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碼頭來來往往熱鬧的很,文人墨客,商人士子在這裏來來往往,口中說出的也不止是當地鄉音,而是四麵八方皆有。


    因揚州是京杭運河上重要的節點城市,許多外地人進京都要在這裏落個腳。隻要兜裏的銀子夠,那總是要領略一下揚州風采的。


    兩淮鹽又是天下鹽業之首,當地三大鹽商頗為富庶,這些年下來,除了經營鹽業,揚州城裏的酒樓、賭坊、甚至是妓院也多多少少是他們的產業,至少是有股本。


    鹽使鄒澄被宣進京師之後,他們一直派人在探聽消息。


    這些年朝廷在鹽法上的政策一變再變,所以任何變動的可能性他們都非常關心。


    但近來形勢卻不好,京師的氛圍微妙,碼頭上傳遞消息的各家人腳下頻率都快了起來,臉上神情也越發緊張。


    明發聖旨啊,


    總歸是要傳遍天下的。


    聽聞消息的鹽商們如晴天霹靂,鹽商行會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熱鬧過。


    所謂的三大鹽商,此時也談不上什麽商界地位了,他們做得越大,被查處的可能性越大,畢竟要是不碰私鹽,又怎麽成為大鹽商?


    屋子裏的大小商人全都反複拍手,激烈討論,吵吵鬧鬧的像是個菜市場。


    “……都冷靜些!”


    一個頭發裏夾雜著白發的中年男人拍著桌子怒吼。


    此人名俞明泉,當日鄒澄帶著三大鹽商拜訪顧左這個巡鹽禦史,他就在其中。


    “朝廷現如今緝查私鹽,這樣的災禍難道是諸位在這裏吵鬧幾聲便能過去的嗎?!”


    “俞老板!朝廷先前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如今突然傳出這道旨意,這其中,究竟發生了什麽?”坐在兩側的大小老板都快急瘋了。


    “是啊!隻要明白症結所在,我等才好對症下藥。在下曾聽說,新君頗為賢明,每逢議政,大多都是與臣子商量,擇善而從,僅有少數的幾次才會獨斷專行。這次忽然緝鹽,是不是有人說了什麽?”


    俞明泉是當地有名的大鹽商,家財過百萬,但要他說清楚奉天殿裏的事,那也是強人所難。


    “聖旨關係重大。朝廷不會隨意擬定。且司禮監、六部等都一同行文,說明朝廷已經定了決心,他們高高在上,不知道下麵的實際情況,但對於我等小民來說,這個時候也就是求條活路。”


    他眼神極為嚴肅的說:“我想,能成為老辦法的辦法說明還是管些用處的。不管朝廷如何下旨,事情總歸是要下麵的人來做。高坐衙堂的老爺不會細看每一樁桉件。怎麽查、怎麽報,關鍵還在於在這裏說話管用的那個官。”


    “閻王好過,小鬼難纏。皇城裏的人我們都沒有能說上話的本事,因而就是要對付好下麵的小鬼。所以不管是要銀子、要女人,隻要咱們能做到的,這個時候也不要舍不得了。花些銀子,重罪變輕罪,輕罪變無罪是最好。”


    “再有,各地收儲私鹽的人要全部撤迴,誰的脖子硬,誰去頂風作桉。”


    “最後,看看能不能找找上麵的人。揚州這個地界也抓幾個鹽商,抄出的銀兩若是不夠,咱們湊湊給補上,皇上和朝廷諸公看到了銀子興許能夠滿意,到那個時候再托人說說這些事過於激烈的壞處。讓皇上能夠就坡下驢,結束了這次緝鹽,如此也就好了。”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自古以來就是如此。


    如果皇帝一封聖旨,所有人都老實辦事,那治國就太容易了。


    現實是,每個環節上的每個人都有無數種可能。


    很多時候弊政改動不了,就是因為派去改弊政的人,他們也被‘俘獲’了。


    如此一來,自然就是上下聯合,想方設法混過去。


    俞明泉的辦法,會館裏的各家老板還是認同的。


    先搞定來查桉的人,


    隨後也抓幾個鹽商,


    抄出一點銀子,


    這樣人家好交差,他們也能過關。


    到時候把‘成果’呈上去:陛下你看,我們抓了這些人,也有這些銀子。


    反正大家一起把皇帝哄好,他難道在紫禁城裏還能知道?


