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您心裏,屬下一人到底能侍幾主!”無絕悲憤質問。


    常歲寧也很無奈:“我那時連那陣法是做什麽用的都不知道,豈能什麽都不做,隻幻想等著旁人來救?”


    於她而言,有人相助是運氣,於兇險中自救才是常態。


    什麽都不做便等同坐以待斃,這種事她做不來也學不會。


    無絕痛心不已:“屬下算是看明白了,您有八百個心眼子,其中七百九十九個怕是都用在了屬下身上!”


    常歲寧笑道:“哪有,至多隻用了一個而已。”


    見無絕依舊對她先前的質疑而耿耿於懷,她便認真道:“你且想想,這十多年來你們各自發生了什麽,我皆無從得知,亦無法可想,自是一時不敢輕信……待此時你我坐在此處,哪怕隻是簡單談了幾句,見你掉了幾滴淚,我不是便疑心盡消了嗎?難道這還算不得信任嗎?”


    無絕聞言麵色稍緩。


    又聽那少女道:“且我如今這般不人不鬼的模樣,說難聽些同妖邪現世無異,是不會被世人所容的——縱是為了保住這條小命,也當捂緊了這秘密,需比從前更加謹慎小心才行,你說呢?”


    無絕臉上那本就虛張聲勢的不滿,此時便徹底散盡了。


    他不由就想到了,西域那個百年前同樣以此陣還魂,卻被當作妖邪燒死的例子。


    殿下的謹慎是對的。


    突然經曆了這樣離奇的事,於茫然中還能冷靜麵對接受一切,從未試圖求助過他人,僅靠自己一步步摸索著走到今日的,大約也就隻有他家殿下了。


    且於他而言,這十多年是一日日活過來的,一切都清晰真實,包括他對殿下的思念與期盼之心……可對殿下來說,她睜眼即是十餘年後,且又換了身份,一切都如此陌生而荒誕,又豈會不茫然、不恐慌、不戒備呢?


    殿下如此不易,他未給體諒安慰也就罷了,卻還在這裏使小性子,反要殿下來哄……哎,他還是人嗎!


    此刻恨不能給自己來兩耳刮子的無絕,啞著聲音道:“殿下,這一路來,您受累了……”


    這條迴家的路,不是那麽好走的。


    而迴家之前的路……殿下必然也走得很辛苦。


    見他如此,常歲寧便知賣慘示弱有效,遂悄悄放鬆下來——同自己人賣慘,總是好用的。


    而無絕卻真正被她慘進了心裏去,此刻不由問:“殿下在北狄那幾年……過得還好嗎?”


    “還可以。”常歲寧語氣隨意:“北狄天地開闊,馬跑起來很快,羊烤起來很香。”


    無絕稍沉默了一會兒,才忍下淚,笑著道:“屬下也很擅長烤羊肉,做羊湯的……殿下如今迴家了,往後不必去北狄,也能吃上香滋滋的烤羊肉。”


    常歲寧好笑地看著他,提醒道:“可你現下是出家人啊。”


    無絕不以為然:“出家了也可以再還俗嘛。”


    他本就是個假和尚而已,這大雲寺也非什麽正經寺廟,他呆在這裏做和尚就是為了那個法陣,現如今殿下迴來了,他這和尚也不必再做下去了。


    說著,恨不能現下就將羊肉烤起來,烤它個三四五隻,給他家殿下好好解解饞!


    常歲寧忙勸慰安撫,示意其稍安勿躁,她並沒那麽饞,這羊肉不急著烤,且叫那三四五隻羊多活些時日吧。


    無絕歎氣。


    急也不行啊,哪怕隻是為了不使聖人起疑,他且還得呆在這大雲寺裏繼續演著呢。


    常歲寧又問了他一些關於天女塔的事,似要將塔中之事都問個清清楚楚。


    她忽然後知後覺:“既是還魂陣,那陣法被毀,我迴頭該不會有什麽三長兩短吧?”


    “您想什麽呢,若果真如此,屬下豈會同意讓崔大都督去毀陣?放心,您如今魂魄已穩,陣法毀損對您並無妨礙了。”


    常歲寧安心下來:“甚好,如此毀便毀了,早毀早好。”


    也省得日後明後再借那陣法來試她。


    “但屬下迴頭還是要設法將暗道中那一堆破爛修補一二的,至少要使之表麵看似無異。”無絕思索著道:“否則聖人萬一哪日想起來要讓人去暗道查看陣法是否完整,那可就露餡了。”


    常歲寧點頭:“有備無患,是當小心應對,便辛苦你了。”


    問罷了陣法,她又好奇起了另一個東西:“我見那天女像下方,有一方玉匣,似乎很是緊要,不知那匣子裏放著的是什麽寶貝?”


