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常歲安喊了聲“大都督”,常歲寧很快也看到了崔璟。


    崔璟的目光越過常歲寧,在她身後定格一瞬後,忽而問她:“想看月亮嗎?”


    常歲寧反應了一下,下意識地仰首望向天幕,環視片刻,卻未見月蹤:“……月亮在何處?”


    “此時躲至山後了。”崔璟注視她,提議道:“我們可以騎馬去追。”


    “策馬追月?”常歲安先點頭:“寧寧,這個好,去吧!”


    常歲寧便向崔璟點頭,也很有興致地笑著道:“好啊,那便去追一追看。”


    崔璟即刻道:“備馬——”


    “備上……”常歲安本想對那士兵說備上三匹,卻被元祥一把拽至一旁,打斷了他的話。


    元祥拉著常歲安背過身去,壓低聲音道:“常郎君,我有要緊事想同您說……”


    常歲安被元祥拉著走了七八步,迴頭一看,隻見妹妹已和崔大都督離開了。


    常歲安剛想喊一聲“等等我”,不知想到什麽,忽然看向依舊抓著他的元祥:“元祥哥,你怕是根本沒有話要同我說吧?”


    元祥在玄策軍中領副將職,常歲安從軍後,便依照軍中資曆稱唿元祥為“元祥哥”,但元祥對他仍保有很大尊重,仍然一直稱他“常郎君”,二人就這樣各論各的——


    此刻,常歲安眼中帶著狐疑之色,又問:“元祥哥,你是想故意支開我吧?”


    元祥一愣後,赧然一笑:“竟未能瞞得過常郎君的眼睛……”


    見自己猜對,常歲安略有些自滿,並徹底了然:“我方才還覺得有點奇怪呢,崔大都督怎會突然邀寧寧賞月,原是有要事要與寧寧單獨商議——”


    “……?”元祥麵上笑意微滯了片刻。


    好吧,他還以為常郎君終於勘破那份真假了。


    在此“真假”之上,常歲安很有自信——他與旁人可不一樣,旁人不知當初崔大都督求娶之舉是做戲,但他卻是知情者,旁人總是誤解崔大都督待寧寧有意,但他心裏門兒清!


    但很多時候,他也必須裝作“不知情”的模樣,畢竟若叫人知曉當初乃是做戲,那可是欺君之罪來著。


    自覺門清兒的常歲安,兢兢業業地扮演著“大都督求而不得的大舅哥”此一角色。


    常歲安自覺洞察力也很有提升,自信地對元祥道:“元祥哥,下迴再有此等事,你隻需向我使個眼色即可,不必拉拽,我也自能意會。”


    這話是真的,他這一年的軍中生活,身心皆受到磨礪,沒有一日是白過的。


    元祥點頭應下,表情欣慰——看得出來常郎君如今的確多了份洞察力,雖然洞察的方向錯了,但東西是有的。


    “魏侍郎!”常歲安忽然出聲,看向來人。


    元祥轉頭看去,隻見正是魏侍郎帶著他那礙眼的近隨走了過來。


    看著向自己行禮的常歲安,魏叔易含笑問:“方才遠遠看著,似乎見常刺史在此?”


    “魏侍郎也來找寧寧嗎?”常歲安道:“寧寧才和大都督一同離開——”


    魏叔易不置可否一笑:“無妨。”


    崔令安防賊的眼神不錯,看來是遠遠發現他往此處走來了。


    “常郎君可有空閑一敘?”魏叔易轉而笑問常歲安。


    常歲安點頭。


    他與魏叔易在京中時雖無太多交集,卻也絕不算陌生。


    且常歲安最大的特點便是隨和友善,同誰都能聊得起來,包括街邊的騙子,和路過的螞蟻。


    二人邊走邊聊間,常歲安有些好奇地問:“……魏侍郎怎突然問起先太子殿下之事?”


