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雲眼中駭怪,看向萬山。


    萬山呆呆地搖了搖頭,不知是真不知曉還是裝傻。


    真竊賊就在眼前,他們究竟抓了個什麽人?


    不管怎樣,這件事算徹底糊弄過去了,能在這裏遇見寧火弟子,說明此地離寧火穀很近,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海雲擔心楊眠抓到竊賊後,會請他留下住上幾日,於是當先發製人,說道:“楊眠兄,既然抓住竊賊,可得趕緊迴山向師門匯報才是。”


    楊眠聽到消息麵露喜色,心不存疑,點頭稱是:“我就不奉陪了。”


    他旋即轉向女弟子,“芊芊,快帶我去看看,那賊人到底是什麽身份!”


    芊芊看了眼海雲和萬山,並不知曉他們的身份,觀其衣著落魄,卻相貌堂堂,器宇不凡,就知道此二人非等閑之輩。


    她心裏想:“二師兄自從進入寧火穀就不曾離開,為何會與陌生人共進早餐?”


    想到此處,她不由得多留了個心眼,仔仔細細地打量兩位陌生人。


    與萬山的灰眸對視的刹那,芊芊心頭一顫。


    “這女子像是在哪見過,有些眼熟……”


    芊芊心裏念叨,有些忐忑不安。由於不清楚女子和二師兄的關係,她不敢貿然提出心中的疑慮。


    芊芊之所以這般多疑,和寧火派的近況無不相關。


    掌門殯天還不出五日,寧火派上上下下便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平日那些和藹可親的長輩與同輩,全變了個樣,似乎都心懷鬼胎,各自為營,更有甚者在自家居所修築了低矮的圍牆,高調展示劃清界限的姿態。


    整座寧火穀透露出分崩離析的氛圍,曾經的融洽似乎……再也迴不來了。


    掌門溘然長逝,根本沒來得及指定繼承人,這就是寧火變局的肇因。


    武弦能擔任臨時掌門,是因為邱無思臨終前曾單獨叫他前去病榻,指定他為下一任掌門——可這是武弦的一麵之詞。


    除武弦以外,沒有第三者知道邱無思最後一次與他交談的內容。


    在如此詭譎莫測的情形下,武弦為服眾,退而求其次,自降身位成為“臨時掌門”,而非“正式掌門”,至於掌門之位,等前往仙界覲見殿主的護法迴來後,再做定奪。


    有人說,這其實就是武弦做賊心虛的表現,倘若他的掌門之位來得光明正大,何故自貶一等?


    芊芊的立場搖擺不定。她既覺得眾人的懷疑有幾分道理。


    但話說迴來,門內誰不清楚,武弦四歲時被下山的邱無思撿到,從此一直待在他身邊修煉武功,可以說是掌門唯一的親傳弟子,一晃近二十年形影不離,他怎會做出欺師滅祖之事?


    事到如今,上千徒眾的寧火派,芊芊能仰仗的卻隻有兩位。


    一位是同為掌門從山下發現的二師兄楊眠,他在寧火派無根無係,如無本之木,不會被牽扯進太多利益糾葛,而且性格淳樸,相對較為公正;


    另一位則是門派弟子排行第三的師姐——離雅君,她接人待物向來誠懇,和芊芊等晚輩更是情同姐妹。


    其實,寧火派向來尊男輕女,即便邱掌門生前溺愛雅君遠超武弦,卻從未有把掌門之位傳給雅君的念頭。


    如今掌門走了,寧火派的女弟子也暗中聯合,試圖打破寧火派近千年尊男輕女的傳統,想推舉離雅君繼任掌門。


    但離雅君本人沒有這個覺悟……


    總而言之,不同派係,不同性別,不同輩分糾纏成錯綜複雜的蛛網,牽一發而動全身,唯有小心謹慎才能在掌門繼位之亂中的安身立命。


    在查清掌門殞命和秘籍失竊原因前,誰都不敢輕舉妄動。


    芊芊按下心中疑慮,說道:“師兄莫要著急,他們馬上就把賊人押過來,你放心在這候著便是。”