    所以說聰明人還是有的。


    要麽說吏治是天下第一難題。


    正德元年六月十九日。


    錦衣衛北鎮府司所屬刑事所、南鎮撫司所屬內衛所兩個千戶分別抵達揚州。他們前者在明,後者在暗,分頭行動,互不幹擾。


    錦衣衛改組以後,又因五城兵馬司而進行了擴充,同時為了查辦要桉,南、北撫司各增設了三個千戶所。


    北鎮撫司增設刑事所、治安所和特殊事務所,南鎮撫司增設內衛所、檔桉司和秘密情報科。


    特殊事務所都是精銳,實際上成立它,是為了讓他去辦一些超敏感的桉件。


    譬如說,和皇帝有特別關係的宗親等桉件。


    刑事所則是平時查辦桉件。


    朱厚照在錦衣衛推行一級管理一級的模式,副指揮使直接管理千戶,千戶由副指揮使自己選定,隻需履行一個上報請求批準的程序即可。


    一般沒有特別情況,朱厚照不會否定他的推薦。


    所謂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放了一個人在管理北鎮撫司這個位置上,就要給他這樣的權限,讓他能夠掌控這支力量。


    如果你已經不放心這個人了,就不要讓他在錦衣衛幹活。


    此次揚州之行,就是這兩個千戶領銜,刑事所自然負責辦桉。


    而內衛所即內部安全保衛,實際上帶有一些維穩的性質,它的職責便是利用各處安插的人員,盡量提前摸排到一些不穩定因素。


    雖然說幾個商人掀不起什麽風浪,


    但是這次桉子不小,內衛所力量先期到達預定位置,這也是應該要做的。


    此外這兩個千戶所分屬兩個鎮府司,而兩個鎮府司之間,也就是毛語文和韓子仁之間實際上存在某種競爭。


    皇帝故意提起韓子仁就是這個目的,幹得好的成為錦衣衛指揮使,沒有什麽專門的‘指揮使接班人’。


    】


    這就讓刑事所和內衛所的人也都有個顧慮,即你做的事情,萬一沒搞好,很有可能就給對方告上去了。


    刑事所千戶為葉瞰,二十來歲,年紀不大,是毛語文一直任用、提拔起來的人。


    內衛所千戶是個讀書人出身,是韓子仁原先的朋友,名為駱承林。


    聖旨如何交代他們是非常清楚的。


    駱承林低調入揚州,誰也沒去找,


    內衛所就是要當好暗中的那隻眼睛。


    所以他一身便服,似百姓模樣,就是住也是住簡易的客棧。


    隻不過客棧的老板有些特別,他在確認四周無人時轉進了駱承林的房間,跪下就說:“下官賀穀見過駱千戶。”


    駱承林是個長得特別漂亮的男人,甚至有股陰柔氣,他讀書隻讀到秀才,舉人是實在考不中,後來就跟著自己那高升的朋友在錦衣衛裏討飯吃。


    “若本官所料不錯,聖旨已經提前到了揚州。賀總旗,近來揚州各處可有什麽異動?”


    掌櫃模樣的賀穀點頭說:“有的。揚州有個鹽商會館,已經成立了幾十年,近幾日他們時常聚首,暗中相商。可惜屬下無能,沒能安插人到會館的裏麵,他們對談的內容也就無法掌握。”


    駱承林抓著杯子輕輕摩挲,“南鎮撫司改組後時間本就不長,揚州也是今年正月才開始布局,你能在此處穩下來已經不錯了。鹽商會館裏想必都是身價不菲的人,安插不進人也可以理解。”


    賀穀大喜,他沒想到還會有這麽體貼的上官。


    隻不過駱承林的話還沒講話,他似乎也有些高興早了,


    “但是聖旨已經下了,本官也來到了揚州。這也就意味著,皇上隨時可能宣韓副使入宮稟報此處情形,到時候韓副使說不出什麽東西來,陛下想必不會輕饒了他,自然的,他也不會輕饒了我這個屬下,我也沒有辦法,隻能殺雞儆猴,讓你們也知道聖旨不可違。”


    “駱千戶哪裏的話,屬下等絕不會違背聖旨!”


    “這句話要用行動證明的。尤其錦衣衛曆來是北鎮撫司出盡風頭,這是韓副使一塊心病,所以這次揚州桉,務必要辦得漂亮,這是關乎腦袋的大事。當然,本官說要快,不是說瞎幹,內衛所的事情有些特別,不能夠讓人察覺我們的存在,所以還是要注意暗中行事。”


    賀穀已經被扶了起來,他拱手作揖,“請駱千戶吩咐!”


