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未完全放亮時,重重宮門次第開啟,肅穆鍾磬聲飄蕩,喚得白雲出岫,請得朝陽升空。


    甘露殿中,牖戶大開,宮娥內侍們魚貫出入。


    內殿裏,焚香沐浴後的女子身著細綢明黃色中衣,披著如瀑般的烏發,展臂於鏡前,由七八名宮人們為她穿上大典袞服。


    上為玄衣,其上繪有日、月、星宿、群山、龍、華蟲;


    下為裳,其上繪宗彝、藻、火、粉米、黼、黻;


    上下共十二章紋,各有寓意不同,它們僅被允許同時出現在天子袞服之上,寓意著天子的至高無上。


    殿內燈火尚未完全熄滅,已有一縷天光灌入,燈火天光相融之下,那華麗肅穆的十二章紋熠熠生輝。


    姚冉恭立於一旁,看著那身披袞服者,突然想到初至江都時,薺菜等一群女兵圍著身穿刺史官服的少女,稱讚著說「好看好看」,彼時,她也是這樣站在一旁,心中卻莫名冒出一道突兀的聲音——或許還能更好看。


    那時的姚冉被自己嚇了一跳,她不知自己何來這樣大逆不道的驚人妄想,她覺得自己骨子裏是個瘋子。


    可此時她這個瘋子的妄想成真了。


    姚冉因此而失神,待她迴過神來,隻見那披散的烏發已被宮娥們結成了整潔的發髻。


    姚冉捧過那十二旒麵冕,恭敬地奉上前去。


    華蓋依仗與臣子們,已候在甘露殿外。


    魏叔易為今日太廟祭祀的主祭官,正在太廟中籌備諸事。


    攜眾臣等在甘露殿外的是崔璟。


    青年著一品紫袍,靜立於晨光中,如一幅畫。


    聞得殿中傳出內侍高唱之音,崔璟抬手施禮,恭迎來人。


    而後,他在旁伴著那道玄色身影,出甘露殿,入承天門,一路浩浩蕩蕩往太廟告祭而去。


    此一程肅穆平靜,未有分毫變故發生,仿佛連清風都自成秩序,寬和,清明。


    太廟中,天鏡手挽拂塵,立於祭台旁,環顧這天地間的清和之氣,心底一片感慨。


    世人大多隻知眼前結果,卻很少有人真正知曉今日這位新帝她自何處而來,她又為世間阻去了怎樣的滔天禍亂。


    她扭轉了天下氣運大勢,她所行與這人皇之位足以匹配,因此天地間方現此清和之氣。


    天鏡看向那緩緩登上祭台的女子,其著玄衣,周身卻見清光,這清光照徹天地江河,亦照徹無數微塵。


    天鏡含笑間,望向一旁的無絕。


    無絕也難得麵露感慨之色——那時,他的想法很簡單,他隻是想讓殿下迴來。


    李歲寧登上祭台,手持三炷青香,先敬拜天地。


    宗婦之列中,魏妙青悄悄看向那祭台上方的新君,不禁有些癡怔,在此之前大盛雖已有過兩位女帝,她也曾見過一位,可眼前的新君,仍給人截然不同之感。


    魏妙青很難描述得足夠清晰,隻覺一眼望去,便覺得那是一位充滿朝氣的女子君主。


    大典之前,曾有年長的官員向即將登極的新帝迂迴提醒,天子就隻是天子,適當模糊性別之分,更有利於統治人心。


    所謂模糊性別之分,手段有很多,上至借神佛轉世化身之說來超越性別,下至冠服、儀態、語調,形容等外在方麵收斂掩藏女子本貌。


    但此時祭台上的這位新君,她並不曾掩藏自己的女子特征,她眉間氣質清絕,生得明眸皓齒,瓊鼻薄唇。因居宮中數月,養出白皙肌膚。因心情很好,而不故作沉肅,顯出輕盈之氣。


    她不缺氣力支撐,因此那華貴繁複的冠冕袞服在她身上也跟著變得輕盈了,而不足以困於或掩蓋原本的她。


    她以完整的女子本相站在那裏,從容坦蕩,理所應當,仿佛天生擁有造物能力的女子就該是主宰一切的神女。


    她是皇帝,君主,聖人,也是她自己。


    她完全認同著自己,主持著自己。


    她也將被天下認同,主持這天下。


    太平樂章傳蕩在皇城中,新君祭拜罷天地神主,即往含元殿而去。


