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增離開後,心中久未能安。


    今日常歲寧設下家宴,並未請他前來,但此舉無可厚非——他此行是以欽差的身份前來,她又升任淮南道節度使,與他適當避嫌是明智的選擇。


    可他私下主動來此,她卻仍不肯見,且不問他為何事而來,便推至明日再敘,於情於理,卻是不通……


    是,她是徹夜趕路迴的江都城,疲乏固然是真,但也並不足以解釋她此舉之下的怠慢。


    喻增走到今日,已不會因為一個與他並稱不上十分親近的小輩的怠慢之舉而動怒,他更多的是感到驚惑,驚惑於這怠慢之下所蘊藏的異樣。


    心中湧現無數猜測,喻增看向深濃夜色,此刻他置身其中,隻覺有一刹那,隱藏在黑暗中的萬物都失去了真實的形態,變得詭譎莫測,代表著今夕往昔的恆常歲月也在顛倒重疊。


    廊下掛著的紙皮燈,在夜色中隨風輕動。


    書房的門緊閉著,偶爾有女子愉悅的笑聲傳出。


    宴散後,常歲寧留了宣安大長公主單獨說話。


    年後初三,暗下留在江都過年的宣安大長公主即動身迴了宣州處理事務,隻是約五六日前,再次趕來了江都。


    用大長公主的話來說,她估摸著常歲寧也該動身迴江都了,所以特地再次趕來相賀。


    常歲寧倒不知自己區區一州刺史,竟有這樣大的麵子,能讓向來心高氣傲的宣安大長公主親自前來,且是兩迴,且是私下——


    但這麵子既送到了她麵前,她也沒有拆穿的道理就是了。


    於是常歲寧向大長公主道謝,連帶著先前宣州諸多相助之舉。


    “還說那些不值一提的作甚。”大長公主一笑,麵容舒展:“往後我們小小宣州,還要勞煩常節使多多照拂了。”


    “殿下折煞我了。”常歲寧笑著道:“殿下諸多雪中送炭之舉,晚輩自當銘記於心。”


    哪怕知道那些舉動多是因常闊和常歲安之故,但常歲寧私心裏,也是很願意承這份人情的。


    淮南道與江南西道相鄰,友好互往,利在雙方。


    說到常歲安,在接下來的談話中,大長公主似偶然問起一般,打聽了兩句常歲安的近況。


    常歲寧並未隱瞞自己去過了幽州,見過了兄長。此刻麵對大長公主的關切,她心照不宣,將兄長近況告知,所言皆屬實,但多談常歲安的光鮮或有趣事跡,適當略去了較為兇險的那一部分。


    宣安大長公主隱有察覺她的“詳略得當”之處,心下生出兩分柔軟感受。


    而常歲寧給她的“得當”感受,遠不止此時,這個少年女郎,進退得當,深淺得當,真誠與界限同樣得當……


    大長公主甚至覺得,對方對她的秘密已有察覺,隻是未曾深究而已。


    這本不是這般年歲的女郎該有的分寸。


    但轉念一想,麵前的女孩子,身上又有哪一處,是這般年歲的尋常女郎能做到的?


    大長公主也並不戳破什麽,千言萬語化為了一句感歎:“忠勇侯真是天大的好福氣……”


    這樣一個天大的寶貝,憑什麽就叫這莽夫給撿到了?


    噢,倒也不是他撿的,是她那侄兒李效撿迴來的,隻是他祖墳冒青煙,這寶貝輾轉落到了他手中而已。


    說到真心處,大長公主隔著二人中間的小幾,拉過了常歲寧一隻手,輕輕拍了拍,笑著道:“說句你聽來許覺得虛浮的話,打從在宣州見著你的頭一眼起,我便覺甚投緣……仿佛許久前便見過,便是一家人似得。”


    大長公主一雙笑眼落在常歲寧臉上:“也不知怎的,就有了這說不清的似曾相識的錯覺。”


    常歲寧聽在耳中,並不覺得虛浮。


    大長公主有此“錯覺”,或有兩重原因。


    一或是因為她本身,二或是因為阿鯉本身,亦或是二者並存。


    常歲寧真切地笑著道:“我見殿下,亦親如自家長輩一般。”


    大長公主頰邊笑意更深幾許。


    到底也知常歲寧疲憊,縱是再如何投緣,宣安大長公主也未有久留,叮囑了常歲寧好生歇息,便帶著侍女離開了。


    另一邊,無絕孟列與常闊,也正走在離開的路上。


    沒走出多遠,常闊便示意近隨退得遠了些,守在暗處跟隨,待隻三人時,便壓低聲音問孟列:“……你都查到了什麽?當年之事,果真是喻增所為?”


