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侍郎相信,不單是他,在許多人眼中,太傅都是這樣的存在。


    太傅能有今時之聲望,於天下文人心中穩居泰鬥之位,除了毋庸置疑的能力學識以外,同十年如一日的為人行事作風也有很大關係。


    褚太傅是一個極能守得住本心的人,自少年時初入官場,便已是這幅懟天懟地的模樣了,其懟人之誌,未因身份地位及年歲高低而有過分毫轉移。


    他甚是不屑結交權貴,更不必提結黨弄權,也因此,初為京官時,曾遭到過諸多排擠打壓。


    但太傅頭甚鐵,雖喜發瘋,卻也有過人的能力與智計作為支撐。


    太傅年輕時遭遇排擠的事跡有很多,現如今仍在文人之間流傳,此類事跡,不勝枚舉,譬如被同僚設局汙蔑,鋃鐺入獄,不出十日,便好整以暇地走出牢房,將位置騰給了做局之人。


    再有諸多看似不痛不癢的排擠,時有一奸臣,看其也很不順眼,某日早朝後,在兩名禦史經過時,特意做出耳語之態,與彼時還不是太傅的太傅道:【上迴托褚大人辦的事,不知可有結果?】


    此舉意在上眼藥,造出模棱不清的流言,拉人下水。


    若對方急亂否認,則正中下懷。


    很年輕的太傅沒有否認,反而露出恍然之色,聲音也很低地道:【您說那件事啊……】


    那人反倒愣了一下,一時有些不會了,同時生出很不好的預感——


    年輕的太傅已作出為難之色:【下官家中雖有人粗通醫道,但論起根治痔病,卻實在不太擅長……】


    那官員倏地臉色一變,剛要打斷,又聽對方誠摯地建議道:【賈大人之疾既已影響甚多,便不可再諱疾忌醫,不如上稟聖上,廣發告示尋求良醫……】


    【下官實是愛莫能助,還望賈大人見諒。】言畢,歎息著施禮後,就此離去。


    察覺到那兩名禦史的視線落在了自己的臀部,那名官員辯解的話到了嘴邊,又不知從何說起,隻能憤怒惱羞地離去——然而如此反應,仿佛又坐實了太傅之言。


    很快,其人痔病纏身的流言,在朝堂之上不脛而走。


    於是此名官員很快發現,朝堂上有意無意盯著他屁股的視線越來越多,甚至有很多人暗中向他推薦擅治痔病的醫者,無論他如何解釋,都是枉然。


    此類事還有很多。


    之後,隨著太傅的官越升越高,名望日漸為文人所認可,也成為了先帝眼中很合適的製衡人選,局勢便慢慢得到扭轉,從開局被官場同僚排擠,最終變成了他一人排擠整個官場。


    再加上太傅行事的確清正,半點不戀權勢,一直保持中立,甚至無意讓家中子孫後代入仕,無欲望野心,唯有一身文人錚錚傲骨,那些敵對之人便也逐漸不願再觸黴頭,麵對太傅時,態度便從起初“誰能除掉他?”的磨牙搓齒,變成了“誰又惹他了?”的頭疼不已。


    太傅不允家中子孫入仕這一條,說辭也很太傅——你們哪個做官,能做得過老夫?既然都不能,就趁早老實呆著吧,免得敗壞老夫名聲。


    褚家子孫雖不做官,但在文壇中也各有造詣,滿門清清白白,因此褚家愈得文人敬重稱道。


    想著老師年輕時諸多性情飛揚的事跡,再看著麵前滿頭白發的清瘦老人,湛侍郎忽而滿心感慨。


    但老師最煩有人在他麵前矯情喟歎,湛侍郎便隻試著說了句:“老師今年書房裏的炭火燒得尤其旺……不知可是身體畏冷之故?”


    人老了,病也多,每逢冬日,他總會擔心老師的身體。


    不料卻聽老人道:“有隻小羊羔子孝敬了我一筆炭火銀子,今年的炭火一不小心置辦得多了些……”


    語氣雖淡,卻有淡淡怡悅得意之感。


    落下一子後,老太傅抬眼看向喬央,及一旁的湛侍郎,又問:“怎麽,你們沒有?”


    喬央二人隻當太傅口中的“小羊羔子”,必是褚家子孫,湛侍郎便笑著道:“我家那幾個,哪有這份孝心!”


