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位婦人帶著仆婦。


    那婦人披著墨色的披風,沒有任何紋飾,披風下穿著的是白色喪服,摻著灰白的發髻挽起,隻用了一對素白玉簪。


    常歲寧有些意外地走過去:「婁夫人。」


    雲家夫人本姓婁。


    婁氏麵上尚有病色,望向常歲寧的眼神很溫和,她點頭間,常歲寧便道:「已是深夜時分,夫人病體未愈,當早些歇息才是。」


    「已是深夜了,常娘子卻才迴來歇息。」婁氏開口,眼神有感激,也有慚愧。


    常歲寧:「夫人知道我?」


    「如雷貫耳,豈能不知。」婁氏道:「常娘子在京師的事跡,我雖在和州,卻也樁樁件件皆有耳聞。」


    她自己也不是個死守俗世禮法之人,待女子之奇事奇聞,一向都很關注。


    所以今日在聽二兒子說起「常歲寧」一名時,隻有萬般意外,而無絲毫陌生。


    聽得那「如雷貫耳」四字,常歲寧隻笑了一下,問:「那夫人是特意在此處等我嗎?」


    「是,但也未等太久。」婁氏如實道:「知曉常娘子近日皆是忙到這般時辰才迴來,便掐著時辰來見的。」


    「那夫人便請進去說話吧。」


    婁氏點頭,隨常歲寧一同進了小院,吩咐自己帶來的仆婦去沏熱茶。


    進了堂中,婁氏未急著落座,而是向常歲寧施了一禮:「今日是為向常娘子道謝而來,小兒阿歸已經醒轉。」


    常歲寧安下心來,人醒了,這道生死大關便算挺過來了。


    「全因有常娘子那顆救命藥,才讓小兒及時保下一命。」


    「舉手之勞,三郎君平安便好。」


    那一瓶藥丸,是她準備離京之際,讓孫大夫幫忙備下的,重傷時吞服,有快速止血之奇效,實乃居家出門尋仇殺敵必備。


    她雖隻帶了一瓶,但孫大夫另將方子也給了她,她已轉交給了雲迴,這幾日已令城中藥鋪批量配製,在各處分發下去。


    一粒藥丸分下去,關鍵時或便可救迴一條人命,這皆是孫大夫的功德。


    「我還聽阿迴說,常大將軍與常娘子在趕來和州的路上,便知後續再無援軍至,但仍願冒險馳援和州……」婁氏再次施禮:「這份大恩大德,雲家與和州百姓沒齒難忘。」


    此舉已無關軍令與立場,有的隻是身為陌生人,卻仍不惜己身的大義相助。


    婁氏眼神感激:「這是我雲家和一城百姓的運氣造化。」


    「怎會是運氣。」常歲寧道:「是因刺史大人與夫人,及三位郎君皆身懷浩然之氣,行此浩然大道者,自然不會獨行。」


    她道:「我與阿爹是因此而來,和州百姓能有今時上下一心共同抗敵之象,也是因為和州有一位好刺史,和值得他們托付性命同行的刺史夫人與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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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郎方才所言,他們並非獨行。


    「夫人也是習武之人嗎?」常歲寧對這位雲家夫人很有些好奇,不想叫話題太沉重,便閑問了一句。


    「也不算是正經學過。」婁氏道:「但我家中父親生前曾為戍邊武官,我自幼跟在父親身邊,父親得閑時便教過一些騎射和拳腳功夫。」


    說到這裏,笑了笑:「我與夫君乃是自幼定下的娃娃親,父親便說,若來日他待我不好,我便可以將他揍得服服帖帖……若我實在揍不服帖呢,便還能騎上馬迴娘家去,將父親馱去,讓父親來揍。」