    今日殿下對待喻增的態度,看似尋常,卻並不尋常。


    孟列沒有說話,等同默認。


    常闊和無絕的臉色一時都不輕鬆。


    悶了半晌,無絕才歎道:“是誰不好,怎麽偏偏是他……”


    常闊的聲音低至不可聞,絮絮碎碎,擰著眉道:“若隨便是哪個阿貓阿狗,又怎能騙得了殿下……”


    “殿下是何打算?”無絕小聲問孟列:“……殺了?”


    對內情知曉得更清楚的孟列,聲音沒有起伏:“他活著,姑且還有些用處。”


    又道:“但若殿下想殺,無不可殺。”


    衡量一件事,從利益角度出發的該與不該,和殿下主觀上的想與不想,對孟列而言,後者更加重要。


    無絕又歎一口氣,走了數步,腳下忽而一頓,想到了什麽似得,一手抓著孟列,一手拽著常闊,將頭探到二人中間,兩隻眼睛看向左右,低聲問:“你們說,喻增身為司宮台常侍,此行來江都數月,聖人都不曾召迴,是不是也已察覺到什麽了?”


    “那位會不會是想送個人情給殿下,或是有什麽別的盤算?”


    無絕言畢,等著孟列和常闊的反應。


    孟列知道的消息夠多,但他不想說,於是將袖子抽了出來。


    常闊知道的消息不多,但他秉承著:“橫豎殿下自有衡量,你摻和什麽。”


    他算是悟出來了,凡是與那位聖人沾邊的事,最好少打聽,殿下自有決斷,這裏頭的分寸,外人把握不住。


    於是常闊也將手抽迴。


    無絕隻得甩了甩道袍衣袖:“行,不摻和,不摻和……”


    但他很快摻和起了旁的事,伸手扶住常闊,道:“那說些別的……今日席間,那位容娘子,分明就是宣州的那位大長公主罷?這位為何要隱瞞身份來江都?”


    本是三人夜行,低聲竊語,此一句後,氣氛卻陡然驚變,常闊的聲音突然正常:“我怎知道,你自問她去!”


    因為聲音突然正常,反倒顯得人不正常了。


    無絕心思敏捷,眼珠子一動,趁熱打鐵問:“……老常,你在海上傷重昏迷時,口中念叨著的待你始亂終棄的是哪個?”


    常闊黝黑的臉色頓時漲如豬肝:“……記住你當下的身份,迴你的前院去,少打聽有的沒的!”


    說話間,拄著拐走得飛快。


    無絕看得愕然:“……我再說兩句,他怕不是就能將拐丟了吧?”


    孟列自顧走上一條岔路,無絕追上來,低聲道:“老孟,你有人手,你去查一查老常的舊事……”


    孟列目不斜視:“都是女郎的人,你若有想法,自尋女郎說去。”


