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氏聽著楊老夫人的話,心中堵了一口氣,起身下了炕,雙眸噙淚望著母親:“娘,女兒要是不回去,琳姐兒怎麽辦?她年紀最小,又有老夫人喜歡瑗姐兒,二嫂教導蓉姐兒,我的琳姐兒就是兩眼一抹黑……娘疼我,我也疼琳姐兒……我回去了,娘就當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楊老夫人聽著這些話,克製了多年的火爆脾氣都被楊氏勾了起來,額頭青筋暴突,手裏那串碧璽佛珠捏得咯咯作響。手邊汝窯青花瓷茶盞盛著滾滾熱茶,楊老夫人再也忍不住,隨手就捧起茶盞,砸在楊氏身上。


    茶盞砸在右邊肋下,楊氏驚呼著,滾茶就落在手背,她痛得哎喲大叫。


    屋裏服侍的是秦媽媽,楊老夫人最得力的。她頓時用帕子撩去楊氏手裏的浮葉,忙喊丫鬟拿藥油來。


    “不用!”楊氏帶著哭腔大吼,“我回去,我再也不再你們楊家受氣了!”


    現在成“你們楊家”了!


    秦媽媽了解老夫人的脾氣,見她胸腔起伏,眼皮低沉,就知道那口氣還沒有順過來,忙攔了楊氏,聲音微低道:“五娘,快給老夫人陪不是……母女倆還成仇嗎?”


    楊氏的閨名叫芷菱,家裏姊妹中排行第五,兒時在家老夫人和伯爺喚她作“五娘”。秦媽媽又是楊老夫人的陪嫁丫鬟,從小服侍楊老夫人的,情分不同於旁人,她在楊氏麵前,向來親熱,沒人的時候亦喚楊氏為五娘。


    此刻秦媽媽這樣一叫,是希望她們母女都想起從前的母慈子孝,別爭鋒相對了。


    楊氏的手背被滾滾熱茶燙著,火辣辣的疼。她又想起在薛家的那些委屈,婆婆沒有砸中的那盞茶,居然被自己的母親砸中了。


    她一輩子都沒有受過最近這麽多的氣。


    視她如珍寶的母親,居然當著秦媽媽的麵,用茶盞砸她!


    這個年代,女兒對母親是恭敬的,鮮有女兒會反駁母親,更別提同母親爭吵了。


    楊芷菱卻敢!


    她從小嬌生慣養,是楊老夫人唯一的嫡女,又在族裏姐妹中排行最小,為了在庶女、姨娘和仆婦們麵前給她樹威,哪怕她錯了,楊老夫人都要替她撐著麵子,為她遮掩,一來怕伯爺責罵她,讓女兒傷心;二來怕庶女和姨娘、仆婦們看她的笑話。


    她的五娘可是貴胄千金,怎能被這些下等人看扁?


    楊老夫人隻會事後私下裏教育她一通,楊芷菱總是立馬點頭,很乖巧的模樣。


    可等她漸漸長大,楊老夫人發覺,她犯了錯,卻從來不知錯。倘若說她,她認錯特別幹脆,可就是口頭上的空話,下次依舊會犯。


    建衡伯有五個姨娘,三個庶子、四個庶女,這些人個個都精明,楊老夫人為了平衡內宅,為了把這些人全部捏在掌心,分散了精力,忽視了楊芷菱的問題,也是存了一絲僥幸,認為她年紀大些,這些問題便不複存在。


    等她意識到嚴重性,楊芷菱已經十三歲,再也改不過來了!


    而後,楊老夫人也決心好好整治她的脾氣,可她要說親了。


    她十五歲就嫁到薛家,楊老夫人想教育她,再也來不及。


    楊老夫人聽著她說“你們楊家”,手指捏得更加緊了,霍然站起身,指著楊氏的臉:“好,好!我們楊家給了你氣受!你現在就回去,回去瞧瞧,薛府會如何對你!”


