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兩淮地區下了一場小雨。


    楊廷和看著雨勢皺起了眉頭,


    他的奏疏已經上去了,主要是向皇帝稟報賑災灶戶的事情已經步入正軌,他與鹽司趙慎通力配合,調動了鹽場本身的各個鹽官,又從應天府等地購糧……


    事情千頭萬緒,其中說不準也有監管不到之處,但那麽多糧食下去,漏也會漏一點到灶戶手中。


    楊廷和是這麽以為的。


    就是下了雨,道路得泥濘個幾日,實際上又耽誤運糧。


    廟灣鹽場在淮安府清河縣境內,這裏有灶戶六千餘人,算是規模較大的鹽場了。


    楊廷和無法在短時間內將所有鹽場一一走遍,但一個兩個的,他還是得去。鹽課之中的腐敗太厲害,萬一皇帝撥了糧食下不去,最後依舊鬧出民變,


    他這個欽差如何交代?


    而之所以選擇廟灣,則是因為這裏的糧食消耗太快。六千餘人,一天2斤糧食,1萬石150萬斤的糧食足夠吃100多天·,


    即便算上中飽私囊層層盤剝,50天,總歸要撐得了吧?


    可廟灣鹽場剛領糧30日,就上報再有10日糧食即將耗盡。


    廟灣鹽場的大使名為彭林坤,楊廷和二話不說先將他給綁了!


    “灶戶生活艱辛,往往是晝夜勤勞、歲無寧日,朝廷不忍、撥下賑災的糧食,你身為鹽場大使,如何將100多日的糧食在40日之內就消耗完畢的?你真以為本欽差不敢殺人?”


    彭林坤抻著脖子叫屈,“上差,您去廟灣一看便知!”


    有此一節,才有楊廷和踩著爛泥、冒雨前往淮安府的一幕。


    他們一行人躲在路邊的亭子裏,邊上種著很密的竹林,雨打竹葉,原本是清新舒緩,但亭子裏的人沒有不焦急的。


    按照彭林坤的說法,廟灣鹽場哪裏就止六千餘灶戶,根本就是有一萬五千餘,


    楊廷和原本以為賑濟灶戶之事也有舊例,應當問題不大。


    就如同‘軍、匠’這樣的‘籍’,灶戶也有自己的籍,而且明代規定,灶戶不得擅自脫籍。


    為了加強管理,鹽運司還會將灶戶及其相關情況登記造冊,稱為鹽冊或是灶冊。裏麵的內容包含鹽場內灶戶的總數、每戶幾個灶丁、每丁應交的鹽課數等,可以說十分詳盡。


    賑災的時候隻要按照鹽冊一一發去糧食,雖有克扣,但整個鏈條是完整的。能有什麽大問題?


    可實際上真到了最下麵,就會明白因為應繳納的鹽課數量,和灶丁的數量相關。


    灶丁越多,上繳鹽課就越多。


    所以從明初到正德這一百多年下來,自然會有一件事發生:就是灶丁的戶數被隱瞞了。


    層層上報的數字是六千餘灶戶,但實際上哪裏止啊?


    當初上繳鹽課的時候按數字小的來,


    現在大家排隊領救命糧食了,難道多出來的人就讓他活活餓死?


    彭林坤做不出這樣的事情,他是按照實際的灶戶來發糧的,


    如此一來,糧食消耗的自然極快。


    即便沒有貪墨與盤剝,大約也就吃上50日,現在撐過40日,都算是他不錯了。


    楊廷和確認了這一點之後就讓人將彭林坤鬆了綁,這個像痞子一樣的瘦猴躲在亭子的角落揉搓自己的胳膊,大概是勒得疼了。


    而抬頭望向京裏來的大官,隻覺得人家滿臉愁緒、心思深重,腦子裏怕是比他們這些粗人想得要多。


    “難怪陛下要多發那麽多糧食……”


    原本50萬石、7500萬斤糧食,給5萬人得吃兩年。


    楊廷和負著手,說道:“所以陛下常說國事艱難,有時候、有些事,旁人覺得明明可以轉圜,但陛下就是不肯。便是因為大明的病症比常人所料的都更加嚴重。”


    “介夫兄,那這差額怎麽辦?那些不在冊的人,是賑還是不賑?”


    “上差,鹽司!”彭林坤大約是聽到了這話,急忙跪下說:“今年朝廷整頓兩淮鹽場,不管是在冊還是不在冊,灶丁們都已斷了糧。如果隻賑在冊之丁,那剩餘的人必定會哄搶糧食!到時後果不堪設想!”


    趙慎畢竟是捕過盜賊的,對於刁民,他不會那麽仁慈,所以嚴厲斥問道:“那麽當初隱瞞灶丁的時候,怎麽不想著有今日?該繳的鹽課不繳,不該領的糧食要領,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彭林坤自然說不出話,他就是小角色,而且隱瞞灶丁數量也不是從他這裏才開始的。


    “惠興兄(趙慎字),”楊廷和緊皺著眉頭,攔了一下他,“這是陳年陋習,不是一兩任鹽場大使的事,怪不到他身上。不過……彭林坤,趙鹽司說的話也有道理,萬事萬物都得講究個理字,這裏的理也總歸要講得清楚吧?”