    聽她問起這個,無絕沉默了一下。


    常歲寧看著他:“是什麽不可說的嗎?”


    “那裏麵……”無絕又沉默了片刻,才低聲道:“是您的遺骨。”


    常歲寧:“……我還當是什麽珍寶呢。”


    原來就這個啊。


    無絕不滿意了:“這是什麽話,那自然就是整座天女塔裏最珍貴之物!”


    常歲寧唯有收起輕視之色,想到那不算大的匣子,道:“難為你們還能尋到一些帶迴來,如此我也算是落葉歸根了。”


    “是老常帶迴來的……”提到這樁舊事,無絕語氣裏仍有壓抑著的悲憤與錐心之痛:“北狄那些畜生們……正因此,老常他才會違抗聖諭,執意親手砍了那畜生可汗的首級。”


    那畜生在殿下自刎後,令人拆解毀壞了殿下的屍身泄憤……


    老常最終也隻找到殿下的一塊遺骨而已。


    無絕沒有也不忍詳說,但常歲寧也不難想象。


    或者說,她早在決定去殺那北狄主帥時,就已經做好了屍首無存的準備。


    見無絕低著頭不說話,她道:“兩軍尚未對陣,對方先失主帥,為挽軍心,有此舉也是常見之事。誰人生來不是赤裸,不是隻自一塊小小血肉長成,區區皮囊骨肉而已,生時物盡其用即可,死後總要歸於塵土的,怎麽個歸法兒都大差不差,不必太過在意。”


    無絕一時依舊沒說話。


    又聽那女孩子安慰道:“且我這不是迴來了嗎,你瞧,如今胳膊腿什麽都不缺。”


    無絕當真抬起淚眼瞅了瞅她的胳膊腿。


    女孩子取出了一方柔軟的帕子,遞給他擦淚,笑著道:“無絕,謝謝你帶我迴家。”


    她認真道:“我欠你一條性命。”


    無絕接過那繡著仙鶴的帕子,按了按眼角,哽咽著歎道:“欠什麽,我似窄川,殿下為海,海若不存,川當何歸……”


    他道:“窄川唯有歸赴於海,方可長存。海從不拒川,川方可赴海,二者是為相互成全,何談欠與不欠。”


    “太禪意了,聽不甚懂。”常歲寧笑著道:“還是欠著好了,我樂意欠著你。”


    她不願虧欠明後,因那虧欠似帶刺的網,隻會使她困縛其中不得喘息。


    她情願欠著無絕,因這虧欠是令她安心的根,是使她重新紮根於這世間的羈絆。


    羈絆與羈絆是不同的,而這一世,她有幸隻會被善意與真摯羈絆。


    常歲寧傾身,輕輕抱住了那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個假和尚,卻比任何神明都更像是她的救世菩薩的人——


    她再次笑著道:“就欠著吧。”


    無絕擦了擦淚,也笑了:“既然您誠心想欠,那屬下可就收著了。”


    “嗯,收著吧。”常歲寧鬆開他。


    無絕矜持一笑:“那屬下有件事想問問您……”


    常歲寧很有虧欠他人的自覺,大方道:“隻管問來。”


    “屬下記得您之前埋了幾壇子風知釀,本說定了要與屬下們共飲的……究竟是埋在哪裏了?”


    常歲寧眨了下眼睛:“這個啊……好像被我喝了。”


    無絕“噌”地一下站起了身來:“您何時偷喝的?”


    “臨去北狄前。”常歲寧有些慚愧地笑了笑:“彼時想著也沒機會共飲了,我幹脆挖出來自己喝了。”


    她喝罷大醉,在埋酒的杏花樹下睡了一夜。


    無絕滿臉心痛之色,就差跳腳了:“屬下可是饞了許多年了!”


    常歲寧便問:“你為何不去尋阿增再釀幾壇?”


    風知釀隻有喻增釀得出來。


    “他倒是肯啊!”無絕歎道:“自您走後,他便死活不肯再釀酒了,屬下就差跪下求他了。”


    常歲寧:“就像老常求你替他熬羊湯一樣?”