    聽他已改了稱唿,無絕迴過神來,和老常分開走了,暗中沒了把風之人,雖說刺史府戒備森嚴,小心些卻總無壞處……


    無絕抓心撓肺,卻也謹慎地將話咽了迴去。


    ……


    洗去一身疲憊的常歲寧,夢中多與舊事相關。


    翌日,她和往常一般時辰起身,在院子裏練罷了槍法,衝洗一番後,換上了喜兒備好的衣物。


    紗袍輕軟,是嶄新的料子,淡淡天青色軟紗廣袖,肩頭繡有祥雲與瑞獸圖紋,皆是好寓意。


    此值陽春三月,刺史府的後園,便是一方縮小的江南景。


    華亭建於園中池水中央,池水碧綠,荷葉初青,有幾尾錦鯉穿梭其間。


    常歲寧坐在臨水的一麵亭欄上,一腿屈起,一腿垂在外沿,抱臂靠著欄柱,望著對岸的景象,看得入神。


    附近人等她已悉數令人清退,唯獨對阿點不曾設限。


    小動物似嗅得出無害的氣味,阿點生性爛漫,很輕易便得到了黑栗的信任。


    此刻阿點便帶著橘子和黑栗在柳樹下打鬧,橘子邦邦打了黑栗兩拳,便飛快爬竄上樹,黑栗仰頭衝它吠叫著。


    再不遠處,榴火一家三馬在樹下吃草,甩著尾巴,姿態閑適。


    常歲寧靠坐在此,遠遠瞧著,眉眼間也有著短暫的閑適與安寧。


    直到她聽到有腳步聲朝此處而來。


    此亭建於水中,一道木橋連接岸上。


    身穿朱袍,膚色比常人更白皙的男子一步步走過木橋,來到了亭邊,先看向亭內之人。


    她未坐在亭內石凳上等候,而是姿態隨意地靠坐在亭欄上方,用長輩看待晚輩的目光來說,是連個正經的坐像都沒有。


    她外罩著天青色廣袖紗袍,腳踩白底新靴,抱臂靠坐,一頭濃密的烏發既未梳成女兒家發髻簪上珠花,也未高束起整潔的馬尾,隻是拿一根緞帶敷衍隨意地係在腦後,有一縷短些的還散落了下來,看起來隻圖一個輕鬆,不受分毫拘檢,全無見客該有的模樣。


    但正是這樣的散漫,讓喻增駐了足,一時竟未有立即踏入亭中。


    直到亭內之人開口:“既來了,便坐下說話吧。”


    這道聲音便如同此刻她的人一樣,透著不經意的散漫放任。


    喻增心間微震,向她看去,卻見她並未轉頭看他,依舊看著水上和對岸。


    他抬腳,進了亭內。


    但這個角度光線之下,他亦看不清她的臉,清晨的日光落在水麵上,蕩出層層波光,模糊了她的麵容輪廓。


    麵對常家女郎,喻增自認,即便對方官居淮南道節度使,手握重兵,他卻也絕不至於有半分拘謹和不安——


    可這份拘謹不安,此刻卻是切切實實地出現了。一些本能,竟比答案更快一步做出了反應。


    這數月來,他在江都刺史府中,想到了許多以往不曾深究的細節,因此萌生了太多不可思議的念頭,此刻那些念頭皆朝著他奔湧纏繞而來,讓他一動也不能動。


    他久久不動,那少女終於迴頭看他,視線平靜漠然:“不坐下嗎?”


    對上那雙視線,喻增一雙微揚的鳳目輕顫了顫,聲音是多年未有過的茫然:“我不知……是否當坐。”


    四目相視,常歲寧也在久久注視著他。


    喻增今年也不過三十餘歲,生得一副雌雄莫辨的漂亮皮相,歲月並未在他臉上留下太多痕跡,隻是大改了他周身的氣質。


    因此,對著這張臉,常歲寧很輕易地便能看到往昔之事。


    她並未多言試探,也無心思去試探,隻平靜地問他:“阿增,可否告訴我為何?”


    這一聲問,讓喻增眼底掀出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一瞬間,他腦中有無數聲音炸開。


    是常闊他們發覺了什麽,是那離奇失蹤的玉屑說了什麽?所以他們,便要這常家女娃,假冒殿下來試探他,誆詐他?


    但一切基於常理的質疑,卻都在那道目光下頃刻被碾得粉碎,化作了那束晨光下飛舞著的浮光粉塵。


    須知,他跟隨了殿下十多年,是十多年……


    沒人能在他麵前扮作殿下而不被察覺,更何況本是兩張並不相似的麵孔。


    於是,他也最終如那些粉塵般微小,慢慢矮身跪了下去。


    他雙手撐地,仰首間雙眸已有淚光閃動,聲音亦顫如塵粒,破碎不成形狀:“殿下……您是何時……”


    “我該答你嗎。”常歲寧垂眸看著他,問:“我該答一個,參與過殺我之人嗎?”


    此言如利刃,在這主仆生死重逢之間,劃開了一道冰冷的天塹。


    一瞬間,喻增眼中含著的淚似同凝固。


    在那雙眼睛的垂視下,他隻能垂下眼,淚珠砸落在朱紅衣袍之上。


    他自袖中取出一物,伏低身形,雙手將那物捧起,聲音沙啞堅定:“……惟請殿下,賜奴一死!”


    常歲寧看著他手中捧著的匕首,無聲複雜一笑。


    時隔這麽多年,仍時刻帶著她當年賜給他的匕首,卻也同時承認了參與殺她的事實。


    人啊,人心啊,想勘破,何其難。


    明天見~


    (關於上章,提到的,大盛最多隻置了十名節度使的補充說明:地圖參考的是唐朝十五道時期(因為京畿道和都畿道不列入地方行政,所以又稱十三道)文中寫到最多置十名節度使,是考慮不同時期政治需求下的節度使數目不定,也有一名節度使兼任數道節度使的情況存在。因為一位書友的提醒,怕被誤解是十道時期,我在原文中又特意修改補充了一段,但因原文修改也導致這位書友的那段評論被係統吞掉了,所以在這裏解釋一下。)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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