    喬央則道:“我家那兩隻還未出欄呢,莫說孝敬我了,且得我養著咧。”


    也不對,綿綿算是隻出欄的小羊羔子了,畢竟在國子監醫堂裏做事呢,每月有月錢拿……


    但那點月錢,總是入不敷出的,那孩子近來在城外搭了個醫棚,為一些不被允許進城的流民婦孺醫病,他這個當爹的,也貼進去不少俸祿呢。


    聽喬央這麽說,褚太傅露出一絲滿意之色——看來那壓歲……呸,那炭火銀子,是專給他一人的了?


    不過二十萬兩也太多了些,他單是燒炭,哪兒能燒得完?


    方才聽喬央提起他家那女娃在城外設醫棚救濟流民——


    太傅想到此處,便道:“我那炭火銀子還很有些富餘,不如就拿去你家女娃的醫棚裏罷。”


    喬央隻當至多是幾百兩的事,便欣然道謝應下。


    聽到醫棚二字,湛侍郎便好奇地問了幾句。


    聽罷,不禁歎服道:“喬祭酒教女有方……令郎的才名,在下也多有聽聞,您家中這一雙兒女,假以時日,必然都將大有作為啊。”


    喬央連連笑著擺手:“哪裏哪裏……”


    湛侍郎又誇讚起他教導出來的學生——江都常刺史。


    提到這位常刺史,湛侍郎眉間的皺紋都展開了不少。


    戰事是最耗銀子的,但人家常刺史,此番抗擊倭軍,卻做到了“以戰養戰”——


    倭國此番求和,必要耗費極大代價,上貢補償是免不掉的,常刺史又親自去取求和書,豈能便宜了倭國?


    再有東羅,此番易主,也得常刺史相助,來年上貢數目必然也格外可觀……


    他們幾個戶部的老東西,已經私下敲過算盤了,大致估摸著,江都此戰,刨去損耗,必然還能很有些富餘。


    試問這樣的武將,怎能叫人不喜歡呢?


    此時,麵對這位武將的老師喬祭酒,湛侍郎便很不吝於讚美之詞。


    喬祭酒卻很難專心享受這份讚美,太傅在棋盤上忽然越殺越兇,他急於應對間,加之炭火太旺,已經有些汗流浹背了。


    直到湛侍郎又說起同樣在外的其他武將。


    免不了要提及康定山造反此等叫人頭痛之事,而後待說起韓國公李獻時,這頭痛便再次翻倍。


    “韓國公此去,已有半載了吧?”眼看著要輸了,認命的喬央反倒騰出了心思來搭話。


    “是啊。”湛侍郎歎氣:“這半載間,先丟洞庭,又失嶽州……如今隻盼著荊州務必守住。年前應當無礙,荊州一帶如今嚴寒且多雨雪,卞春梁大軍暫時不敢攻來。”


    喬央委婉地問:“聖人……便沒有其他示下嗎?”


    雖說勝負乃兵家常事,武將在外領兵,半載間無所成也是常見,但洞庭和嶽州是在李獻手上丟掉的,而荊州又這般緊要,怎能放心依舊盡數交予李獻之手呢?


    雖說李獻是聖人自家小輩,聖人用起來自然放心,但事關國邦安危,聖人應不至於這般主次顛倒吧?


    “聖人已有安排。”湛侍郎道:“在等肖旻肖將軍迴京。”


    肖旻早前奉旨離京前去平亂,平的乃是慶州一帶的幾處亂象,多是些當地豪強糾集流民帶來的禍患,而今被悉數平定,肖旻已在迴朝的路上。


    “待年節稍作休整,來年初,肖將軍應當便會奉旨趕赴荊州了。”湛侍郎道。


    喬央稍稍放心了些,這位肖將軍,是與歲寧一同打過徐正業的,據說為人沉穩謹慎,是個值得信任的人物。


    喬央便道:“如此,隻盼著來年能有轉機……卞春梁之亂一日不除,京城便一日難安啊。”


    距京師僅有一千二百裏遠的荊州,此刻也已入夜。


    常歲寧在黃水洋大敗倭軍的捷訊,早幾日已傳至荊州軍營內,被李獻以“動搖軍心”為由,嚴令鎮壓,不允士兵私下議論。


    此刻,偌大的軍營中一片死寂,冒雪守夜的士兵,神情麻木而緊繃。


    縱是近日多雨雪天氣,他們也未曾停下操練,李獻欲借年前天氣惡劣,卞軍無法攻來的間隙,加緊操練麾下兵士。


    在他看來,他之所以會敗給卞春梁,最大的原因便是麾下兵士鬆散無能,若是姨母當初肯將京中三萬玄策軍交給他,他必然早已將卞春梁擊潰!