    “沒什麽。”魏叔易含笑緩聲道:“身在玄策軍中,難免好奇當初創立它的人,究竟有著怎樣的生平。”


    常歲安了然之餘,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知道的就這些了,都是聽阿爹他們偶然提起的……先太子殿下早逝,是阿爹心中傷疤,我便也不曾深問過。”


    與常歲安分開後,魏叔易迴到了帳內,在小幾後坐下,眼中時有思索之色。


    他手執一隻上品白玉玲瓏茶甌,在手中緩緩轉動打量著。


    方才同崔璟相談罷,他已接受了這弄人的宿命,也做好了自顧周旋到底的準備,但或許正因心中有了抉擇,不再是一團繁亂,反而讓他得以開始冷靜思考一些細節——


    茶甌底部,有淡淡淺藍色花押……之後他猜到,當初於和州時,常歲寧之所以選擇在他車內留下周家村拐子供罪書,正是借此茶甌確定了他魏家子的身份。


    此茶甌,是崇月長公主贈予他母親的。


    先太子與崇月長公主乃孿生,感情深厚,先太子能認出崇月長公主的花押,自然是說得通的……


    但是,他卻總覺得漏掉了什麽重要的東西。


    這是一種直覺,再有一點,是他心中一直存疑的——有關先太子之事,母親到底在隱瞞他什麽?


    死而複生這種大事,都已被他知曉了,還有什麽是說不得的嗎?


    母親說她曾立誓,要為故人保守秘密……這個故人,究竟是指先太子,還是崇月長公主?


    還有……


    “她”初次出現在和州時,那供罪書上所用,為何是崇月長公主的筆跡?


    之後“她”大約是不想讓他起疑,所以在大雲寺抄經時,特意用了兩種筆跡,讓他相信“她”隻是在臨摹崇月長公主的筆跡,包括之後登泰樓作畫,她也稱作臨摹——


    可是他如今已知真相,便不免要想,一個人在初經曆了“借屍還魂”之事時,應正是對一切茫然而不設防之際,在那時,為何會下意識選用同胞阿姊的筆跡?


    若想勉強說通此事,他固然也可以為“她”找出千百個理由來,但無論是哪一種理由,但凡他能想到的,似乎都有些牽強。


    而越是往下想,這“牽強”的細節,似乎便越多。


    此刻在他心間唯一明晰的是,先太子與崇月長公主之間的關連,已不單隻是感情深厚,而似乎密切到有些蹊蹺了……


    這份蹊蹺的答案,很有可能便是他母親立誓守著的秘密,是嗎?


    魏叔易兀自抽絲剝繭,縝密細致,並試圖迴憶那些有關崇月長公主的傳聞。


    那位長公主,體弱多病,卻可於陣前斬殺北狄主將,有人說,是毒殺,也有人說,是先以美色相誘……但後者說法隻在暗中流傳,他阿娘聽聞過一次,氣得險些提刀砍上門去,料想隻是針對柔弱女子的無稽揣測。


    可即便是毒殺,之後砍下對方頭顱……於一個柔弱女子而言,並且自刎身亡,也需要很大的勇氣吧?


    這位長公主的護國之誌,無疑是可敬的,可是,現下仔細想來,也有些“可疑”不是嗎?


    酒意上湧間,魏叔易放下那白玉茶甌,往身後靠去,閉上眼睛,拿修長白皙的手指輕按著太陽穴。


    有些昏沉間,他試圖在腦海中描繪那位崇月長公主的形貌,首先想到的,是北狄唿嘯的風雪,一望無際的雪原。


    山間仍有些積雪未曾完全融化。


    一匹白馬出現在山間小道中,遠遠望去,如流星隱現出沒。


    再近些看,可見是二人兩騎,馬匹一白一黑,後麵還跟著一道棕黑色犬影。


    白馬在前,馬上少女係著狐毛披風,隨著馬蹄慢下,她一手抓握韁繩,一手指向那輪終於出現的明月:“追上了。”


    緊跟而至的崔璟勒馬在她身側,與她一同望向那似乎近在咫尺的山間彎月。


    二人先後下馬,常歲寧就近找了塊還算平整的山石坐下。


    跟來的黑栗嘴裏吐著舌頭,和一團團白汽。


    常歲寧雙手撐在身側石上,雙腿也伸直舒展,轉頭望向崔璟,示意他也坐。


    崔璟溫聲道:“不必,站著看,似乎更清楚。”


    常歲寧便不再勸他,專心看好不容易追上的月亮。


    峨眉新月,明亮如鉤,月色灑在未化的積雪之上,泛起碎星般的冷芒,將山間高處映照清亮。


    此一方天地寂靜,遠離喧囂,如同天外之處。


    崔璟側首,看向身側仰首望月的少女。


    她難得露出放空神態,撐臂仰首間,濃密的馬尾順垂在身後,眉眼睫毛都被月色籠罩上了一層不真實的光華。


    她坐在那裏,放空感受,與周遭融為一體,像是一隻汲取天地氣息,用以療愈自身的山間草木精怪仙子。


    崔璟未曾打破這份靜謐,他靜立石側,靜靜守著。


    直到她開口,聲音如風輕而隨意:“崔璟,一場戰事結束後,你也喜歡這樣一個人呆著嗎?”