    可惜啊,她的父親走得很早。


    但是呢,她的夫君對她很好,無需她來揍,便自行服帖得很徹底,叫她一身功夫沒能派上用場。


    後來她生了兒子,便想著還有兒子可揍,總歸有她用武之地,但誰知三個兒子皆隨了夫君,一個比一個服帖。


    尤其是她的長子,自幼便懷君子之風,年滿十八,親事已經定下,婚服也已裁好,本該與心上人成家,然後奔赴光明前程……


    但這一切從徐正業起兵開始,便戛然停頓,而後崩塌涅滅。


    而她如何也想不到,她這幼時便習來的功夫,最後的歸宿和用處,竟會是在戰場之上。


    常歲寧不太擅長安慰人,隻能輕聲道:「夫人節哀。」


    婁氏輕點頭。


    也無妨,她或許很快便可以再見到夫君和長子了。


    那日她抱著夫君和長子的屍身,曾說過讓他們先行一步,待盡完應盡之責,她便會去尋他們。


    她不欲讓麵前的女孩子費心安慰自己,便主動揭去這個話題,轉而認真稱讚道:「之前便聽聞過常娘子有才名……但不曾想,在戰場之上更是巾幗不讓須眉。」


    但又不僅如此,她知道,近日城中諸多決策與細則中,也多有這個女孩子的影子。


    此時,堂外有說話聲與腳步聲傳近。


    是常闊,和送他迴來的雲迴。


    二人深夜議事,路上又將諸事對了一遍。


    雲迴見母親在此,略有些意外。


    婁氏向常闊行禮,鄭重道謝罷,笑著道:「……方才正說呢,常大將軍教女之道實在高明,我也當真好奇,常大將軍究竟如何才養出了這般樣樣出色的女郎。」


    常闊捋了捋大胡子,笑而不語。


    這高明之處嘛,主要就在於他也不知道怎麽養出來的,主打一個稀裏湖塗。


    若果真要他給出一個解釋的話,那便隻能是:「都是天生的,隨便養了養……」


    婁氏不禁失笑:「隨便養一養尚且如此出色,若不隨便,那還得了?」


    雲迴在旁聽得摸不著頭腦,阿娘為何要一直和常大將軍聊一個不在場的人?


    且阿娘說話間,一直望著常郎君作甚?


    婁氏未有再多言久留:「常大將軍與常小娘子辛勞整日,還請早些歇息,我與阿迴便不叨擾了。」


    雲迴:「……?」


    常闊點頭:「婁夫人慢走。」


    雲迴想問卻隻能先跟著阿娘行禮退去,待出了小院,實在忍不住問:「……阿娘方才一直掛在嘴邊的常小娘子,究竟人在何處?」


    婁氏腳下一頓,正色看向兒子,抬手先探了探他的額頭。


    雲迴:「……阿娘?」


    「阿迴啊,你隻管告訴阿娘,你是腦子不爽利,還是眼睛不舒服?」婁氏關切詢問。


    「兒子一切都好!」


    仆婦也正色以待:「那……常娘子一直就站在堂中,郎君怎地瞧不見?」


    難不成郎君是在戰場上帶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迴來,


    影響神智了?


    相同的想法也出現在雲迴的腦海裏——他匪夷所思地看著同樣匪夷所思看著他的阿娘和仆婦。


    仆婦按捺不住去折少年郎中指的衝動:「夫人,可要婢子試一試二郎君……」


    在她的家鄉,若想試探一個人是否被不幹淨的東西附體,用力彎折對方中指便有分曉!


    婁氏示意她先別急,認真問兒子:「那你告訴阿娘,方才除了你與常大將軍,及阿娘之外,堂中是否還有一人?」


    「當然,常郎君也在!」雲迴不明白這個問題的意義在哪裏。


    婁氏:「……」


    她總算明白了。


    此事的離奇之處不在神神鬼鬼,而在兒子的腦子上。


    仆婦反應過來之後,啼笑皆非:「哪兒有什麽常郎君呀,那不就是常家女郎嗎?」


    婁氏歎氣:「合著你今日與我提起時,將人稱之為「常郎君」,並不是在下人麵前,有意替人家遮掩女兒家的身份啊。」


    他是真的不知道人家是女孩子!