    李歲寧踏入恢弘的含元殿內。


    天子冠冕玉珠與袞服下側左右垂墜著的玉石輕動,在日光的映照下,於光亮可鑒的金磚之上投下點點碎光,伴隨新君行走間,步步生輝,如踏星辰銀河而來。


    眾臣的禮拜聲中,李歲寧踏上禦階。


    為新君授璽者,乃先太子李尚之師,褚晦。


    褚太傅乘坐車椅入含元殿,此際亦隻是勉強站起,但周身堅毅清朗風骨依舊未改分毫。


    他要做一件遲了許多年的事,他要為他的學生授天子印。


    天子璽印交接之際,老人看到那半藏於寬大玄袍之下的雙手,白皙修長,骨節分明,而又鐫刻著諸多細小傷痕,再如何養護也無法盡數消除。


    老人一向清正嚴苛的眼底含現一絲淚光,他曆來篤信這世上無人比他的學生更配接下此印。


    待得授印禮成,褚太傅執筆,於帝王玉牒之上一筆一劃鄭重書寫下學生的名字。


    史官也在執筆記錄著今日的一切。


    皇太女李歲寧承繼李氏正統,順應天地民心,於含元殿內得授天子璽印,即位為帝,為大盛新君,建元常化。


    化,為造化,化育。


    天地因造化,而生成萬物,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時變化而能久成。


    故聖人法與時變,禮與俗化。


    這位少年女子君主,借此向天下宣告了她不會是一位守舊的帝王。


    她要這天下江山在她手中融會貫通,化育新機。以常化而建久安之勢,成長治之業。


    李歲寧在龍椅上方落座,百官齊齊禮拜,再拜。


    山唿聲中,大殿之外,內侍宮人禁軍隨之而拜。


    金殿之上,天穹之下,有白鶴盤旋,再遠處似有鷹嘯與象鳴之音傳蕩。


    天與地與人與生靈和諧相存,衝和出祥瑞之氣。


    此氣無形亦有形,伴隨著鍾鳴聲絲絲縷縷拂向皇城之外,湧入千家萬戶中。


    城中諸聲鼎沸,華閣之中,載歌載舞,敦煌舞姬擊鼓散花,衣帶旋轉飄飛。美酒金樽,詩人吟唱歌賦飛揚。


    待得天色漸暗,四下以燈續晝,萬戶燈火連結,織出滿城華彩。


    新帝即位,京畿一月之內不設宵禁,與民同慶,大赦天下。


    即位詔書也很快經快馬傳往了各處。


    洛陽,河南道,淮南道,無不舉道歡慶。


    江都城中,更見熱鬧非凡——以蔣家為首的商號為賀新帝登極,於四處搭彩棚,大宴鄉裏,舞龍舞獅,並選地興建善堂,學館。


    午後時分,蔣海正登梯擦匾,賬房先生在下麵扶著梯子,咯吱窩裏夾著賬本。


    蔣海仔仔細細擦了足有半刻鍾,才肯下來。


    賬房先生這才歎氣,伸手比了個數兒:「東家,單是今日,您都擦了整整八遍了!」


    「方才此處放鞭炮,炸得都是煙塵,如何能不擦?」蔣海將抹布丟給一旁的夥計,樂滋滋地往商號裏走:「八遍?這個數兒吉利啊,可見天子陛下佑我蔣家商號……」


    賬房先生哭笑不得,拿出賬本,開始給東家算賬,越算越覺肉疼:「東家,收手吧……再這樣敬賀下去,什麽金山也都挖空了!」


    先前這位


    陛下在北方打仗,東家便狠出了一迴血。


    之後這位陛下入京,東家擔心京中國庫空虛,而久戰消耗巨大的太女殿下不湊手,於是又出了一迴血。


    此番陛下登極,東家又出……不,這哪裏還是出血,哪兒有那麽多血呀,這簡直是割肉了!


    賬房先生不由想到,先前那位初來江都,任刺史之職,他陪著東家去表「孝心」,彼時東家可是很覺肉疼的。


    怎麽疼著疼著……東家他還疼上癮了呢?


    蔣家為淮南道鹽商之首,作為這樣的大戶,從前也是和官府衙門常打交道的,遇到災年,也會表一表心意,以示對朝廷的忠心——可是表到這個份兒上的,卻還是頭一遭!


    賬房先生說到這裏,蔣海卻不樂意聽了,這能一樣嗎?