    崔璟答:“是。”


    “我早猜到了。”常歲寧道:“你在信中提醒我放空療愈時,我便知你必然也是如此。”


    崔璟微微彎起嘴角:“嗯,瞞不過殿下。”


    “但你我此時都不是一個人。”常歲寧的語氣依舊輕鬆隨意,卻添了一絲認真:“崔璟,你與旁人很不一樣。”


    崔璟看向她,隻見她仍在看月,但話是對他說的:“你在此處,我便是放空也很安心,而不會因你分神,不必掩藏,不必顧忌,不必防備。”


    她大多時間都需保持敏銳戒備,放空意味著危險,因此倍覺可貴。


    崔璟聞言深邃冷冽的眉眼柔和下來,泛起一絲笑意:“我竟不知,我還有這般用處。”


    他聲音緩慢清冽,字字認真珍視:“看來,殿下信我,勝過旁人。”


    “是你先待我遠勝過旁人,許多事即便你不說,我卻也非愚木——”常歲寧說話間,轉頭看向他,道:“譬如此刻,站著賞月並不會看得更清楚,你隻是在為我擋風而已,對嗎?”


    山風正是從此方向吹來,被他的身軀無聲擋下了大半。


    對上青年那雙星子般的眼眸,常歲寧莞爾:“你做了這樣多,我若再不信你,豈非太不是個東西了?”


    崔璟剛要說話,卻見她神態笑意隱有些滯慢,話音剛落,便掩口打了個哈欠。


    崔璟若有所察:“殿下飲酒了?”


    “一盞果酒而已。”


    崔璟下意識地問:“……可覺有醉意?”


    “不曾,我隻是有些困了。”常歲寧又打了個嗬欠,卻還記得安慰崔璟:“但你別怕,我縱醉酒,今次必不會無故動手的。”


    她為自己正名般解釋道:“我酒品一向極佳,尋常醉罷隻會倒頭睡覺,那次實在是個誤會——不慎掉入池中,恍惚間將你當作了倭軍,才會出手傷你。”


    聽著這逐漸染上醉意的話音,崔璟默然一刻,他發現了,她有醉酒跡象時,不單看起來下一刻便會倒頭大睡,似乎還很話癆。


    但他很懂得維護她的顏麵,點頭道:“既然困倦,那我帶你迴去歇息。”


    “也好。”常歲寧站起身來,身形卻是微晃。


    已有防備的崔璟趕忙扶住她一隻手臂。


    卻被她抬手撇開:“不必扶我,我自能行走。”


    她定定地看著腳下的路,正色道:“你且扶好這條路,它有些晃。”


    “……”崔璟訝然之下,無聲失笑。


    他誠然道:“殿下抬舉崔某了,此路我怕是扶不住——”


    他還是扶好她吧。


    卻聽她忽而意識到不對勁一般,自我反駁道:“笑話,路怎麽可能會晃?”


    看得出來她的理智在很努力地與醉意搏鬥,她那驚人的意誌力在此竟也奏效,片刻,即坦誠地道:“思來想去,我大約是醉了。”


    聽她如此一本正經地自我剖析,崔璟麵上笑意愈深:“是,我這便帶你迴去。”


    常歲寧:“有勞。”


    山路陡滑,見她並不像是能好好走路的模樣,這段山路下山騎馬的話,二人同乘一匹也不夠穩妥,崔璟便問:“我背殿下下山吧?”


    常歲寧:“有勞。”


    黑栗見狀,開始積極地趕馬——這是它新學來的技能,近日黑栗每日在軍中練習牧馬,那些戰馬因此很是不得安生。


    崔璟背著常歲寧一步步走得盡量平穩。


    常歲寧伏在他的背上,似乎頗感安心,她漸閉上了眼睛,放空片刻後,忽而如夢囈般問:“崔璟,你可曾被人背叛過嗎?”


    她補道:“我是說,你很親近,很信任的人……”


    她馬上要迴江都了,江都刺史府中,就有那樣一個人在等著她。


    在東羅時,孟列已將查到的消息傳信告知了她,她大致已能確定了。


    這段沒寫完,明天接著寫半章,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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