    雲迴好似遭雷劈了一遭,腦子一時還有些轉不過來。


    此一刻,他宛若一塊絕望的木頭,直愣愣地杵在那裏。


    婁氏無奈:「人家不是早就告訴過你,是叫常歲寧嗎?」


    雲迴終於尋迴一絲聲音:「……常大將軍的兒子,不是叫常歲寧嗎?」


    「常大將軍之子,名喚常歲安。」婁氏自覺有些丟人:「家中女郎喚作常歲寧!」


    雲迴僵硬地轉動脖子,看向身後那座小院。


    他固然也是聽說過那位常家女郎的事跡的,但不曾精準無誤地記住對方全名。


    加上自相見起,對方便是軍中少年小兵打扮,於是先入為主……


    所以,他從一開始就弄錯了!


    「可……」他遲遲不能接受這個「轉變」,「一個女郎,怎麽可能……」


    那個膽識過人,有勇有謀,沉著冷靜,越是相處便越讓他自愧不如的人……竟是個女郎?


    接下來,一路無言,但雲迴內心要比一千隻蟬放聲齊鳴還要聒噪百倍。


    送母親迴到居院後,想到自己這幾日在常家父女麵前的表現,雲迴很想問阿娘一句——兒子看起來是不是很像傻子?


    但到底沒敢問出口。


    雲迴默默折返,一千隻蟬已有五百隻力竭而亡,還剩五百依舊在他腦子裏聒噪著。


    ……


    和州城中晝夜不分為應敵做著準備,不知何時即會再次聽到亂軍攻來的消息。


    ……


    徐軍大營中,在此坐鎮的徐正業,收到了一封密信。


    信是李逸親筆所寫,說明了欲與他合作之意。


    他賬中屬僚聞言多是精神振奮。


    「李逸若肯加入,這是好事!」


    「這慫包終於想通了!」


    「我看他是怕了,他打了這麽多敗仗,屢屢失利,蠢事做盡……明後豈會放過他?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另擇木而棲……」


    「不管如何,若得李逸,大將軍便能如虎添翼!」——但此「翼」不包括李逸本人,隻限其麾下兵力。


    徐正業握著信紙,笑了笑:「明後起初著李逸為帥,不過是拿他宗室李姓身份來裝點門麵,加之他父親淮南王忠心耿耿,明後才可以安心交托兵權……」


    可誰能料到,淮南王在此關鍵之時突然死了呢?


    而這個李逸,固然膽小,但有時人的膽小和野心並不衝突。


    明後當初怎麽也想不到,這李逸有朝一日,竟反倒成了他的助力吧?


    副將


    葛宗更看重另一件事:「……去他娘的狗屁十萬大軍,那常闊果然是唬人的!」


    他們這幾日已令人查探過,常闊所謂十萬援軍之說多半是假,現下又得李逸此信印證,便再無疑問了!


    葛宗立時上前跪下請令:「請大將軍準允屬下領兵攻城,斬殺常闊,奪下和州,以將功折罪!」


    此次他必要一雪前恥!


    他要親手取常闊人頭,還有那個害他顏麵掃地的小騎兵!


    駱觀臨連忙向徐正業道:「常闊此人為難得一見的將才,若可留其一命,為大將軍所用,日後必有大助益!」


    向來與他不對付的葛宗譏笑一聲:「一個跛子罷了!」


    徐正業則歎息道:「常闊此人頑固,隻怕不會歸順於我。」


    駱觀臨:「從前或是如此,但京師常家郎君被冤一事之後,明後與常闊必生隔閡,如大將軍能誠心以待,未必不能說服常闊……」


    葛宗擰眉,還要再說,卻已見徐正業搖了頭。


    「李逸之意再明顯不過,他欲借我之手除掉常闊,若非如此,他便不能完全掌控軍中人心。」


    「他於信上稱,待我取了和州後,他再與我當麵細談……言下之意,常闊若不死,這個合作便難真正談成。」


    他似也有些惋惜,但還是道:「所以,常闊非死不可。」


    他需要李逸手中兵力,也需要借李逸這個宗室子來造勢,以博得更多支持,聚集更多助力。


    駱觀臨:「可是……」


    徐正業抬手,打斷了他的話:「好了。」


    他看向單膝跪在那裏的葛宗,道:「點兵,攻城。」


    攻城計劃早已議定,隻待此時下令,葛宗精神大振,喜道:「屬下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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