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早有準備,幾名太醫很快趕到了東宮,為太子診看。


    一番忙亂之後,一名三十歲出頭的東宮女史對戰戰兢兢的魏妙青道:“太子妃無需過分憂心,太醫們說了,太子殿下隻是體虛疲乏,並無大礙。”


    這個說法讓魏妙青十分吃驚,人都昏迷栽倒了,這還叫“並無大礙”?


    一句“你們宮中對病症輕重的判定標準竟這樣高的嗎”到了嘴邊,又被魏妙青強行咽了下去。


    待太醫們退下後,魏妙青看了一眼床榻上依舊昏迷的李智,與那女史問道:“嚴女史,殿下既然身體不適,那我今夜便去偏殿歇息吧?”


    嚴女史微皺了下眉:“太子妃,今夜乃是您與太子的大婚夜,您這樣怕是不合規矩。”


    她看著魏妙青:“且太子身體不適,您理應要在旁側侍奉照料的。”


    魏妙青聽得頭疼。


    她這樣的出身,這樣的樣貌,究竟哪裏看起來會是擅長侍奉人的料兒?且這麽多下人呢,怎就非得可著她一個來累。


    這宮中,實在好怪的規矩。


    但魏妙青並不欲與之爭吵,敷衍地點了頭,見那女史要退去,忙道:“嚴女史,可還有飯食沒有?”


    嚴女史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太子昏迷未醒,這位太子妃是在主動開口向她要東西吃嗎?


    被這樣看著,魏妙青也覺得莫名其妙——這麽大一個東宮,這位女史竟還要她這個太子妃主動開口要東西吃嗎?


    魏妙青理直氣壯地道:“我一日未進食,既然要照料太子殿下,不吃飽又如何能行呢。”


    從小,她阿娘就告訴過她,所有需要忍耐吃苦受委屈才能換來的所謂體麵與稱讚,通通不要也罷。


    見她如此,嚴女史也隻好讓人去備吃食。


    等飯的間隙,魏妙青趕忙讓陪嫁婢女替自己拆下發髻。


    待飯食被送來之時,魏妙青已經沐浴完畢,換上了舒適的裏衣。


    幾名東宮侍女擺好飯食,奉命退出去之後,不由得麵麵相覷,她們當真做夢也想不到,這種近乎可怕的鬆弛感,竟然會出現在她們這座比拉滿了的弓弦還要緊繃、比封在壇子裏十多年的死水還要沉鬱的東宮之中。


    魏妙青吃飽後,淨手漱口後,便上了榻,在太子身邊躺下。


    然而翻來覆去,魏妙青總也睡不著,幹脆坐起身來。


    她看著身側昏迷的太子李智,心中忽然感到疑惑,不由得對守在一旁的陪嫁侍女說道:“……自古以來,世人都以含蓄為美德,就連婚姻之事也講究處處矜持遵從禮數,成親前私下多上一麵都是出格……可如此一來,這冷不丁的,突然便要與生人解衣同寢,究竟又哪裏含蓄矜持了?”


    要她說,簡直沒有比這個更狂放的事了好吧!


    狂放到簡直叫她感到脊背發麻,百思不得其解。


    聽著自家女郎這些奇奇怪怪的話,婢女支支吾吾,臉色通紅。


    下一刻,卻見自家女郎抱著一床被子下了床榻。


    婢女低唿一聲:“女郎,您這是……”


    “我的睡相你也是知曉的,保不齊便要將他壓出個好歹,或踢下榻去……”魏妙青抱著被子往臨窗的美人榻走去:“他都病成這樣了,哪裏經得起我這般折騰。”


    婢女聞言也不好多勸,隻有幫著自家女郎整理被子,又抱來一隻玉枕。


    魏妙青很快躺了下去,舒適地唿了口氣。


    婢女在她腳邊打了地鋪,主仆二人悄悄說起話來。


    “夢蟬,你想家嗎?”魏妙青低聲問。


    侍女還未來得及答,魏妙青看著房頂,輕聲道:“我有些想家了。”


    “女郎……”


    “昨晚阿兄竟與我說,他待我心有虧欠歉疚。”魏妙青抱著被子,聲音低低地說著,似同自語:“可是阿兄又有什麽錯呢?我入宮做太子妃,是為了整個魏家,並非是為了阿兄,隻因阿兄是家中最出色的人,便要全怪到他身上來,那阿兄也太倒黴了吧。”


    “我若將一切皆壓在阿兄身上,隻想坐享其成而不願有分毫付出,一輩子隻躲在阿兄和家族身後,做個優點僅有幸運和漂亮的女郎,那我也太無用了吧……”


    所以她與阿兄說——若阿兄執意自私地要求我做一個無用的人,才該真正感到虧欠歉疚。


    阿兄看著她,竟久久沒有說話。


    “這樣的局麵下,我沒有選擇,阿兄沒有選擇,這麽多人都沒有選擇……”


    魏妙青說著,看了一眼床榻上的李智:“身為太子且如此,何況是其他人呢。”


    “我可比阿兄輕鬆多了。”魏妙青將肩膀又往暄軟的新被裏縮了縮:“這個時辰,阿兄必然還在忙公務呢。”


    阿娘和阿爹會在做什麽呢?