    “可不是嘛……”無絕說著,眼睛一亮:“不過您現下迴來了,他不釀也得釀了,您到時可得單獨補屬下幾壇!”


    常歲寧麵上笑意淡了淡,卻是問:“我走後這些年,你觀阿增是否有異常之處,可曾與什麽值得一提的人有往來牽扯?”


    無絕聽得一怔。


    認真思索了片刻,緩一搖頭:“實則自殿下走後,他性情日漸冷清,加之他在宮中當差,一年到頭甚少出宮,屬下們與之往來便少了許多,對其所知也不算多,倒是未察覺出什麽異常來。”


    他們四人中,再加上個在暗處的孟列,統共五人,這些年其中往來最少的便是喻增了。


    不過……


    “殿下為何忽然這般問,難道說……”無絕正色看著依舊坐在地上的少女。


    “當年我殺北狄主帥前,便已身中劇毒。”


    無絕大驚:“殿下可知是何人所為?”


    “是玉屑。”常歲寧道:“她是受人指使,她聲稱當年之事是遭人蒙騙,而‘蒙騙’她的人正是阿增,她當年是得了蓋有阿增私印的親筆書信——”


    她大致將玉屑當晚所供與無絕言明。


    無絕緊皺著眉:“這,他怎麽會……”


    常歲寧沒有感慨或痛斥什麽,隻道:“真相如何尚未可知,但他此時掌管著司宮台,在明後身邊做事,想要詳查不是易事,這些時日我想了許多法子,都不太可行。此事還需從長計議,而在查實之前,你我皆需多加留意提防。”


    現下她既與無絕言明了身份,那麽此事便要共通,正如並肩作戰時,同袍之間最忌有所隱瞞。


    無絕神情複雜地點頭:“殿下放心,屬下會留心的。”


    這些年雖與喻增往來不多,但昔日情誼未減,他如何也未曾想過對方會有背叛殿下的可能。


    他此時也能更明白,為何殿下起先會待他這個舊人也如此防備了……


    無絕在心底長長歎息了一聲。


    常歲寧起了身來,拍了拍身上灰塵。


    “二爹,咱們出去吧,阿兄也該吃完了。”


    這聲“二爹”叫無絕聽得腿肚子一顫:“殿下,這如何使得啊……”


    “你如我再生父母,喊聲二爹算是委屈您了。且使得與否,這戲也得繼續演著不是?”常歲寧又喊一聲:“二爹,您要習慣才好。”


    無絕隻得點頭,笑的格外矜持:“是,是得習慣,那屬下……我就暫時厚顏占下這便宜了。”


    二人便出了暗道。


    常歲安已將桌上飯菜全吃幹淨了,未曾辜負一粒米一棵菜。


    見得二人出來,常歲安迎上前去,不由訝然:“無絕大師,您的眼睛怎麽了?”


    怎瞧著像是大哭過?


    談個佛法怎還談哭了。


    總不能是妹妹打的,妹妹雖喜打人,但怎麽也做不出一言不合便對長輩下手的不孝之事來。


    無絕歎了口氣,揉著紅腫的眼睛:“方才這眼裏進灰了。”


    常歲安默默瞧了瞧,覺得腫成這樣,尋常的灰怕是做不到,起步也得是進磚頭塊子了,且兩隻眼睛都未能幸免,這磚頭塊子還需進的雨露均沾。


    大人總是好麵子的,既然大師不願承認哭過,那他也就假裝信了吧。


    並貼心建議道:“那您待會兒好好歇歇,先莫要出去走動了。”


    畢竟這種話連騙他這種人都費勁,更別提其他人了。


    無絕點著頭應下,似眼睛疼得厲害,找了張椅子坐了下去揉眼睛。


    常家兄妹便打算告辭。


    “對了。”臨離開前,常歲寧忽然想到來時所見,便問了一句:“二爹可知昨日在後山失蹤的是哪家女郎?”


    尋常人不知,但找人之事有寺中僧人參與,無絕身為寺中住持,應是多少知曉一些的。


    她自在京中揚名以來,願意圍著她,以友善相待的貴女不在少數,哪怕隻是出於關心,她也當打聽一句。


    隻聽無絕壓低聲音道:“是長孫家的女郎。”


    常歲寧怔了一下,才又問:“長孫家的……哪位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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