    “朝廷雖然有糧食,但是一場雨下來,不知道路上要耽擱多久,即便我們日日催運,十日之內也有可能到不了。你說不在冊的灶丁會鬧,那麽在冊的灶丁呢?”


    “他們平日裏給朝廷繳納鹽課,朝廷整頓兩淮鹽場,不會扔下他們不管,這是天經地義。現在糧食總量不夠,萬一他們知道是因為也賑了不在冊的灶丁呢?這些人鬧不鬧?”


    彭林坤臉窪而眼細長,整個一臉苦相。這個時候也說不出話來。


    大官就是大官,考慮的事情就是周到。


    這個問題確確實實存在。


    “不錯!”趙慎嚴厲的講:“伱們報了多少人,朝廷自然就賑多少人,現在丁口叫人給隱瞞了,難道還怪得了朝廷?”


    “這件事,由下官負責。”彭林坤叩頭,“灶丁以幾人為一戶,隱去的丁口也在各自家中,他們不會與自家人相爭的。”


    這可不好講。


    要餓死人的時候,哪管那麽多?


    楊廷和仔細想了想說:“等雨停,我們到了廟灣之後,你要發布新規。在冊的灶丁每人每日領兩斤糧食,不在冊的灶丁每人每日領八兩糧食。而且,在冊的先領、不在冊的後領。朝廷沒有不管他們,但人生在世,不能夠所有的便宜都叫他們給占了!”


    完全不賑是不可能的。


    就像彭林坤所說,萬一鬧出事情來也不好。


    皇帝隻看結果,不看過程。給了糧食,最後還是鬧出民變,就算你有理由,那至少也是能力不夠、不知變通。


    但無論如何也要讓那些人知道,你平日占了便宜,這個時候就該往後站,這也是一種懲罰,刁民,不能夠對他們太好。


    主要是糧食的數量也不夠,不足以把所有人都喂得飽,下著雨、爛著泥,神仙來運啊?


    路上,楊廷和繼續與趙慎說,


    “灶戶的賑濟是一方麵,鹽場要拍賣也需加快。隻有這樣才能盡快過度好,讓商人來運營鹽場,讓鹽場重新運轉。迴去以後,我們便要上此奏疏。”


    實際上皇帝已經開始了。


    因為他也知道這件事拖不得,正德元年必須要有個結果。


    按照當日在乾清宮所議,朝廷整頓了兩淮鹽場以後,撤去了運司以及批驗所等衙門,重新設置了一處拍賣所。


    拍賣所將兩淮鹽場的30處鹽場進行劃分,其中6處進行拍賣,剩餘24處暫時仍為官營,一樣設在拍賣所之下。


    這24處鹽場中,所得鹽課收入全部不再上繳戶部。其中又有6處的鹽課,全部用於兩淮24處鹽場的灶戶的工本米發放。剩餘的18處鹽場,則設為兌支鹽場,這樣一年可有40萬引鹽,專門用來兌付前朝已經印發的鹽引。


    拍賣所哪裏也不去,不設在淮安,也不設在揚州,就在京師、京師東城,南邊是不夜城,西邊是錦衣衛。


    多好,這邊犯了事,那邊就可以將其送到錦衣衛。


    拍賣所設正使一人、左右副使各一人,分別負責6處和24處鹽場。看起來後者數量巨大,但其實管得少的,反而獲得的銀子多,管得多的,卻是事多錢少。


    拍賣按年份和月份舉行,今年拍6處,明年再拍6處,兌支鹽場的數量則按次減少,一直到最後保留6處鹽場,直到曆年積欠的鹽引兌完為止。


    至於多久能兌完,戶部也沒個數,從永樂開始至今,朱家皇帝們簽發了太多的鹽引,隔三差五賜一次,一次就是一兩萬引,誰還統計得過來?


    但不管怎樣,朝廷設立專門用於兌支的鹽場,則顯現出與以往完全不一樣的態度。


    朝堂上下一直到民間,沒有說不支持的。


    第一年還會有些難度,24處鹽場灶戶的工本米需要朝廷發放,但隨後幾年,拍賣的鹽場逐漸增多,朝廷的壓力逐漸減小,拍賣所的官員數量也會大大少於鹽運司,如此簡裝輕行,或可一改鹽政之弊。


    九月初六日,皇帝聖旨:遣少府郎中陳季立轉任拍賣所左副使,秩正五品,掌鹽場拍賣、鹽商監管、鹽價調控以及灶戶民生;


    遣原兩淮都轉運鹽使司、經曆司經曆遊思孟為拍賣所右副使,掌剩餘24處官營鹽場的管理諸事。這與先前沒有太大的不同,就是管理鹽場,按照舊例催征鹽課、核對鹽引後支鹽核銷。


    此人就是原來兩淮運司‘幸存’下來的7個官員之一。


    而經曆司經曆,就是掌管本衙門內文書往來的,有點兒類似辦公廳主任,這個位置幹久了,對於衙門內的各種事項辦理的流程是非常清楚的,所以讓他署理剩餘的24處鹽場可以稱為合適。


    在這件事上,皇帝堅持了一迴,把此案之中清白之身的人全部留下高升。


    遊思孟隻是其中之一,剩餘的6個人也都在拍賣所之內,他們從地方官搖身一變成為京官,而且品級都有不同程度的提升。


    貪官死、清官上。


    皇帝當到這個份上,才有成就感。


    至於拍賣所正使,這個位置,依然懸而未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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