    以往這個時辰必然早已安寢了,但今日她嫁入宮中,阿爹阿娘大約也在記掛她吧?


    “夢蟬,我有些想阿娘了……”


    聽得自家女郎這一句低語,侍女眼睛忍不住一酸,剛想說些什麽來安慰一二時,但很快便聽到上首響起了女郎均勻的唿吸聲。


    侍女不禁一笑,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淚花。


    她家女郎是真的心大,也是真的累了。


    做太子妃,真的很累的呢。


    很累的太子妃,次日險些睡過頭。


    魏妙青是被侍女喊醒的,她醒來時,太子李智也剛被一名內侍叫醒。


    魏妙青下意識地看向坐起身來,呆呆地聽著內侍說話的李智,隻覺他臉上雖無太多表情,卻好像快要哭了似的。


    魏妙青突然有點可憐李智了。


    二人在宮人的侍奉下洗漱更衣後,太子用罷藥,便與魏妙青一同上了步輦。


    垂著紗幔的華輦之上,太子與魏妙青並坐。


    “昨夜,我不慎昏過去了……”半晌,太子開口低聲與魏妙青說了一句,聲音裏帶著幾分歉意。


    正隔著紗幔沿途觀賞風景的魏妙青轉過頭去,忽而驚覺,這似是太子主動開口與她說的第一句話。


    見太子低著頭,魏妙青寬慰一句:“無妨無妨,醒了就好。”


    她聲音輕快悅耳,太子卻不知該如何應對,點了點頭,便不再說話了。


    二人來到甘露殿後,剛入得外殿,太子的臉色就突然變了。


    內殿中有官員議事的聲音,可此時天色不過剛亮而已……


    待宮人將太子與太子妃前來請安的消息稟至內殿,那些聲音才停了下來。


    很快,那宮人退了出來:“請太子殿下與太子妃入內。”


    魏妙青跟著太子走入內殿,才發現殿中竟足足有十來位大臣,其中便包括她的兄長。


    且她的兄長及眾人的神態似乎都很凝重,不知是發生了什麽大事。


    那位陛下開口時,語氣倒聽不出太多異樣,但在她請安之後,聖人便開口讓宮人帶著她去偏殿歇息等候,而單獨將太子留了下來。


    魏妙青神奇地察覺到,太子似乎很想同她一起離開,但顯然他不能。


    魏妙青退去之際,下意識地看向兄長的方向,見兄長向自己輕輕點了下頭,才安心退下。


    正如魏妙青所感覺的那樣,的確是出大事了。


    昨夜,含元殿宴散之後,百官出宮離去時,一行官員剛出禁宮大門,還未來得及走到外宮門處,便突然遭到了刺殺。


    太子腦子嗡得一聲,險些又昏過去——昨夜他昏過去之後,竟出了這樣的大事!


    官員在禁宮門外遭刺……這是從所未有的事!


    而在聽清遇害的官員都是哪些人之後,太子眼前更黑了幾分。


    嶺南道節度使,兵部右侍郎,朔方節度使……


    此時殿中皆為天子心腹,太子猛地跪了下去:“此事是兒臣失察……請陛下治罪!”


    如今明麵上是他在理政,宮中出了這樣大的差池,且昨日百官入宮又是因為他的大婚……


    太子在心中反複念了那遇害三人的身份,隻覺隨便拎一個出來,分量都不是他能比的!


    尤其是那兩位節度使……


    “此事非你之過。”上首傳來女帝冷極的聲音:“動手之人非是掩藏在暗處的刺客,也非是潛伏在宮中的細作……”


    太子滿頭冷汗地抬起臉來,如此說來,非是負責皇宮的禁軍之失了?


    那……動手的是何人?!


    女帝一字一頓道:“劍南道節度使,萬延泰。”


    太子悚然大驚:“劍南道節度使,竟然……”


    ——竟然在禁宮外殺人?!


    公然行兇,那萬延泰不要命了嗎!