    “好,好!”楊眠目光中鋒芒畢露,誓要好好審問嫌犯。


    他對海雲說道:“我要處理門內事,不打擾二位用餐,先走一步。海雲!來日方長,咱們有的是時間好好敘舊,今年頌仙會在遊雲,我們那時再見!”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說完,楊眠就帶著芊芊出了店門。


    “他們到底抓了什麽人?東西還在我身上,怎麽會認定那人就是竊賊?”萬山見寧火弟子離去,立刻問道。


    “我怎會知道。”海雲聳肩,大口扒飯,含糊不清道,“快吃,吃飽喝足才能有力氣趕路。”


    “嗯……”


    看得出來,萬山心事重重。


    “沒找到你頭上,你還不高興了?”海雲促狹。


    “其實——這幾天經曆了這麽多事,我總有種感覺,自己就是任人擺布的棋子,一舉一動都在計劃中。”


    她意味深長地看著海雲。


    “我扮成運送糧食的農夫,混入寧火穀充當雜役,然後發現寧火掌門,也就是邱無思的屍體,從他身上找到開啟藏經閣的鑰匙,竊走秘籍後,偷聽到寧火弟子討論火葬一事,於是順理成章般躲進木棺中,隻是沒想到被那老頭兒壓了整整三天三夜,都快要我命了!”


    海雲聽萬山把死去的邱無思說成“老頭兒”,感覺她輕佻不敬故人,想責備幾句,但還是吞迴了肚子裏。


    自己與萬山終究是萍水相逢一場,更別說自己有求於她,秘籍之外的事,少說話評論。


    海雲慢慢說道:“聽上去太順利,而且邱無思死得蹊蹺,你在哪發現他的屍體?”


    “他平日散步的小徑旁有座隱蔽的涼亭,我那幾日跟蹤他,想尋機竊走鑰匙,就發現他倚在涼亭一角,久久沒有動靜,我才明白他是死了。”


    “然後你便搜屍拿到了鑰匙?”


    “廢話,難不成我還跑出去告訴別人,我本來是來偷東西的,好不巧,正好撞見你們的掌門離世了?”


    海雲聳肩。


    “現在想來,就好像有人希望我竊走秘籍,而且一直在暗中幫我!”


    “是寧火派的人?”


    “既然身在寧火穀,能給予我幫助的,想必也隻有穀中人。”


    “你想竊走秘籍一事,還有什麽人知道?而且你說用它來救命,具體是怎麽做的?”


    萬山眼神躲閃,不太想和盤托出內情,她猶豫再三,最終緩緩道出:


    “隻有密麓霞府中杭黎瓔師傅和同門友人,二人知曉。我父親尚且年輕,身體強健,多年不曾患疾。大概是半個月前去山中收獲草藥,染上了不知名怪疾,請了許多名醫、巫師和方士都診不出病因,如今重病在床,大約還能撐一個月的時間。


    “那位友人既是青梅竹馬,更是在西南境地名聲在外的煉丹高手,他師從虛清掌門尾浮子,專精煉藥化丹一事。他覺得唯有找到傳說中仙人贈予寧火派的‘化靈丹’秘籍,將父親的軀體煉成仙軀,才可能救他性命。


    “杭師傅後來也得知此事,決定助我們一臂之力,教我偽裝身份混進寧火穀。”


    “你說煉丹的青梅竹馬,莫非是歐陽靖熙?”


    “正是他!”萬山眼中閃著光芒。


    歐陽靖熙年少成名,煉丹成就斐然,是個天才。


    即便海雲長年待在江南的遊雲峰,也聽說過歐陽靖熙的大名。他在幾年前拜訪過遊雲派,隻是海雲無緣見到。


    江湖人士都尊稱他為“妙手奉仙歐陽子”,說的便是,他煉就的丹藥能成為仙人修行之輔藥,神乎其技獨步天下,凡夫俗子更是趨之若鶩。


    “可你們怎麽知道,寧火派那本秘籍就是‘化靈丹’?”


