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邪念


    ◎【二更】最後的裙子。◎


    寓園的陽台吹著冬日的冷雨, 樓下的花園燃著橘黃色的燈,程書聘手裏夾著的煙蒂探了過去,仿佛被那燈火點燃, 猝亮起光。


    他垂眸吸了一口, 唿出的白氣裏散著尼古丁混檀香的味道,手肘搭在欄杆上, 冷風吹得指節泛白。


    身上的綢袍還未換下, 這樣的冬雨和黑衣讓他想起母親殯葬的那一天。


    遺囑裏說, 火化後的骨灰要帶迴申城安葬,他跟著程彥甫迴國, 而程彥甫還帶著他的新太太。


    墓園四周種滿了鬆樹, 來祭拜吊唁的都是他不認識的人, 他是母親唯一的孩子,理應站在墓碑前盡孝,那時他已經十二歲了, 懂很多事,記得很多事,也見過母親與父親爭吵時被裁紙刀劃傷下巴和手臂。


    火盆裏燃燒的光被雨水澆滅, 手裏的冥幣燒不下去,而來吊唁的人還那麽多, 他一個個地鞠躬, 身上淋著水, 洇出更深的黑色,這時有一位溫和的父親牽著一個小姑娘走了過來, 她身上就穿著一件黑色的連衣裙, 聽大人的話, 仰頭喊他“哥哥”。


    脆生生的, 手裏撐著把小傘,那位父親讓她站在自己身邊,說:“雲卿,你陪陪哥哥。”


    她就乖乖地站在他身邊,抬頭看他,她的眼珠子很黑很亮,是這靡靡冬雨裏唯一的光。


    他繼續低頭去燒紙錢,這次她撐著傘跟他蹲在一起,一把小傘,擋在他的頭頂,也擋在了火盆上,火苗又燃了起來,先是微妙星火,然後是暖人的熱。


    沒一會兒,身旁的小姑娘去揉眼睛,哭了,他覺得奇怪,她有什麽好哭的。


    然後她拿出了一方小手帕,自己擦了眼睛,又給他擦,說:“哥哥,煙灰好大。”


    她是一個活的人,在這個麵目模糊的世界裏給了他一句真實的話。


    吊唁結束,她那位穿深灰西裝的父親過來抱走了她,不過是萬千黑色裏的一點,火苗一舔,人走情散。


    第二天他在酒店裏醒來,卻發現其他人都走了,隻有一個管著他的叔叔陪他,他問爸爸呢,叔叔說跟太太去蘇溪訂旗袍了。


    太太……


    那個給程彥甫生了個兒子的二太太,如今都變成太太了。


    程書聘讓人帶他去蘇溪,去哪兒呢,他想到昨天來吊唁的女孩,是母親生前認過的女兒。


    於是他謅了這個借口,然後讓人告訴程彥甫。


    蘇溪鎮太愛下雨了,不過下雨也沒什麽不好,至少能把東西衝幹淨,例如程彥甫這個渣滓。


    他的身上帶了一把刀,是堂哥送給他的英吉沙,刀頭尖銳微彎,開過刃,或許也應該讓程彥甫嚐嚐被至親人背叛的感覺。


    來到蘇家,他敲了門,那位主人認識他,說程彥甫跟他的太太已經來了,不過現在是中午,在休息,也給他準備一間房。


    他說了聲謝謝,進了房間後,等人走了,他便出來,那把刀就握在右手,他的左手去敲門,開門的卻是一位女孩,昨天陪他一起吊唁,喊他哥哥的人,六歲的模樣,長發散在身後,頭上戴了個發箍,敲錯門了,沒關係,他再去敲。


    “刀?”


    忽然,那小女孩驚唿出聲,程書聘把手往身後藏了下,說:“嚇到了嗎?”


    小女孩忽然咧嘴笑,“你是來送給我的嗎?”


    說著她把他牽進房間,然後把門關上,雨聲隔了一層木門,變得更遠了。


    小女孩翻開衣櫃,把裏麵的旗袍裙都拿了出來,說:“哥哥,幫我把這些都剪掉!”