    饒是這些時日已經見多了爭鬥與死傷,但此事出人意料的程度,依舊讓太子感到不可置信。


    萬延泰此舉可謂毫無遮掩,是在誰也不曾料到他會動手的地點和時間上選擇了孤身動手。


    一眾外臣入京時,攜帶的隨從皆有定數限製,一舉一動都在天子的監視範圍之中。


    今日太子大婚,各處禁軍更是一再加強了戒備,百官入宮時,皆被再三查驗過,一眾武將隨身攜帶的刀劍悉數卸於禁宮外。


    一整日下來,宴席已畢,一切都在掌控中,並未發生任何變故。


    就在各處剛要將心放下時,誰也沒想到,意外竟在這時發生了。


    席間,百官多多少少都飲了酒,各道節度使也不例外,甚至在酒意的催動下,眾人頗有了幾分關係被拉近的短暫錯覺。


    所以,在劍南道節度使萬延泰,在禁宮門外取過自己的佩刀,突然刺向身側的嶺南道節度使時,後者幾乎毫無防備。


    隨著萬延泰將短刀拔出,嶺南道節度使後退倒地,四下突然大亂。


    彼時他們不過剛離開禁宮門十數步,各自的奴仆侍從皆在前方不遠方等候,但有人今夜已注定無法離開這座皇城。


    混亂間,兵部侍郎也負傷倒下。


    朔方節度使拔劍與萬延泰纏鬥起來,阻止了萬延泰繼續傷人,之後隨著禁軍的加入,朔方節度使重傷了萬延泰。


    萬延泰被禁軍製服,被押著跪了下去,然而下一刻,他卻猛地撞向了禁軍指向自己的長刀,任由那一柄柄雪亮的長刀貫穿了自己的身軀髒腑。


    口出溢出鮮血之際,萬延泰死死地盯著朔方節度使等人,留下了一句話:【爾等執迷不悟,至此仍要效忠無德無能之君……死不足惜!】


    那一刻,朔方節度使忽然察覺到了異樣。


    他在與萬延泰打鬥的過程中,被對方劃傷了胸膛和手臂,但從他的經驗來看,傷勢並不算很重。


    直到他手中長劍脫落,而他不受控製地倒了下去。


    萬延泰的短刀上淬了劇毒。


    朔方節度使倒地之際,看著宮牆上方的夜幕,眼前閃過的卻是廣袤無垠的北境,以及他決定入京那日,好友隴右節度使與他說渾話,他笑著抬拳砸向對方肩膀時的畫麵。


    作為戍邊武將,他不懼死,尤其是北境動亂以來,他早已做好了將血灑盡的準備。


    但他未曾想到,他的血並非是灑盡在抵禦異族護佑疆土的戰場之上,而是在這充斥著權欲算計的皇宮之中。


    失去意識前,朔方節度使用盡最後一絲氣力,轉頭望向北麵,但宮牆太高,遮擋了一切。


    兵部右侍郎也是因中毒而死去,另外還有六名禁軍。


    至此,太子方才理解殿內的氣氛何以凝重到如此地步。


    帝王麵容之上也已被陰雲籠罩。


    劍南道節度使萬延泰入京後,聖冊帝曾私下親自召見過,試探了此人的來意與態度。


    萬延泰在聖前跪了下去,表露自己對天子的忠心,聲稱自己無意跟從榮王行謀逆之舉,他此番之所以親自入京,便是為了表明自己的立場,不願與朝廷生出嫌隙。


    這些動聽的話,聖冊帝自然不可能輕信。


    她猜測萬延泰此舉,不過是障眼法,是為了向她傳達劍南道尚不在榮王掌控中的假象,以此麻痹她的戒心……所以,她絕不可能輕易放萬延泰迴到劍南道。


    但沒想到的是,萬延泰根本也沒想過要活著迴去。


    太子大婚當夜,兩道節度使與朝廷命官慘死於禁宮外……此事叫朝廷顏麵何存,天子威嚴又要如何安放?這幾乎讓朝廷與帝王淪為了一個天大的笑柄!


    而這件事將會給朝廷帶來的震蕩與打擊,幾乎是無法言喻的……


    這便是萬延泰拿自己的命換來的結果……為了榮王的大業!


    這個認知讓帝王心頭升起無盡怒意,以及那連她自己也說不清的悲涼。


    聖冊帝握著龍椅一側浮雕的手指因過於用力在微微顫動著。


    李隱竟能讓一道節度使為之甘心入京赴死……而她,卻連讓自己的女兒迴京看一眼都做不到。


    這何其諷刺?


    大家晚安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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