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洵感到自己的指尖有些冷,是從心底驟然湧出的那種寒意,仿佛迴到兩年前,冰冷的十字路口,昏黃的街燈下,她一個人固執的站在雨裏,無數次被大雨衝刷的那個絕望瞬間,卻再也等不到他的溫潤迴眸。她咬了咬嘴唇,兩眼發直的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像什麽都可以,好像什麽都不合適,原來所謂最熟悉的陌生人,不過如此。她在心裏冷笑,兩年的時間,原來我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了。


    他叫著她的名字,口氣很淡然,甚至有些冷漠,這樣的冷漠方洵從前很喜歡,現在很想要抽他。


    他走上前一步,那張冷峻的臉帶出小小的詫然:“你怎麽會來?”


    在進到會場之前方洵還覺得自己超凡,現在聽了他的話覺得有些嘔心,她咬了咬嘴唇,有些輕蔑的笑了聲:“不是你讓我來的麽?”


    他微微擰起眉頭,額心處一道淺淺的痕。


    方洵抿了抿有些幹澀的唇,繼續道:“你把請柬給了白桐,不就是希望她告訴我,來參加你的婚禮,好好看一看現在的你是什麽樣子麽?”


    他沒說話,眉頭皺的更深。


    方洵抬高眼睛,毫不避諱的看著他那雙漆黑的眼睛,“如果說你想讓我來,就直接下帖子給我,如果不想我來,就沒必要給白桐,你知道她一定會告訴我,可你不知道該不該讓我來,不確定是不是想要看見我,所以你把這個難題拋給我,秦朔,你還是老樣子,這麽點小事都要跟我計較,都要算計。”她頓了頓,嘴邊露出一絲淺笑來,隻是那笑刻意又疏遠,“但我沒有你那麽多的心思,我做人很坦蕩,我不但來了,我還想對你說一聲,恭喜你。”


    方洵覺得作為一個被甩了的前女友,她的落落大方一定會讓他自慚形穢。


    果然,他晶亮的眸子變得黯淡,半晌,發出低低的一聲歎息:“方洵。”


    方洵有些生氣,你看這人,明明他辜負別人在先,現在卻一副無辜受害者的樣子,除了皺眉就是歎息著叫她的名字,除此之外,好像什麽都不會做了。讓人想打臉都下不去手。


    然後,就開始了詭異的沉默。


    歡笑場中,一個頭發高挽,穿著深紅色v領長裙的高挑女人朝著他們走了過來,她一隻手端著盛著紅酒的玻璃杯,另一隻手優雅的對著方洵遞出來:“你是方洵吧,你好,我是胥日。”


    方洵覺得心倏地一緊,不禁抬高了眼眸仔細看她,老實說她的長相並不是那種驚豔的美,但絕不豔俗,她的目光很淩銳,看著人的時候具有侵略性,儀態卻很端莊,嘴邊噙著淡淡的笑,一舉一動皆是優雅規整,胤陽說過,有些人的氣質是天生的,說的大概就是胥日這一類人。


    就算氣質差得遠,氣勢上也不能輸,方洵禮貌的伸出手來,客氣道:“你好,我是方洵。”


    胥日點頭微笑:“洵有情兮,是誠實美好的意思,方小姐的名字真好,氣質也好,很可愛,讓人想放在手心裏保護。”


    方洵心裏五味雜陳,一般當別人誇你氣質好,很可愛的時候,基本上就是覺得你的長相很難點評。


    她確實沒聽別人誇過她長得好看,秦朔沒有,胤陽也沒有。


    她掩嘴咳了一聲,笑著迴道:“胥小姐真有才,是學詩的?”


    方洵心想,你要是說你是學詩的我就告訴你我是研究漢語言文學的。


    胥日嫣然一笑:“不,我是學畫的。”頓了頓,又說:“其實我認識一位長輩,非常喜歡研究漢語言文學,所有的詩詞樂賦他都很喜歡,寫過很多民間文學和美學的文章,我偶爾會向他請教,如果方小姐也感興趣,我可以介紹給你認識。”


    方洵笑著迴絕:“胥小姐客氣了,我就是學漢語言文學的,我們一家子都是研究漢語言文學的,我未來公公還是研究漢語言文學的大家,所以,不麻煩了。”


    說完在心裏十分不好意思的默念了句,老師對不起了,情況特殊,隻能借您老人家出來用一用。


    胥日有些驚訝:“方小姐有男朋友了?”


