忙搖搖頭。


    然而一旁的屍堰,都能聽出田升言語之中的不確定,經曆過田儋、田橫一事,顯然田升也知道,那些士族,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


    “既然公子不言,那白衍,便不再多問!”


    白衍聽到公子升的迴答,麵色有些失望,好在沒有多說什麽,隻是再次倒杯酒,敬公子升。


    小院內,一個又一個時辰過去,


    而在安靜的氣氛中,白衍再也沒有說話,而是拿起酒爵,陪著田升喝著喝著。


    或許當初在楚東一地之時,田升千裏迢迢,不惜冒險去找白衍,那時候白衍要麵對楚國大軍,沒有機會與田升飲酒,也沒有與田升如何交談,更是明確拒絕田升的好意。


    但在內心之中,白衍,依舊感激田升的賞識。


    人世間本就多有冷漠,出身卑微的白衍,更是從小見慣世間冷暖,麵對貴為齊國長公子的田升,昔日如此重視自己,甚至千裏迢迢去涉險,也要見自己一麵,人非草木,白衍不可能無動於衷。


    隻是白衍知道曆史,也知道比起齊國,秦國方有一統的實力,後世需要的,也是一個秦國,哪怕是……


    秦國二世而亡!


    小院內。


    白衍喝著酒,看著終日飲酒作樂的田升,隨著一口口酒入喉,最終趴在木桌上,不省人事,嘴裏似乎在呢喃著什麽。


    歎息之後,白衍緩緩起身,最後看了田升一眼,便帶著屍堰離開小院。


    臨淄城內。


    返迴府邸的路上,街道擁堵,而跪坐在馬車內的屍堰,有些疑惑的看向白衍。


    “今日為何不向公子升提及齊地士族,與三地士族之事?”


    屍堰忍不住開口詢問道。


    在來之前,見到白衍得到蕭何送來的消息後,便要見公子升,屍堰一直以為,白衍見公子升,是要說齊地士族,與楚魏燕三地士族一事,想要讓公子升帶領齊地士族,驅離楚魏燕之士族。


    然而眼下,讓屍堰沒想到的是,從始至終,白衍都沒有提及一句有關士族的話。


    “田升與楚魏燕舊族,多有交情!即使威逼利誘,公子升也斷然不情願!”


    白衍向屍堰解釋道。


    目光看著馬車前麵的馬車木門,聽著馬車外傳來熙熙攘攘百姓的聲音,白衍知道屍堰的疑惑,也大致猜到屍堰的心中所想。


    “齊地士族送來戶籍,衍便再無顧忌!之所以來此,隻是想讓楚魏燕舊族知曉,吾今日前來見過公子升,如此,他日發生何事,眾人皆會猜測與公子升有關!”


    白衍說道,隨後轉頭看向屍堰,目光滿是凝重。


    “公子升乃是齊王之子,齊國公子,就是偶有怨言,也罪不至死,更別說此地乃是齊地!然,若公子升與三地舊族關係親近,於秦,再多有言語之怨,終有一日,公子升性命危矣!”


    白衍解釋這次來見公子升的原因,蕭何得到臨淄城內絕大部分戶籍之後,剩下的便都是小問題,對於城內的齊國士族,白衍不會真的不近人情,非要刨根究底,彼此心照不宣便好。


    但迴想後世之中,田升的死!


    白衍最終還是於心不忍,不想看到田升,最後因為成為秦國隱患,而被其他秦國官吏殺死。


    “讓田升與楚魏燕舊族關係疏遠,秦國朝堂方能安心!齊地宗親、士族,對齊王多有不滿,有疏遠公子升之舉,如今城內齊地士族與楚魏燕舊族有恩怨,公子升唯有助齊,方能為齊地士族所接納!他日遇禍逢難,齊地士族,皆會伸以援手!如此,公子升,方有善終!”


    白衍說完,便不再看向屍堰。


    就像小時候外祖母教導的那般:人,無論何時,都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也是因為這句話,白衍不僅僅對幫助過自己的白氏,懷有感恩之心,就連昔日對吳高、屍堰這些人,白衍亦不例外。


    對公子升,白衍心中依舊記得,當初站在寒風凜冽的城頭時,轉頭看著那個身穿齊國綢衣,急匆匆走來的男子,男子看向自己的眼神,是那般渴望。


    “原來如此……”


    屍堰聽完白衍的話,臉色怔怔的看向白衍,神情盡是意外。


    然而不知為何,直到這一刻,屍堰方才清楚的感覺到,身旁跪坐著的,並非那個秦國位高權重的武烈君,秦國大良造,而是……


    當初在趙地,他見到的那個徐子霄!


    安靜的馬車內。


    許久,屍堰終於笑了笑,神情有些輕鬆,這是第一次,屍堰麵對白衍時,心中有熟悉的感覺。


    ……………


    臨淄城內。


    “白衍去見公子升?”


    別說得到消息的楚魏燕三地士族,就是齊國士族得到消息後,也紛紛麵麵相覷,不知道白衍為何去見公子升。


    稷下學宮內,轡夫子幾人,站在屋簷下看著府邸小苑內的花草、走道,似乎往日無數學子,來來往往的身影,就在眼前一般。


    幾個老人都有些感傷,齊國滅亡,稷下學宮,乃是依靠著齊國而存,如今齊國滅亡,他們日後,恐怕就要離開這個地方,不管是去仕秦,還是決心歸隱,亦或者投身士族門下為客,沒有稷下學宮,日後再次這般相聚,恐怕遙遙無期,甚至這輩子,再無機會。


    “夫子!夫子!不好了!城內黃氏一族,屈氏之人,衛老,全被抓起來了!”


    一名三十多歲的學子,急匆匆的跑到轡夫子幾人麵前稟報道。


    聞言,轡夫子幾人臉色大變,對視一眼。


    不可能!


    這怎麽可能!


    黃氏一族乃是楚國名將之後,衛肇衛老更是昔日昌平君最為倚重的幕僚,這些人藏匿在臨淄城內,少有人知,怎可能會全被抓起來。


    除非有人將此事,告知白衍!


    忽然,轡夫子與幾名老者腦海裏,不由得浮現一個人的身影。


    公子田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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