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藤原麻呂而言,他已觀望足夠久了。


    這數月來,他也曾親自督戰過,親眼看到了大盛水師的戰船兵器,及作戰之道。


    正如吉見扶此前所言,這些盛軍,依舊沿用著十數年前李效留下的那套舊東西。


    這些愚昧不前的人莫不是認為,十數年前李效憑此戰勝了他們倭軍,隻要照搬,便能一勝再勝嗎?


    真是愚蠢天真!


    莫說是這些區區無能之師了,今次縱然換了玄策軍和李效親自前來,單憑這些老舊的陣法和兵器,也休想再次戰勝他藤原麻呂。


    大盛存在的足夠久了,那片廣茂的土地上,也到了該換主人的時候了!


    這一次,他要將十數年前未能拿到的東西,統統拿迴來……並讓大盛血債血還!


    待事成之後,他會親自前往李效墓前“祭奠”,同這位故人好好地敘一敘舊!


    當夜,藤原麻呂即召集部將與軍師,商討接下來伐盛的戰策。


    同此前的遊擊不同,這一次,他們需率重兵攻襲,這道口子從何處撕開,便至關重要。


    其中需要考量之處頗多,除了盛軍布防強弱之外,還要考慮水域情況,及地理位置是否占優勢,如需撤軍,後方是否能得到保障等等。


    倭軍紮營處已開始緊密地籌備集兵之事,藤原麻呂帳中燈火徹夜不熄。


    反觀常歲寧軍中,卻是另一番情形。


    近來近七八日,常歲寧除了處理日常必須她經手的公務,與每日晨起習武之外,其餘的時間便隻做兩件事:吃和睡。


    軍中一應雜務,全由常闊帶頭包攬了,各處井然有序之下,常歲寧時常於天色擦黑之際,便迴帳蒙頭大睡。


    接連七八日如此,楚行看在眼中,終於忍不住向常闊問道:“……竟連這個都要學嗎?”


    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於大戰前一改忙生忙死的常態,專心吃飯睡覺養精蓄銳,這不是先太子殿下從前的習慣嗎?


    有人臨陣磨槍,有人臨陣脫逃,先太子則喜歡臨陣補覺……


    睡最多的覺,打最漂亮的仗——此乃先太子殿下從前常掛在嘴邊的玩笑話。


    女郎模仿先太子槍法,還仿製先太子殿下的劍,就連榴火都被弄到了江都來,如今女郎的戰馬就是榴火的後代……如今竟然連先太子殿下作戰前的習慣都要學?


    “學一學怎麽了?好的東西還不讓人學了?打仗前養精蓄銳那不是應該的麽!”常闊正處理軍務,頭都不抬一下,漫不經心地道:“往後要學的還多著呢……”


    聽得這個說法,楚行無言以對,但心中那古怪之感卻越來越重了。


    近來認真睡覺的,不止是常歲寧,還有這半年來風雨無阻日日勤加操練的士兵水師。


    除了基本的輪值防禦巡邏之外,他們的操練時間近來減了一半,部分精銳水師的飲食上也做了調整,確保擁有充沛體力的同時,亦最大程度保證清醒飽滿的頭腦精力。


    相比於這半年來稱得上嚴苛的操練,近日的一切近乎放鬆下來,但沒有任何一個士兵因此而懈怠大意,相反,無需任何人明言告知,他們也都能從這份“反常”中覺察出大戰將臨之感……


    一切看似平靜的休養,實則是暴風雨來臨前的蟄伏與蓄力。


    深秋降臨之後,天色便黑得越來越早。


    此一日,天色將暗之際,常歲寧剛放下手中公務,在旁與她議事的常闊正要和呂秀才一同離開時,無絕忽然尋了過來。


    戴著假髻的無絕,披著一身灰白道袍,因近來身體養得圓潤了些,一雙不大的眼睛更顯細小,又時常雙手抄在袖中,挺著肚子四處晃悠,可謂無半點道骨仙風之感,如此種種落在許多不知具體的士兵眼中,隻覺自家主帥十之八九是遇上江湖騙子了。


    且這騙子還很嘴饞,單是偷偷去夥房營中覓食之舉,便被人撞見過好幾迴。


    此刻,這嘴饞的騙子,快步入得主帥帳內,眼睛晶亮,壓低聲音道:“……主帥,三日之內,黃水洋上,必起西北風!”