    方洵心想這是什麽意思?難道我的長相已經到了連男朋友都不能有的地步麽?


    看出方洵明顯的尷尬,胥日趕緊打圓場:“哦,不好意思,其實方小姐這麽漂亮,有男朋友是我早就該想到的事。”她歉意的點了點頭,“胥日失禮了。”


    方洵突然覺得胥日這個女人很不簡單。


    優雅,大方,說話做事滴水不漏。


    眾多愛情陰謀論的小說告訴她,像秦朔這種冷漠又木然的男人身邊總會圍著一個綠茶婊心機女,但顯然胥日這個女人道行太深,無論用心機女還是綠茶婊來形容,都言之尚早。


    可惜她沒什麽機會繼續深究了,她跟她之間的相逢和際遇,也就隻有這一瞬。


    胥日笑著抿了口紅酒,沒再說什麽。沒舉杯的那隻手十分自然的搭在秦朔的臂彎處,秦朔默契的弓起手肘,胥日就挽住了他的胳膊,那動作十分流暢自然。白桐說讓方洵好好看一看秦朔的倒黴老婆長什麽樣,要好好的嘲笑一番,可方洵覺得,眼前的男女,十分登對,是郎才女貌。


    秦朔也沒再對方洵說什麽,他的目光仍是冷漠的,但他看著胥日的時候,卻多了一點溫度,方洵心裏有些發酸,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嗆過,是那種想要哭卻哭不出來的酸。她想找秦朔做一個了斷,所以她來了,她以為所謂了斷一定要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一定要說一句冰冷決絕的狠話,原來都不是,其實了斷很簡單,是那個人就在你麵前,卻再也不會向你伸出的手,再也不會對你露出的笑,再也不會穿過洶湧人潮,隻專注望著你一個人的目光,什麽是了斷,這就是!!


    宴會廳很大,空調吹出一陣陣的涼風,方洵突然覺得身上有點冷,手心裏的汗也是帶著冰涼的潮潤,她把手包用胳膊夾在腰間,雙手在裙子上用力抹了一把。


    想要抹掉那粘膩的汗液,也抹掉生命中再也承受不起的東西。


    燈光下遊走的人越來越多,有些熱鬧的大廳突然奇跡般安靜下來,商業精英的高談闊論,豪門小姐的嬌聲笑語,全都變成了在角落裏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


    大廳的入場處走進來一個人。


    黑色西裝微敞,解開兩顆扣子的領口下襯托出被高光打亮的兩片鎖骨,性感而充滿懶散味道,頭微微地抬著,幹淨利落的黑色短發齊齊梳向耳後,露出光潔額頭,看起來恣意而張揚,左耳上的一顆黑鑽耳釘在追光的映照下,閃亮的近乎囂張,棱角分明的臉部輪廓略顯冷硬,狹長雙眸有幾分淡漠疏離,可微微勾起的唇角卻泛著玩味的笑意,隻是那笑,分明透著幾分不易察覺的譏諷,還有,刻意。


    他的腳步很穩,很慢,在一群西裝革履和血紅大口中緩緩走來,一旁的竊竊私語聲突然提高聲調,發出一陣又一陣的唏噓驚歎。


    方洵順著大家的視線轉過了身。


    很久以前,她在看大話西遊的時候,就記住了紫霞仙子的那句話:“我的意中人是個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身披金甲聖衣、駕著七彩祥雲娶我……”


    眼前的這個男人沒有金甲聖衣,沒有七彩祥雲,也不是個蓋世英雄,他糊著胤教授口中的強力膠,帶著小痞子似的大耳環,甚至連襯衫扣子也不係,可他卻在萬眾矚目之下,那樣玩味的,慵懶的,帶著笑意的朝她走來。


