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丹若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發現落在屋脊的神?獸上。漠漠的霞光打向瓦片,像是?橘色的燈燭,照出瑰麗天然?的暈光。


    麥子在屋脊上走路,肥嘟嘟的屁股一扭一扭,腦袋毛茸茸的。


    “給我下來。”她嗬斥,“瓦都要給你踩碎了。”


    麥子一屁股蹲下。


    大米小米聽?見主人的聲音,小跑過來蹲下,朝麥子“汪汪”叫,催促它。


    犬吠陣陣,謝玄英終於迴神?:“晚膳吃什麽?”


    “你想吃什麽?”


    “玉井飯。”


    所謂玉井飯,是?指飯裏加了嫩白藕和蓮心做成的飯粥,甘甜可口,名稱則源於自?韓愈的詩,又多一重古意。


    謝玄英很喜歡吃這種風雅的東西。


    “行。”她痛快地附和,“你剛想什麽呢?”


    他略微遲疑,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為何是?黑眚?”


    程丹若:“說明白點。”


    他隻好?道:“皇長?子名灥,他這一輩又是?主水的。”


    皇室的取名是?按照金木水火土五行排序,皇帝排到木,皇長?子這一輩就屬水。這原本也沒什麽,可此前有傳聞,皇長?子乃黑龍投生,又出現了水行災禍,怎麽看都過於巧合。


    謝玄英現今有兩個想法。


    要麽是?人為的謠言,要麽是?……真的。


    地動後,田恭妃突然?生產,又有雨,怎麽看都像是?黑龍潭的龍出世,正好?投胎到田恭妃肚子裏了。


    雖然?這個說法是?他本人現場胡謅的,可不妨礙他也信了。


    “你說呢?”他語調低沉,眼睛卻驚人得明亮,仿佛刹那間道破了天機。


    但程丹若毫不猶豫道:“若隻是?黑眚,不過百姓愚昧,可劍指皇長?子,必是?故弄玄虛,借題發揮——反正我不信。”


    謝玄英沉默了會兒,輕輕吐出口氣?:“也罷,你不信,那我也不信好?了。”


    第522章 風暴始


    謝玄英不是唯一一個注意到妖龍和黑眚關聯的人。


    京城這種地方, 不缺貪官汙吏,不缺奸猾之?輩, 更不缺聰明人。但?正是因為都聰明, 反而人人緘默了?。


    開玩笑,妖龍的傳聞一聽就不對勁,天子受命於天, 這是禮法的根本, 現在說皇長子的出身有問題,是從根子上質疑他為儲君的合法性?和合理性?。


    不得不說, 最初大家聽到這說法, 都要忍不住讚一句“刁鑽”。


    皇帝藏起了?彤史, 皇長子又是在乾陽宮出生的, 太監、女官、命婦、妃嬪, 眾目睽睽之?下?,很難編出“狸貓換太子”的異聞。


    不能說這輩子有問題,就說上輩子有問題。


    但?很快, 眾人就意識到情?況沒那麽?簡單。


    京城竟出現了?妖物!


    夏朝建立的根基, 就是承天之?命,替代?暴虐的元朝, 以此彰顯正統性?。


    “天命”虛無縹緲,卻又至關重要。


    在立儲之?際,忽然爆出這樣的災禍, 不僅讓人疑惑皇長子是否真的有問題,甚至難免質疑在位的皇帝,是不是下?達了?什麽?違背天理的政令。


    事態嚴重了?。


    於是, 大家更不願意當出頭鳥,去和皇帝說這件事。


    太敏感了?。


    你說你是好心提醒皇帝, 怎麽?證明呢?說不定?就是在反對立皇長子為儲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算了?吧。


    可隱瞞僅僅是對皇帝一個人的,官員們彼此並不需要諱莫如深,反而會似是而非地討論。


    閣下?可曾聽聞……


    確有其事,人心惶惶啊。


    英雄所見略同,此事定?不簡單。


    你是說——


    隱秘的交流並不曾阻礙消息的流傳,相反,當每個人都用神秘的口氣交談,消息會以一種可怕的速度傳播,乃至引爆。


    過了?七夕,中元將近,迷信活動到達頂峰。寺廟、道觀、集市、法場……隻要有類似的活動,就會有人談論這事。


    此時,所有人都將妖龍和黑眚聯係在了?一起。


    傳聞不斷演變、加工、傳播,終於變成了?全新的樣子。


    ——皇長子乃妖龍之?身,這次的黑眚就是他帶來的。


    禦史坐不住了?。


    別?人沉默情?有可原,禦史不說可就是瀆職。


    邊禦史就在謝玄英的暗示下?,寫了?封奏疏遞上去,沒提皇長子,就說京城異聞頻現,百姓人心惶惶,請巡城禦史與五城兵馬司調查,以安定?民心。


    合情?合理,規規矩矩,非常安全的內容。


    皇帝彼時還沒留意,翻到奏疏隨口問了?句:“中元將近,又有鬼怪害人?”