    但他此刻沒有提要求的資格,姑母對他已經失望不滿,不可能將駐守京師的玄策軍交給他。


    離京前,姨母曾允諾,隻待他擊敗卞春梁,於軍中立下聲望,日後便可將玄策軍順理成章交予他手,可如今……


    想到“軍中聲望”四字,李獻眼前閃過的是一張稚氣初褪去的少女麵龐。


    黃水洋之戰,讓常闊之女再次聲名大噪,那將星轉世的愚蠢傳聞,竟愈發洶湧,已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身處久戰不順的逆境之中,李獻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眉間已有遮掩不住的戾氣顯露。


    他自南境迴京,本以為等著他的是大展拳腳的機會,但眼前的一切,與他預想中的都不同……


    功與名全是崔璟和常闊父女的,而他隻能帶著這敗軍之師,在值年節之際,依舊苦守於此。


    想到數日前來自京師的苛責訓斥之言,及那些滿朝文武必然對他百般橫眉貶低的情形……


    李獻攥緊了按在沙盤旁的手掌,壓抑著內心躁戾。


    這時,一名士兵入帳內稟道:“啟稟主帥,據斥候迴報,卞春梁大軍於嶽州城中正飲酒作樂,大舉慶賀……嶽州城中百姓皆惶惶不安。”


    嶽州城中的百姓已經經曆數次卞軍的洗劫殺掠,卞軍第一次殺的,是城中士族權貴官員,第二次便將屠刀揮向了平民百姓。


    幸存的那些百姓,如今的處境也與奴隸無疑,他們依照卞軍的吩咐行事勞作的同時,亦要麵臨卞軍一言不合便會揮刀的恐懼。


    此刻這名士兵隱去了諸多細節,隻以“惶惶不安”四字囊括嶽州百姓的處境。


    “飲酒慶賀……”李獻的注意力隻在卞軍的囂張忘形之上,他的眼神一點點沉下去,而後轉頭看向跪坐在一旁侍奉的藍衣女子——


    “來年氣候轉暖之際,我欲為卞春梁備下一份厚禮……”他緩聲道:“這份厚禮要如何備,阿爾藍,我需要你與我一同定策。”


    阿爾藍似察覺到他話中所指,眼神微動了動,適才點頭。


    李獻眼底有勢在必得之色。


    最遲來年四月,他定會一舉剿滅卞軍!


    ……


    另一邊,常歲寧自倭國離開之際,知曉越州已定,石本武彥已被誅殺,便安心率軍踏上了歸程。


    耽羅和東羅,在常歲寧大軍折返江都的必經途中,常歲寧最初的打算是在東羅旁觀罷金承遠的登基大典,便動身趕迴江都,如此應當剛好能迴刺史府過年。


    但今年是個少見的寒冬,剛入臘月,黃水洋部分海域表麵已經結了海冰。


    抵達東羅所耗費的時間,較之預計中已多了近一倍之久。


    常歲寧與無絕及部將商議後,最終決定待年後,再趕迴江都。


    海麵浮冰與下麵的冰礁對船隻而言皆是考驗,拖慢行程不說,同時也很危險。


    現下戰事已了,沒有必要為了急於在年前趕路,便冒險行船,這是軍中部將們和常歲寧的共識。


    至於江都,自有比他們更多數倍的陸軍鎮守,楚行和金副將也都已折返,有他們在,可保江都安然無恙。


    決定此事後,常歲寧便讓人告知軍中上下,眾將士們倒也不曾因為不能返迴江都過年而失落。


    他們大多數人本也不是江都人士,此番戰事大捷,他們身為勝軍,很得東羅上下禮待,能留在異域過個年節,反而是一件十分新奇之事。


    金承遠很樂見此事,他特意讓人撥出兩座小島,用以盛軍駐紮休整,一應物資藥材,安排得都很充足。


    一切安頓下來之後,常歲寧站在東羅漢州外沿的一座島嶼高處,遙望渤海。


    渤海的對岸,便是幽州所在。


    崔璟必然已經率軍抵達幽州了吧?


    常歲寧眼中有思索之色。


    ……


    常歲寧年節不歸的消息,在臘月十五這日,傳迴了江都刺史府。


    王長史拿著書信去尋常闊,他之所以親自過來,蓋因有事想要請教常闊。


    晚安!(月底會有加更,也會有小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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