    ☆、第12章 囂張的男人


    方洵看著胤陽走進來,一直緊緊繃著的一根弦,突然鬆動了。


    她有點不明白為什麽所有人的表情都在胤陽走進來那一刻變得詫異,想了一下,覺得大概是因為他那張帥到目無王法的臉,和那讓人想一腳踹死他的囂張。


    胥日整晚都很端莊持重的臉在看到胤陽的一瞬變得微妙,她靜靜的站在那裏沒動,端著酒杯的左手還是穩穩的,挽著秦朔的右手卻不自覺的握緊了他的手臂。


    秦朔低頭看了看她的手,沒說話。


    大堂的氣氛突然有了奇妙的變化,湊在一起竊竊私語的商界精英和門第高闊的千金小姐們臉上呈現出難以掩飾的喜悅,甚至是興奮,先前還友善交談的麵孔突然變得彼此戒備,眼睛裏放出精光,其中一個眼睛很大的女孩尤為迫切,眼看就要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和衝動,不顧一切的撲上前去。


    沒撲上來的原因不是她露怯,而是她看到胤陽突然停在方洵麵前,向她遞出了手。


    “不是讓你等我麽?跑那麽快幹什麽?”他微微垂眼看著她,嘴角邊帶著笑。


    方洵反應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這話是對她說的,可是他們明明說好了她一個人來,他隻要在外麵等著就好,這還不到半個小時,他怎麽突然上來了?


    見方洵呆愣著沒動,胤陽將手往前遞了遞:“方洵。”


    那聲音很溫醇,有些淡淡的沙啞,還帶著一點他獨有的甜膩味道,他的目光很深邃很亮,那是一個鼓勵的眼神。


    她左手拿著包,右手放在了他手心裏。


    胥日微微垂眼看著兩個人十指交握的手,很優雅地笑了:“方小姐,他就是你的男朋友?”


    兩個人突然握手這一動作引起一陣不小的唏噓聲,先前要撲上來的大眼女孩將眼睛瞪得更大,眼珠子骨碌碌的轉,她身邊還有兩個濃妝豔抹的女孩嘖嘖兩聲,其中一個提高聲調:“啊,那不是……他有女朋友啊?”


    方洵心裏咯噔一聲,完了,這裏有人認出胤陽來了,早就知道他幹這行,認識的社會各界名流不會少,搞不好還有他以前的客戶在,讓他在樓下老實呆著吧,這人怎麽這麽愛得瑟啊。


    胤陽餘光瞟了瞟旁邊的兩女孩,沒說話。方洵舔了舔嘴唇,將胤陽的手攥得更緊,肯定地說:“對啊,他就是我男朋友,他叫胤陽。”頓了頓,“陽光的陽。”


    胥日臉上的表情微妙到無法形容。


    他叫胤陽,她當然知道他叫胤陽,他是她愛了十年的人,是想握著他的手跟他走過漫漫人生的人,是無論走了多久多遠,隻要想到他還等在那裏,就迫不急待想要迴來擁抱他的人。


    她想過很多次,再一次見到他的時候,第一句話要對他說什麽?說好久不見,還是這麽多年過去,你一點沒變。其實她最想說的是,胤陽,我迴來了,迴來你身邊了。可就在看到他們的手在自己麵前緊緊交握的那一瞬,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就連想要給他一個久違的擁抱,一次簡單的握手,都做不到。


    她原本很期待看到他再次見到自己的樣子,傷心或是絕望,憤怒或是不甘,哪怕是說出刻薄又決絕的話,但不應該是這樣的,這樣冷淡漠然,像個陌生人。


    在這樣的他麵前,她無法繼續坦然下去了,無法若無其事的對他說一句“好久不見”,她端著玻璃杯的手有些微微的顫抖,趕緊將杯口遞到嘴邊,淺淺的抿了一口。


    胤陽似乎並沒有注意到這些,也沒有像個老朋友一樣與胥日寒暄,他左手握著方洵,右手遞向了秦朔,嘴角挑出淡淡的笑:“禽先生。”


    從胤陽走進來的那一瞬,秦朔就沉默的像座石雕,不說話也不動作,眼裏的味道深沉到淩厲,看著胤陽遞過來的手,臉上有一瞬間的遲疑,然後,也伸出手來。


    胤陽這號人物,他當然知道。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是個彈指間就能叫整個商界風雲變色的人物,讓人敬畏又忌憚,除此之外,他還十分有女人緣。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胤陽本人,跟想象中的樣子不大相符,他以為他是個世故老道的人,心狠但處事低調,現在一看,這人囂張的有些過份了。