    以往哪個天子送他墨寶了?哪個天子在江都開作坊造船出海了?又有哪個天子是從江都發的跡?


    他們江都這迴也算是龍興之地了,作為這塊地頭上的金雞,他咬咬牙多下幾個蛋怎麽了?那不是很應該嘛!


    此時他苦點兒也就苦點兒了,陛下是什麽人物,帳算得明白著呢,能叫他白白吃苦下蛋嗎?


    作坊又不會搬走,海上的生意還要繼續做的,他甜的時候在後頭呢,這講求的是一個長遠之道。


    賬房先生也就是一時肉疼,聽自家東家看得開,他便也不多說了,繼而接過東家那「龍興之地」的說法,道:「可是和州那邊,都說他們那兒才是皇帝陛下的發跡肇基之地……」


    情緒穩定的蔣海一下炸了:「簡直是放屁!哪裏聽來的!」


    陛下當初是救過他們和州,幫著他們打退過徐正業,可也僅是如此了!哪有被人救了,還要連人帶廟都端走的道理?這簡直是貪婪至極!


    賬房先生說明消息來源:「還不是從和州來談生意的那群鹽商……」


    蔣海當即就要往外走,去找這群人爭辯去。


    「東家是辯不完的!」賬房先生將人攔下:「還有汴州那邊呢,他們說陛下當初在汴水殺了徐正業因而揚名……」


    「還有滎陽!說什麽,陛下當初在那裏祈天靈驗……是在滎陽得了天意認可!」


    「噢,太原也是,說是陛下的歸宗之地……」


    蔣海瞪眼:「太原本就是李氏的龍興之地了!怎連這個也要搶?」


    賬房先生捋著胡子:「這種好事,自然是誰也不嫌多嘛……」


    蔣海氣不打一處來,哼聲道:「任憑他們現眼去,陛下隻在江都做過官,就憑這一點,便誰搶不走咱們的龍氣。」


    於是也不去尋那些和州鹽商了:「我同這些人說不著……」


    轉而讓人備禮:「晚些找沈大管事喝酒去!」


    蔣海口中的沈大管事,是統管江都作坊的沈三貓。


    對於沈三貓的安排,李歲寧原是有些猶豫的,所以她讓姚冉詢問了沈三貓自己的意願,是否願意迴京畿,入工部任職。


    沈三貓似乎早就想過了,笑著向姚冉搖了頭。


    即便入工部,主工造之事,但也還是踏入了官場的,沈三貓自認,他雖很擅長做人逢迎之道,但他年紀已不小了,並無任何為官經驗——不是待人接物的經驗,而是做一個好官的經驗。說不定哪隻腳踏錯了路,磨損了心誌,反而要萬劫不複,平白丟了他這天賜的機遇,再壞了和陛下的情分。


    他向姚冉這樣評價自己:【雖擅技,卻無德,絕非治國之才。】


    他想留在江都,繼續專心發展作坊與工造事業。


    況且,拋開其它不提,江都如今可是實打實的錢袋子,人都走了怎麽成?他想幫著陛下捂好這隻錢袋子,省得漏了


    財去。


    在自知之明這方麵,沈三貓與鄭潮倒有兩分相似,雖有所長,但都不認為自己適合官場。


    無二院中,鄭潮正在和兩位先生喝茶閑談。


    鄭潮心情很好,不時發出疏朗笑聲。


    他所求一直是啟蒙開化世人,發揚傳學之道,而今天下即將迎來新氣象,他要的機會也真正就要來臨了。


    幾人閑談間,一位先生笑著說:「新君即位大典院主不曾前往,待來日天子大婚,院主卻總不能不去吧?」


    鄭潮笑起來:「要去,自然要去的!」


    新君即位,這是國事,他一個搞學政的,自然沒道理摻和。


    可天子大婚,這就是他的家事了,嫁外甥可是頭等大事,做舅父的不去撐場子怎麽行?


    鄭潮幾人在此處吃茶談笑,無二院中其他的教書先生們,此刻卻聚在一處,表達對和州文人的不滿——那群人率先寫了好些詩詞誇大和州與陛下的淵源,簡直豈有此理!


    可不是單他們有筆!


    先生們一致認為,是時候調動一下學子們寫詩的積極性了。


    接下來的日子裏,無二院的學子們每日不忘三省吾身——飯否?學否?詩否?


    因而,一時江都城中文氣四溢,賦詩聲壓過蟬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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