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渉圍場。


    巧安扶著梳妝穿戴整齊的王寶釧,或者說是顧漪笙下了馬車。


    “三娘子今日沉默了許多,想是真的被那柴家二娘推出了事故來。今日馬場一見,三娘子可必得狠狠折辱她一番。”


    乘馬車來的這一路上,寶釧從巧安口中得知許多關於這具身體主人的過往。


    顧漪笙美貌清冷,不喜社交,因而為京都世家眾人所不喜,尤其是這一副麵貌,惹得無數人豔羨嫉妒,更是將她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然而實際上,顧漪笙是個極其開朗的女孩子,為人颯爽、騎術了得,根本不是所謂什麽冰山美人,或是柔弱嬌骨。顧漪笙喜歡打馬球,發揮好的時候常常能贏得王宮貴胄、世家公子的主場。


    但從顧漪笙十歲起,一切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顧漪笙不知為何,突然開始活得小心翼翼,每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就好像是在處處討好別人一般。


    不過,巧安一人之言並不能全部複述清楚。王寶釧也不是原主顧漪笙,還沒有辦法體會到她的過去。


    顧家是大家,家世根基好,顧漪笙的外祖家是並州王氏——也就是王寶釧前世那一脈。


    那麽,曾經的王家,當朝宰相王允在哪裏?


    巧安表示從未聽說過這麽一號人物。雖然並州王氏是大戶,但也還從未有人做到過宰輔這個位置。而顧家,全都是聰明人,顧家長房是當朝皇後的親哥哥,其餘族人全都謹遵門規,發誓隻有匡扶大堯、擁戴陛下之心,凝心自持,縱然才高,也決不任朝中二品以上之職。因此雖則勢大,但好在根基穩固,絕無朝不保夕之憂。


    那也就是說,在此微小的毫末時空,一切都發生了變化,從前熟識的所有人都不存在了,隻剩下她與薛平貴兩人了?而這個薛平貴,也許已經不是前世的薛平貴了——那武家坡還會有她嗎?那這一世被薛平貴拋棄的糟糠之妻,又是誰?


    顧漪笙正是在這樣一個全家都有著七竅玲瓏心的豪門望族中誕生,母親是頗受太後寵愛的寧安郡主,後院穩固,父親忠貞,不納側室,家庭生活倒也和諧。


    正是這樣寬鬆開明的環境,才允許她與諸多男性廣泛交遊罷。若無自己這突如其來的變數,若無柴家二娘突然地瘋癲,想必這顧三娘子仍舊過著這樣優雅恣意的生活罷。


    “小娘子且先帶上冪籬,方便過些時候與諸位公子縱馬。”巧珍仍舊老成的囑托道,像是個長輩寵溺自己家的小娃娃。


    大堯王朝明令,規定未出閣女子以及有身份地位的女子不可以叫外男窺見容貌,是以常戴邊緣垂下紗織品的帷帽遮麵——但商人之女例外,可不戴冪籬。


    看身邊人的架勢,從前主仆間必定是如相知友人,或是至親之人般相處,這樣平等的態勢,顧家想必絕不出叛徒。


    雖則這外殼仍舊是他們家小娘子,可內裏卻是完完全全換了個人啊。


    王寶釧此刻心中有些忐忑。


    縱馬而行,前世她隻學會了一項技能——那便是挖野菜,等待薛平貴的十八年間不僅僅削磨了青春,也叫她將從前學會的一切琴棋書畫全都忘得一幹二淨了,騎馬更是從未嚐試過,這……簡直就是在為難她。


    沉思間,驚聞馬長嘶一聲,朝她飛奔過來。


    王寶釧看不清來人模樣,隻聽得風聲獵獵,騎馬者將馬鞭揮得極快,像是要劃破長空。


    寶釧向左避,馬便向左衝來,向右邊躲避,馬也緊緊跟隨。小小女子奔跑的速度自是不及馬匹奔跑的速度,眼看那馬蹄就要踐踏在她的身上,忽的,她的眼前閃過一道紅色的剪影——


    來人縱馬馳騁,橫切住那肆意行兇之人,手持弓箭,隻朝那狂馬左腿一射,行兇者便連人帶馬翻滾於草地下。


    寶釧一時看呆,那公子眉橫如劍,目若桃花,遠遠望過去,盡是少年意氣、星河萬裏,陽光下他勒馬停鞭的陰影,卻是她自前世以來照亮暗沉之心的第一道光。


    “顧三娘子,幾日不見,竟如此沒見識了嗎?連來人要害你都不知道奪馬搶騎,等著在馬蹄之下半身不遂嗎?”