    石太監彎腰:“說是……黑眚。”


    他遲疑一刹的語氣,被皇帝捕捉到了?。他抬首,分明見這太監神色有異,心知必定?有鬼,嗬斥道:“說清楚,怎麽?迴事?”


    石太監將傳聞說了?,不等?皇帝開口,立馬下?跪請罪:“奴婢隻知市井中有妖物傷人,未曾料到以訛傳訛,竟有如此大逆不道之?說,奴婢該死!”


    皇帝臉色鐵青,壓根沒理會他的自辯。


    要說他心裏,對皇長子在地動當天出生的事,一點芥蒂也沒有,那是謊話。但?問題是,恭妃是在地動後?發動的,按照程丹若的說法,是受驚才提前生產,而地動是在他祈雨的時候,突然發生的……


    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皇帝不僅懷疑皇長子,也有點懷疑自己。


    可比起自己有問題,還是別?人有問題,更容易讓人接受。


    他目前就產生了?這樣矛盾的心態。


    莫非,真的是皇長子有問題,乃黑龍投生?他短暫地生出心魔,但?又立即被自己否認了?。


    不,不可能,定?是有人妖言惑眾,意圖不軌。


    “叫段春熙過來,還有伍乘。”他語氣轉冷,“朕倒是要看看,是誰在搗鬼。”


    段春熙和巡城禦史伍乘相繼受召前來。


    皇帝的命令很簡單,查,仔細查,查清楚妖龍的說法是誰傳出來的,查明白黑眚是怎麽?迴事。


    事關重大,由?錦衣衛主理,五城兵馬司協助,各衙門都要予以配合。


    但?是,“不可聲張,不可使民心惶惶,”皇帝慎重囑咐,“慎之?,密之?。”


    段春熙知道非同小可,跪下?磕頭:“臣明白。”


    “去吧。”皇帝疲憊地合眼,鬢邊白發斑斑點點,已露老態。


    段春熙垂首告退。


    他琢磨了?下?這事怎麽?辦,黑眚一說已經傳得沸沸揚揚,要查明白,需要審問的人不在少?數,不可能暗中進行。


    但?皇帝的心裏有顧忌,不想皇長子被提到,個中分寸就需要特別?把握了?。


    他沉默一路,到宮門才開口:“這事——”


    伍禦史道:“都督請吩咐。”


    “妖人做法,惑亂京師,以至民心不聞,百姓難安。”段春熙斟酌道,“你我須竭盡全力,將妖人逮捕歸案。”


    巡城禦史有管理京師治安之?責,五城兵馬司就是由?他統籌,平日?緝捕盜匪,核驗死傷,幹的就是城管和警察的活兒?。


    這次的事情?起於百姓,順天府的人手是幹不過來的,非五城兵馬司不可。


    伍禦史也未推脫:“下?官立即遣人去辦。”


    段春熙問:“你預備從何著手?”


    伍禦史不傻,謹慎地說:“謠言四起,還是要盡快逮捕煽動民心之?輩,以堵悠悠眾口。”


    段春熙搖頭:“錯了?。”


    伍禦史挑眉道:“何錯之?有?”


    段春熙心裏暗罵文官清傲,麵上卻平靜道:“大肆逮捕百姓,無疑雪上加霜。先緝捕遊方野僧、道士和江湖術士,同時查封茶樓酒肆、勾欄曲園,將雜戲說書人盡數羈押。”


    他看了?伍禦史一眼,“若有人問,就說妖人做法,我等?是在緝拿妖黨。”


    伍禦史腹中暗道錦衣衛狠辣,臉上卻表示讚同:“也罷,就這樣吧。”


    他不負責具體事項,直接叫來五城兵馬司的五個指揮,將事情?吩咐下?去,就按照段春熙說的辦。


    五城兵馬司中東南西北一共五個,可以理解為五個派出所,一個管兩坊,坊就是街道。


    他們接收到命令,得知錦衣衛主理,明白非同小可,不敢敷衍,連忙召集司中的差役胥吏,讓他們到街上抓人。


    有名有姓的道觀寺廟不好隨意上門抓人,街上的野僧野道就無所謂了?。


    朝廷規定?,出家人需要度牒,可僧、道錄司下?發的度牒不多,大部?分出家人其實是沒有證件的。


    掏不出證件,如狼似虎的差役哪會放過,立馬押走,關進大牢審問。


    他們一路沿街抓人,聲勢浩大,立馬惹來百姓的指指點點。


    “怎麽?迴事?”


    “犯什麽?事了??”


    “人家不過喝杯茶,為何抓人?他是什麽?通緝要飯不成?”


    差役們就按照上頭人說的,大聲威脅:“我等?捉拿妖黨!你為他說話,難道也是妖黨不成?”


    路人馬上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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