    楊芷菱氣得眼淚簌簌,腦袋一片咆哮怒火,哪裏還聽得出楊老夫人的話外之意,掙紮著秦媽媽的手要走。


    秦媽媽抱著楊芷菱,又哀求楊老夫人:“老夫人,五娘可是您身上掉下來的肉……她不懂事說錯話,您都不體諒她,還有誰體諒她?老夫人,這個時候您別跟孩子計較!”


    一句話,打中了七寸,楊老夫人的怒火好似被一盆冰水全部熄滅。


    她的女兒,她都不能原諒她口無遮攔,別人就更加不會了!想著薛府那樣說她的寶貝女兒,心又抽搐般疼起來。


    她慢慢坐回了炕上,闔眼念佛。


    秦媽媽見老夫人念經,便知道怒火已經壓抑住了;她又抱緊了楊芷菱,柔聲勸慰:“五娘,普天之下,除了你娘親還有誰真心疼惜你?你疼惜琳姐兒,你娘親不愛護你麽?老夫人不讓你回去,自然有她的道理……你且安靜些,聽聽老夫人的話吧,隻當是你的孝順!”


    楊芷菱聽著這話,亦想起母親那些年的溺愛與包容,雖然手背還火燒火燎的,心中卻退了幾分怨恨,眼眸濕濡對秦媽媽道:“疼得緊……”


    秦媽媽知道她也勸下了,心中微鬆,喊了丫鬟拿藥油來。


    她親自替楊芷菱摸了藥油,還好茶水並不是真的沸騰著,手背隻是有些發紅,沒有起水泡,亦沒有腫。


    秦媽媽又喊了丫鬟把碎瓷掃去,然後重新上了熱茶,又叫人去吩咐碧桃、碧柳拿了件湖水色挑線裙子給楊芷菱換上,重新把她扶到炕上坐了,才輕輕退到一旁。


    楊老夫人念了半晌佛,才停下來,把手裏的碧璽念珠輕輕擱在炕幾上,端起熱茶,微微啜了一口,茶水的霧氣繚繞中,楊老夫人的目光帶著晦澀,對楊芷菱道:“你可知薛府如今是怎樣的光景?”


    楊芷菱正埋頭喝茶,聽到母親問話,才抬眸,有些茫然。


    楊老夫人又是歎氣,很失望的樣子。家裏出了這麽大事,冒冒失失回了娘家,還不知道派個丫鬟回去打聽消息,她這個女兒啊……


    老夫人隻得把薛府關於楊氏是被薛老夫人趕出府的謠言,一一告訴了楊芷菱。


    楊芷菱聽了,頓時又火冒三丈,咬牙切齒道:“這些狗奴才,我回去打爛他們的嘴!”


    楊老夫人亦不再計較她這些混賬話,隻是把自己的意思說了:“你是五房的嫡母,沒有你,五房怎麽過年?安心等著薛府來接,讓他們低聲下氣求你回去!你別忘了,你身後還有建衡伯府,咱們家的女兒,可不是他們薛家沒有緣故就敢休棄的!”


    楊氏一愣,瞬間又躊躇起來,她還是不放心琳姐兒。


    楊老夫人瞧得分明,道:“你放心,進宮關乎整個薛家的體麵,你婆婆會好好教導琳姐兒的!”


    楊氏明白過來,這才鬆了口氣,有些懨懨的頷首,算是同意了楊老夫人的話,等薛府來接!