    有些人深沉到泥土裏,於是不喜歡見到陽光,所以他很不喜歡他這種閃亮到刺眼的囂張。


    而且,他怎麽會跟方洵扯到一起的,在疑惑的同時,也有些隱隱的擔心。


    “胤先生是怎麽認識方洵的?”秦朔木然的臉上帶著一點探尋之意。


    方洵順著秦朔的話認真的迴想了下跟胤陽的認識,然後臉上一紅,有點窘迫的看了看胤陽,使勁給他遞了個眼色,他完全沒看見似的,坦白道:“在床上認識的。”


    胥日剛剛喝下的一口酒猛地嗆在了嗓子眼,躬著背劇烈的咳起來。


    方洵嚇了一跳,使勁瞪了胤陽一眼,然後裝模作樣的上去幫胥日拍了拍背:“不好意思啊,他這人說話一向這麽直接,不過不是你想的那樣,其實是我喝多了……”


    “你喝多了這事就不要提了,怪丟人的。”胤陽伸手刮了下她鼻尖,“但是很可愛。”


    方洵想一腳把他從十六層踢下去,但是想到大局為重,給忍住了。


    旁邊的大眼女孩終於憋不住了,趁著胥日咳嗽的功夫快步走上前來,在胤陽跟前擺了個好看的站姿,一臉嬌笑道:“胤哥哥,我是唐嘉,我父親是兆嘉集團的董事,我們之前見過的。”


    “哦。”胤陽拖出長長的音調,禮貌性的微笑,“唐嘉小姐,我記得你,你的鋼琴彈得很好,人也漂亮,如你父親所說是美麗與智慧並存。”


    “是麽?”美麗與智慧並存的唐嘉小姐頓時一臉驚喜,“既然這樣,一會兒能否一起跳一支舞呢?”


    雖然是秦朔和胥日的訂婚禮,各界人士作為賓客前來觀禮,但說白了不過是以觀禮為契機的一個大的交際場,誰都想在這樣的交際場中撈到好處,所以都是卯足了勁,而在唐嘉小姐看來,她的好處就是能與胤陽跳上一支舞,那麽今後就可以更近一步。


    方洵本以為以胤陽的性格會拒絕,沒想到他欣然答應:“好。”


    唐嘉樂得要去挽胤陽的胳膊,卻被他禮貌的擋開:“不過今晚邀請我跳舞的人太多了,你得排隊。”


    “……”


    美麗與智慧並存的唐嘉小姐訕訕地走開了,方洵強憋住笑,在胤陽手背上狠狠掐了一把。


    胥日將手中的酒杯放在身邊走過的侍應生的盤子上,十分優雅的對著胤陽伸出手來:“想邀得胤先生跳舞,不知道我是否也要排隊呢?”


    胤陽掃了一眼沉默著的秦朔,臉上露出公式化的笑容:“胥小姐的未婚夫在這,邀我跳第一支舞,不合適吧。”


    胥日臉上蕩漾出優雅明媚的笑:“他不介意。”


    胤陽低眉一笑,聲音很低,卻極具穿透力:“胥小姐,你理解的重點錯了,就算你的男人不介意,你也要問過我的女人介不介意。”


    胥日遞出的手尷尬的頓在半空,目光望向方洵。


    秦朔也望向她,那目光很平靜,裏麵卻隱約有一些東西在靜靜流淌。


    方洵看著胥日遞出來的手,五指纖細白皙,修整過的指甲透著晶瑩的微光,一看就是長期精心保養過的手,她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被胤陽握著的手,突然就有了一種把他的手送出去就再也收不迴來的可怕感覺,她清了清嗓,歉意的一笑:“不好意思啊胥日小姐,別的事情都好說,但是這事,我還真有點介意。”


    秦朔眸色一沉,突然伸手將胥日遞出的手拉了迴來,聲音冷冷道:“我也介意。”


    四個人都沒再說話,場麵僵的就要撐不住,甚至有點劍拔弩張的味道。


    這氣氛讓方洵十分不舒服,她甚至在想剛才是不是不應該拒絕胥日,正想著,突然感到胤陽握在她手心裏的力量重了很多,然後她整個人被拉進了舞池。


    方洵一手被他牽著,一手搭著他的肩,有些尷尬道:“我剛才是不是說錯了,胥日好像生氣了。”


    胤陽笑了笑,漫不經心的問道:“你擔心她生氣?”


    “其實她人還不錯,很禮貌周全,也沒有給我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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