    常闊麵色一正,立時問:“風勁如何?”


    無絕:“上得台麵,懂事,可控!”


    這是昔日無絕常用的形容,在他這裏,風分三等,“上不得台麵”的是屬起不到作用的微風之列;颶風或風向多變之流,則被稱之為不可降馭的“癲狂之風”。


    “懂事、可控”的,便是指風向、風勁皆恰到好處。


    常闊神色振奮,下意識地轉頭看向盤坐於小幾後的常歲寧。


    這時,帳外忽響起急報聲。


    那急報聲很快傳入帳內。


    “啟稟主帥,副帥,倭軍再度率軍攻襲我軍防線,此次不同以往,倭軍集結水師過萬,合力攻打南麵潤州防線,攻勢尤為猛烈!形勢兇險,還請主帥示下!”


    潤州緊鄰海岸,在揚州南麵方向。


    潤州也曾被徐正業所據,軍政毀損一度慘重,而今春最初發現倭軍行動蹤跡的,便是潤州漁民。


    沉寂了多日的倭軍此次突然發起猛烈攻襲,直指潤州防線,似乎是久攻不下揚州防線,權衡之下欲暫時放棄更為富庶的揚州,改為在潤州登陸——


    然揚州不可失,潤州亦不能出任何差池。


    常歲寧雖為揚州刺史,但所擔乃抗倭元帥之職,她曾向朝廷“誇下海口”,絕不叫倭軍犯大盛國土半步。


    因而此次倭軍欲圖攻取潤州,急報傳往潤州刺史府的同時,也傳到了常歲寧的麵前,如何克敵,最終還需要她來示下定奪。


    常歲寧已自案後起身,抬手接過喜兒捧來的甲衣。


    布局數月,今風已至,敵之耐心已然殆盡,她所待二者皆備,已到揚帆殺敵之時了。


    高高的戰船之上,巨大的船帆在絞車的轉動下,在風中撐展而起,與“常”字帥旗,一同飄揚在無邊汪洋上方,船艦齊發,旗幟迎風招展,似有接天之勢。


    船行半日,海麵之上忽有風至。


    時下船行速度較之前朝雖略有改進,但仍受船體重量、季節海域變化,暗灘地形等影響,戰船日行大多接近而不足百海裏。


    因此,自古以來凡涉水戰,風向二字往往扮演著極重要的角色。如得風助,可將原本行船速度推進兩至三倍,大大縮減水上行軍的時間。


    常歲寧此番親自率軍支援潤州防線,因有風助,便得以提早抵達。


    正如急報所言,此次倭軍的攻勢尤為猛烈,待援兵趕到之際,潤州防線已現岌岌可危之勢。


    隨著援軍加入戰事當中,局麵方才得以暫時穩住。


    然而倭軍這次並未就此輕易退去,竟再次增派一萬水師攻來,在兩萬倭軍精銳水師的進攻之下,戰局再度陷入危急。


    倭國子民多以打漁為生,他們幾乎人人皆熟知水性。而此刻這些倭兵當中,除了尋常武士之外,亦不乏被征用而來的倭國流寇,他們常於海上行劫掠之舉,對這片海域的熟悉程度,及在水上的應變能力,遠非尋常人可比。


    此刻與他們對戰的大盛水師,此前有海上經驗者僅十中之一二,餘下的大多隻來得及操練半載而已。


    半年,已是常歲寧所能爭取拖延到的最大期限。


    苦戰十日之下,血水幾乎將這片海洋染成了紅色。


    倭軍這次似乎下了前所未有的決心,遲遲不肯退去,幾番增派兵力,同伴陣亡便將屍首丟入海中,立即換人頂上,吼殺聲震耳欲聾,似有不死不休之勢。


    直到一場雨砸下來,海上起了雨霧,倭軍才暫時退去。


    常歲寧站在甲板上方,看著霧氣朦朧的海麵,血水混著海水,攪成別樣的腥鹹氣味,隨著霧氣飄蕩在空氣中。


    一整日的時間裏,各船都在清點傷亡人數。


    但各處不敢有絲毫鬆懈,負責巡邏站哨的士兵,無不戒備地注視著海上濃霧。那霧氣之後,隨時都有可能會出現欲奪他們身後國土的水鬼。


    沒有陽光庇佑的海麵之上,夜色更早降臨了。


    雨水已停,寒意侵體,未散的霧氣飄飄浮浮,被風撕扯出了形態。


    主帥樓船後方,借著一艘艘高大船隻的遮掩,悄無聲息地集結了數十艘輕便的船隻,每艘船上皆是身披烏甲的佩刀將士。


    看著同樣身穿黑袍的高挑少女,楚行的神情格外憂心:“……女郎當真要率軍夜行?”