    一襲紅衣,金冠束發,儼然是清貴仕人,想來是得誌非常。


    說他不是皇子,似乎都無人敢信吧。


    “喂!不是真傻了吧?那我這些年可真真是白白教導你了。”


    這樣直白快意的語氣……到底是年少有為的青年才俊。


    馬上人依舊毒舌,好像是秋日之初急急投過來的烈日。


    “見過傅公子。三娘子,別發愣啦,您連傅公子都不認得了麽?”


    傅公子……


    在馬車上聽巧安說,這個傅公子就是自己的教書先生,雖則年方弱冠,但為人品行端正,滿腹經綸,頗受當今聖人和皇後殿下的喜歡——怪不得他的裝扮如此華貴。皇後殿下每每見他都聲淚俱下,不知為何。聖人和皇後殿下情感篤深、相敬如賓、恩愛如初,是以整個王朝也都穩定非常。


    如此年輕的教書先生……


    顧三娘子從前也就是從他身上學東西,兩人相處得朋友似的。原本沒什麽稀奇的,隻是那柴二娘子推她致傷那日,傅公子似乎很是擔心,表麵上裝作雲淡風輕,實際上親自將這三娘子抱迴宅邸,快馬央了皇後殿下求了最好的禦醫,是以她現在後腦連一小塊兒疤都沒有——原先可是血流不止,成年人手掌大的口子。


    寶釧忙行禮。


    傅公子似乎有些不高興,癟癟嘴“哼”一聲,遠遠拋過來一瓶藥膏,正正好落在寶釧的手裏,“拿著抹抹,聽禦醫說你的疤痕還沒全消。”


    紅衣漸遠……


    圍場上,別的世家娘子都紛紛聚在一起談天說地,唯有她,遲遲沒有一個人來找……


    寶釧終於見識到了什麽叫“不善社交”,雖則前世的她也不善於這方麵,但前世好說歹說,自己的姐姐總不會不顧她,宴席上總是有個說話的。


    “三娘子別覺得落寞,咱們顧家向來規定不常參加這種場合的,即便參加也隻派一人做做麵子。您要是覺得寂寞,那是沒見著咱們家人的。”巧安安慰她家小娘子——披著顧漪笙外殼的王寶釧。


    是了,顧家一窩狐狸,定是不會明著拉幫結派的,她顧漪笙越寂寞,就越安全——隻不過,在王寶釧重生到這具軀殼之前,原來的顧漪笙還不是很明白這個道理,常常熱臉去貼冷屁股,但名副其實是她家黨派裏的人都躲著她,不是她家黨派裏的人想著辦法給她冷遇或不公平的事,久而久之就漸漸畏懼起了社交,隻對自己熟悉的人展露自己真實的個性。


    那這個柴二娘子……


    “三娘子,您看——那柴二娘子又來了,這是頂破了天也沒人會信的稀奇事,她居然沒被處罰,還被允許參加圍獵馬會。”


    巧安的荔枝圓眼生氣起來鼓鼓的,讓人忍不住想捏一把她可愛的小臉。


    “您可別再似從前那麽天真了,又叫她給害了。您啊,總是這樣,別人對您一分好,您就覺得是十分。話說我家三娘子這麽好看,怎麽就不招人呢?若不是沒有其他世家女交遊,也不至於被那柴二娘子差點害死。”


    寶釧順著巧安的眼睛看去,一個單眼皮尖下巴白皮膚的女子出現在眼前。那女子眼睛頗為袖珍,精通各式流行妝麵的畫法,將原先身上臉上的缺陷都一一遮掩住了,原先三分的容貌也有了七分,加之其人緣似乎極好,很是有商業運作經營的頭腦,故而被稱為是京都第一美人。


    睫毛微動,那女子似乎感受到了王寶釧的目光,也朝著此處看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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