    程彥甫的新太太要跟來申城不是因為吊唁,而是聽說申城下的蘇溪鎮有全世界最好的宋錦,她要來做衣服,好讓她在太太名媛會上成為焦點,可這個小女孩卻要將別人趨之若鶩的旗袍都毀掉。


    他把刀拿了出來,她把精美的旗袍遞到他麵前,惱道:“快點,我再也不要穿這些衣服了!”


    女孩的鵝蛋臉那樣幹淨,不知自己正在毀掉的是什麽,纏著水線的手摸上那些料子,他渾身都已濕透,衣服是,睫毛也是,刀尖的水滴墜到地麵,冷得他幾乎要碎掉,而她的衣服是暖的。


    “撕拉——”


    刀刃穿過錦繡,劃出刺耳聲,小姑娘高興地笑了出來。


    破壞使人興奮,就像一場發泄,將美的東西肆無忌憚、傾盡全力地毀掉,她的衣服都可任由他割裂,而他此刻就是她的恩人,多可笑,毀滅者成了救世主,修橋鋪路者無屍骸。


    他把衣服割破,她還在那裏撕扯碎布,力氣小小的,手也小,腳也小,說:“哥哥我還有一件,你等等我。”


    最後那一件是金色的公主裙,他的刀下去前問她:“以後沒有裙子穿了。”


    她有些猶豫了,問他:“這個裙子漂亮嗎?”


    他說:“不知道。”


    “可我不想穿了,我想它們都消失掉。”


    原本一潭死水的眼睛微微碎開一層漣漪:“我也想它們都消失掉。”


    小姑娘托腮,煩惱:“可是我還太小了,沒有辦法真正的消滅它們,我打不過大人。”


    程書聘看著一地碎布,好像這一刀下去,毀掉的不是美麗的衣服,而是他自己,他幾乎被淹沒了,被仇恨、被嘲諷、被母親的怨父親的冷。


    他說:“你會被他們教訓的。”


    小姑娘坐在地上看他:“我會藏起來啊!”


    “怎麽藏?”


    “我爸爸說,如果有人要對付你,先害怕就輸了,要把自己藏起來,表現得很無辜,然後背地裏做事,我就說我的衣服是被狐狸叼走啦,大人能拿我怎麽辦,哦,他們還會被我氣死呢。我爸爸是外交官,他說的都是對的。”


    程書聘的眼睛微微一怔,小姑娘還抻著最後的裙子讓他裁,他站起身,說:“狐狸給你留下最後一條裙子。”


    想要報複大人,毀掉裙子是最傻的事。


    小姑娘給他打開門,屋外的雨還在下著,淅淅瀝瀝的風裹來,她說:“哥哥,你冷不冷。”


    “哥哥,你冷不冷?”


    忽然,有道清麗的聲音自身後傳來,手裏的煙蒂燃上指腹,雨絲澆了上去,餘溫尚存。


    程書聘迴頭,說:“洗好了?”


    蘇雲卿點頭,她的長發洗過,半幹濕地披在身後,暖融融的睡袍裹著她,臉蛋凍得晶瑩剔透,“你快去洗吧,熱水暖一暖,好睡。”


    臥室裏的燈光暖暖地灑在她身上,他朝著光走去,說:“明天下午要去拍婚紗照,到時我去學校接你。”


    “跟奶奶和程宴時說了,他們可高興,你這件衣服要手洗再烘幹,趕緊換下來吧。”


    “一件衣服緊著穿兩天,程太太不如再給我做一件。”


    他邊說邊走進屋子,蘇雲卿視線恰好落在他衣襟上,領口微敞,喉結尖銳清白,她恍惚反應過來:“呀,今天忘了給你配一個壓襟了。”


    “忘了?”


    程書聘垂眸看她。


    蘇雲卿走到主臥隔出來的衣帽間,“就是這種,穿舊製衣服的時候別在衣襟斜側這裏的裝飾品,有點類似西服的胸針,不過我這些都是女士用的。”


    程書聘掃過一眼,花樣雅致脫俗,看著舒心,於是抬手把腕處的鷹首鏈卸下,“買的時候聽人說過,這是個壓襟。”


    說著他遞過去,蘇雲卿愣愣呆住,雙手接過他的手鏈,難以置信道:“程老板,您至於用壓襟當手鏈嗎?”