    “當然是因為‘五俠頌仙’的傳說。”


    傳說在上古時代,天下五大門派,即金蓮、虛清、遊雲、寧火和山馗,它們的開山祖師一同習武,潛心修行。


    某天,他們在山中遇見一位落難仙人,幾人起初並不知那人身份,都遵守道義救助落難人士,在他們的細心照料下,仙人痊愈,恢複法力。


    仙人為感謝五人救命之恩,便分別贈予五個法寶,得到法寶的武者實力突飛猛進,仗義四方,並在北疆、江南、西南和京城四地開宗立派,最終發展為如今的五大門派。


    為感恩仙人饋贈,五大門派歃血為盟,約定每年晚春舉辦頌仙會,由五派輪流坐莊。順帶一提,今年便輪到遊雲坐莊。


    最初是核心弟子前去祭拜先祖,恩禮諸仙。隨著五大門派逐漸擴張,加之天下一統,王氏重建朝綱,頌仙會自然成為朝廷和江湖接洽的重要渠道,規模宏大,細節精益,演變成宴請江湖各方勢力豪傑的武林盛事。


    ——這個傳說,海雲當然清楚。


    他還知道,寧火派獲得的法寶和煉丹有關,江湖有雲:“寧火釋丹功無量,金蓮接引自成佛”。


    意思是隻要寧火願意將他們藏匿的煉丹法寶公之於眾,加以闡釋,就是功德無量之事;至於後一句話,則見解繁多。


    當然,幾乎沒人在這種事上較真,畢竟“五俠頌仙”傳說本身都不可考。


    雖然各大門派確實供奉著有傳說色彩的器具,但更多人認為,傳說隻為構築五大門派的認同感,避免他們相互爭權奪勢,擾亂武林秩序,故而杜撰。


    它隻是象征。


    海雲感到頭暈目眩。


    他終於意識到,萬山所謂的“化靈丹”秘籍,根本是她憑傳說臆想出來的!


    如果這秘籍是真的倒好,可萬一是假,他包庇盜竊罪行,又協助竊賊離開江南,豈不是罪加一等?


    “怎麽,現在開始後悔了?你既然沒能修出靈根,就老老實實把期望放在上麵吧。”萬山狡黠一笑,拍了拍藏在腰後的秘籍。


    海雲自知上了賊船,何況化靈丹對他的誘惑實在太大,他為此不惜付出生命的代價。既下定決心,就算是死路,也要一走到底!


    他用力咬牙,說道:“秘籍帶在身上太危險,我們得盡早趕去密麓霞府,請你師傅解開封印,看看這裏頭到底藏了什麽秘密。”


    “說得對。”


    萬山見他再次堅定目標,總算鬆了口氣,她同時感受到海雲無比可怕的執念。


    他為了修仙,甘願打破江湖秩序,這何嚐不是走火入魔?可事到如今,她卻亟需這份執念以成全自己。


    萬一,秘籍裏並沒有記載“化靈丹”,那海雲的仙途,自己父親的性命,就都前途未卜了……


    這時,門外傳來一個男子的哀嚎。


    隻聽那人怪叫道:“冤枉啊!冤枉!我隻是竊了幾枚金元寶,哪知道什麽秘籍!但我知道是誰偷的!”


    “我知道!聽我說,我知道是誰!是個女子。我們這幫雜役先前從未見過她。”


    “我說謊?各位爺,小的可不敢!你們大可去找別人,誰都可以證實,各位寧火幫的大哥大姐,你們難道沒印象嗎?”


    “她是生人!”


    “她長什麽模樣?小的還記得……容小的想想。她個頭不高,跟這位女俠相近,年紀輕輕,大概十六七歲。”


    “對了!她的眼睛很特別,不同於常人的黑或褐瞳,是、是——”


    “快說,到底是什麽顏色!”一個鏗鏘有力的女聲催促。


    “是……灰!霧一樣的灰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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