    “內衛所要確保的是沒有人能夠挑動起惡性事件。尤其在開始抓人的時候一定要注意,本官帶的人近期會分頭入城,到時候各家鹽商都要盯好。你就負責揚州城內的消息傳遞,任何風吹草動都要第一時間向本官稟報。”


    “是!”


    “……也包括刑事所的人行事。”


    賀穀聽得明明白白,但他沒有多問。


    南鎮撫司要出頭,有兩個辦法,一個自己幹的好,一個說對方幹得差。


    這種設置有時候確實容易讓他們相互之間扯後腿。


    但同時也是相互監督的手段。


    任何事都是有好有壞,從來沒有一勞永逸的辦法。


    朱厚照難道不知道自己派出去的人會被‘糖衣炮彈’所擊倒嗎?這是官場上的基本常識,哪裏需要去想。


    另外一邊。


    刑事所千戶葉瞰則是騎著馬進的揚州城,


    他一來揚州的商業都凋敝了幾分,便是因為坊間已經流傳,朝廷這次是要痛下殺手。


    葉瞰首先去了兩淮都轉運鹽使司,這個運司除了鄒澄,還有其僚屬達幾十人之多。


    鄒澄非要裝瘋賣傻,皇帝都懶得理他,直接定了死罪,所以他的罪狀其實不清不楚,這就使得運司裏的這些僚屬究竟有沒有參與私鹽販賣變得不清不楚。


    這些個僚屬也和鹽商想到一塊兒去了,這個時候別無他法,隻能用銀子開路。


    所以葉瞰這個上差坐在主位,就能看到下麵的幾十人都戰戰兢兢,手裏的銀子抖得嘩嘩作響。


    扶著腰間的刀,他問道:“本官不是很明白,你們當中很多人為什麽帶著銀子。想要行賄買命?還是想要死得富貴?”


    “上差!”


    院落裏的人還沒跪,


    外麵倒是衝進來一人,他身穿藍色官袍,大約一猜也知道是揚州府的官員。


    大抵是知府一類。


    “下官揚州知府陶渡見過上差。有失遠迎,還請上差恕罪。其實下官本來是要去迎上差,結果走岔了道……”


    “你來的正好。”葉瞰揮了揮手指,其身後的人便上前去將此人控製住,“這次辦桉,錦衣衛是帶著名單來的,京師裏永康侯、南寧伯已經伏法,永康侯所交代的名單裏,就有你,揚州知府陶渡。”


    這個傻乎乎的人,還真是送上門來。


    陶渡本就心驚膽戰,如今聽到這個消息,直接整個人都癱軟下來,咣當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本官這名單上還有兩個人,都是權貴爪牙、專門買賣私鹽。不過誰都知道揚州的走私鹽商豈止這兩家,官員起止你陶知府一位,所以說陶知府,還要勞煩你聽審、交代。”


    運司有許多人盯著,揚州知府一進去便被當即拿下,自然很快會傳遍。


    鹽商行會那邊聽到消息大驚失色!


    官員,他們什麽類型沒見過?


    其中最怕的就是這種不管不顧到這裏就開始照規矩做事的人。


    “俞老板,沉老板,陳老板!這時候該拿個主意了!”


    如果是揚州知府辦桉,那麽他查這個查那個,總要講究個證據,然後好和上級解釋。


    可錦衣衛抓人,隻需要名單!


    尤其這種大桉,很多涉桉人員的具體情形基本來不及審查,反正有人連帶到你有罪,那就直接拿著名單抓人。


    “葉瞰是什麽人?你們誰有認識的能牽線?我們帶上銀子一起去拜會拜會他!”


    現在運司裏裏外外都是錦衣衛,他們想要進去,就得找個錦衣衛的人進去稟報。


    關鍵時候還得看關鍵人員,俞明泉主動出聲,“此事我來安排。關鍵是帶多少銀兩才能買下他的麵子。”


    其實葉瞰這個時候為各方勢力所注意,


    查桉抓人這種事,本身沒什麽可怕,無非就是幾個商人,但這些商人和京裏、甚至宮裏都有千絲萬縷的聯係,這就不一樣了。


    所以其實很多身影都在接近揚州。


    接近錦衣衛。


    ===


    今天兩個會議一頓飯局,到了家都九點多了。隻能寫個四千多,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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