    蘇雲卿還是第一次碰到他的貼身飾品,掂在手裏極有重量,黑金鉸鏈做工精細,如果講得出年頭,也算是收藏級,他卻說:“不戴在衣服上也能壓驚。”


    蘇雲卿笑出了聲,看了眼衣帽間,“我們分一下區域吧,這一麵都給你放東西。”


    程書聘:“不用了,我都是放在這兒的。”


    他尋著記憶去抽首飾層,忽然目光一頓,身後的蘇雲卿慌張地過來擋在他身前,“我、我換了!”


    程書聘喉結微微一滾,伸手道:“壓襟給我吧。”


    蘇雲卿臉頰頓時赤色,雙手捧上前道:“對麵那一片都是、都是你的……”


    男人拿過手鏈,深看了她一眼:“有勞。”


    等他一走,蘇雲卿下巴都要埋進脖子裏,自顧自懊惱丟人了半天,她爬上床把自己埋了進去。


    程書聘似乎澡洗得有些久,蘇雲卿睡得迷糊,也不知他什麽時候出去的,但第二天清早,奶奶過來敲門,開門的是他。


    陳慕瑾念叨拍婚紗照怎麽是下午,她準備跟宴時先去,還能給蘇雲卿挑幾件衣服。


    其實都是走過場讓老人家開心的事,蘇雲卿配合地說好。


    到了學校後跟沈燕燕說下午還有事,要去拍婚紗照。


    “你自己是做設計的,怎麽不帶幾身漂亮衣服,咱們院的珍藏館你去借幾件。”


    蘇雲卿笑了聲,“不用。”


    沈燕燕拿出手機劃了幾張婚紗照,“你看這些最近火的,你挑一個主紗,欸,我覺得這個抹胸適合你,你的……”


    她眼神往下瞟,“真的雲卿,你穿這個抹胸的,絕對能拍出水duangduang的感覺,你得讓我們飽眼福啊。”


    蘇雲卿瞪她,“閉嘴。”


    沈燕燕無奈繼續畫畫,嘴巴嘀咕道:“你一個學設計的能不能別這麽保守。”


    “我這不是保守,叫藝術,叫無邪念。”


    沈燕燕一臉震驚地看她:“你都結婚了你無邪念,那程先生天天吃素啊,誰信!我跟你說,就那種越壓抑越紳士的,越變態。”


    蘇雲卿拿過針線朝沈燕燕一指,她立馬手指給嘴巴縫上拉鏈。


    這會手機裏傳來奶奶發的微信,蘇雲卿點開看——


    【雲卿,這都是我跟宴時挑的,你來了直接換啊,不浪費時間多拍些。】


    蘇雲卿點開圖片放大看,眉頭頓時一蹙,沈燕燕瞟了眼,說:“我說什麽來著,程老板也想看。”


    “這是長輩挑的!”


    沈燕燕輕咳了聲,“你這拍婚紗照當天還能來上課,王牡丹都不敢說你之前請假的事了,不過你是不是太隨意了,衣服都沒準備好吧。”


    蘇雲卿疑惑:“準備什麽?”


    “你這,天生麗質不準備化妝品就算了,乳.貼得有吧。”


    蘇雲卿瞳孔一睜,糟糕,奶奶跟她說攝影樓什麽都備了,她想著就是去拍幾張的,哪知道她老人家根本就不是去挑要的,是去挑不要的!


    “嘟嘟嘟——”


    這時,握在手裏的手機震動出聲,是程書聘的電話。


    她起身走到門外接過來,“喂。”


    “你給宴時的衣服今天做不好就算了,我一會辦完事從寓園過去接你,提前跟你說一聲,你準備一下。”


    “程、程書聘。”


    電話那頭頓住,“嗯?”


    “昨天你拉開的那個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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