    “是,楚叔,這裏便暫時交給你和白將軍他們了。”


    楚行依舊不敢鬆口:“女郎,您此去危機重重……而海麵之上不同於陸地,一旦蹤跡被發現,根本無從掩藏。女郎隻率兩千水師,如何能行?”


    “正因需掩藏蹤跡,才不宜率大軍前往,而改為小船趁夜而行。”夜風中,少女神態篤信:“況且,此行我所圖之地,兩千將士足矣。”


    楚行歎道:“可女郎此舉著實太過冒險了,若是大將軍在此,必不可能同意的……”


    “不,阿爹會同意的。”常歲寧看向起伏的海麵,道:“敵眾我寡,敵擅我短,我等縱然隻是站在這片汪洋之上,便已是在冒險了。那些傷亡的將士更是將性命長留於此,我既為主帥,既不可叫死者枉死,亦不可叫生者赴無謂之死。”


    所謂無謂之死,是指不必要的損亡。


    楚行到底沉默下來。


    依常家尊卑來說,他為部曲,麵前的少女是家中女郎。依軍中規矩而言,他為部將,而女郎為主帥。


    話已至此,於公於私,他都沒有再阻攔的餘地。


    兩千水師齊備,於夜色中乘風而行,很快被霧氣吞沒,了無蹤跡。


    於一場注定持久的戰事中,懸軍深入是一件極其冒險之事,會使自身受製,也不利於後方的物資補給。


    常歲寧尚未自大到將這片海域當成自己的主場,每每率軍出海,便是她眼中的懸軍深入。


    在這片茫茫無依的汪洋之上,將士們需要有一處“立足之地”,作為最基本的保障。


    據她所知,這“立足之地”,藤原從起初便有了,所以倭軍在海上的活動總能格外敏捷。


    倭軍有的,她的將士們也要有。


    既然沒有,她便要搶一個來。


    她非但要搶,還要搶一處最好的。


    她選定之處,不單方便作為海上的立足點,更有其它用途。


    霧中行船,絕非良選,但你死我亡的戰場之上,曆來沒有依循上上之選的餘地。


    幸而常歲寧是熟知這片海域的,而她身側又有擅觀測氣象與天地方位的無絕陪同,便得以將未知的危險與不利阻隔了大半。


    兩千人,在這浩瀚無際,而又霧氣重重的大海之上猶如螻蟻般毫不起眼。


    但即便如此,也仍須有人前行探路。


    再往前行,便在倭軍的巡邏監視範圍之內,如蛇口奪食,自當再三謹慎。


    海域寬廣,縱是狡詐如倭軍,也不具備於夜色霧氣中巡邏而毫無疏忽的可能。


    倭軍此刻著力於潤州防線,輕易也料不到會有兩千大盛水師與潤州方向背道而馳,正悄無聲息地往東北海域而去。


    且在探路前行的過程中,常歲寧一行人逐漸發覺了不對勁的地方。


    “……奇怪,倭軍在此處的監視怎會如此薄弱?”跟隨常歲寧左右的元祥壓低聲音道:“屬下疑心此中有詐。”


    會不會是倭軍設下了圈套,刻意引他們深入之後,再將他們一網打盡?


    常歲寧站在船頭,注視著前方,搖了搖頭:“應當不是詐。”


    “或者說,詐不在此。”


    她迴首看向潤州方向:“此處巡邏相對薄弱,是因為倭軍在最大程度集兵,所以遊散監視各處的倭兵才會減少了大半。”


    “可潤州也隻兩萬多倭軍而已,應不至於……”元祥話至一半,戛然而止,片刻,神情微震:“主帥的意思是……倭軍作勢攻打潤州防線,實則隻是聲東擊西?潤州那兩萬多倭兵,並非他們所集結的真正主力?!”


    元祥在對兵法的領略之上曆來敏銳,每每此時,都襯得他整個人聰明靈光許多。


    但此刻的認知,令元祥無暇自我欣賞,他倏然戒備萬分:“主帥……”


    若倭軍果真另外集結了重兵,那他們打算攻往何處?!(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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