    第024節裝病


    轉瞬間便是臘月十八。早晨卯初一刻,橘紅和薔薇便叫醒東瑗,打水服侍她漱口洗臉更衣。


    東瑗抹了青鹽在牙齒上,初醒的懵懂令她動作緩慢而笨拙,緩緩漱了口;又接過薔薇遞過來的帕子洗臉,微熱的巾帕貼上肌膚,暖流在麵頰徜徉,似喚醒了她的瞌睡,東瑗精神不少。


    橘紅為她挑了衣衫,然後和薔薇幫她更衣。


    銀紅色繡折枝海棠百蝶鬧春的褙襖,湖水色如意雲頭八寶金織襴裙,襯托東瑗眸光瀲灩,肌膚勝雪,鬥室內光線頓時被她的華采逼退得黯淡了三分。


    薔薇微愣,見她鴉鬟微散間便天成嬌媚,忍不住驚呼:“九小姐,您長得可真好看……”


    一語說的東瑗神色微凜。


    橘紅忙給薔薇使眼色。


    薔薇又是一愣,卻明白東瑗和橘紅的意思:九小姐不喜歡旁人說她漂亮。這讓她有些不解,漂亮不好嗎?多少女人窮盡一生,追求不過是姿容瑰麗,博取旁人眼球的豔羨。


    既然東瑗不喜,薔薇亦不再多言,轉身去拿了她的五彩緙絲石青銀鼠披風出來,又把上次老夫人賞的盤螭暖玉手爐尋出來,換了銀炭。


    橘紅便喊了梳頭的媽媽,替東瑗梳頭。


    梳頭的萬媽媽幫她梳了元寶髻,高髻上插了四朵金地點翠掐金絲嵌粉紅米珠的珠花。元寶髻中間,則帶了一支蝶穿白玉蘭花簪:頂花用白玉做成白玉蘭花瓣,用大紅寶石做成花蕊;四周數隻金蝶嬉戲,蝶身點綴了各色寶石,蝶須鑲嵌了白色米珠,左右兩隻金蝶口中各銜一排瓔珞,垂珠兩串,紅藍寶石做綴角,直抵額頭。


    纏枝蓮紋浮雕蝙蝠玻璃鏡中,東瑗望著稚嫩白皙卻譎豔嫵媚的臉,猛地將這隻畫龍點睛的碟穿白玉蘭花簪摘下來,有些不悅道:“不要這個,戴著累!”


    萬媽媽卻忙按住她的手,笑嘻嘻道:“好小姐,您別著急摘!”


    橘紅亦忙道:“小姐,這個是世子夫人昨日送來的,就是想著您今日戴。這個多好看啊,華貴大氣,最襯您的容貌。您別拂了世子夫人的好意…….”


    薔薇見橘紅開口了,亦幫著勸。


    東瑗的手便鬆開,任由萬媽媽重新幫她帶好。


    她能如何?


    她為了讓自己看上去憔悴些,故意餓了兩天,可昨晚老夫人叫寶巾送了內造的胭脂水粉,還叮囑橘紅和薔薇,今日的妝容要厚重,否則便是失禮;世子夫人叫人送了頭麵,她是躲不開了。


    她本就年幼,又要塗脂抹粉,哪裏還能因為餓了兩天就憔悴失色?


    燭火下的玻璃鏡泛出昏黃光芒,她能瞧見自己這張傾城穠麗的臉。這上挑的眼角,更添了天然的妖嬈風流,隻要淡笑都似故意勾人魂魄。


    她知道,很多老婦人不喜歡這等容貌,覺得太過於狐媚像,不安分。可東瑗不敢僥幸,萬一太後喜歡呢?


    畢竟她們是進宮為妃,非為後!


    替皇帝選妃,就是替皇帝納妾,美豔自然是最重要的。


    況且森嚴,她又是重臣之家的嫡女,非戲子樂工之流,又能不安分道哪裏去?


    她的背景和教育決定了她不會甘於下|流。


    可這些擔心,有什麽用?


    她是不是要進宮,就好像她來到這個世界一般,都不是她能掌控的,而是輪回早已為她注定了。


    重新戴上了這支蝶穿白玉蘭花簪,東瑗表情變得安靜平和。


    萬媽媽見她不鬧了,便拿了對赤金嵌大顆南珠的耳墜為她戴上,人立刻又添幾分華貴灼目。


    橘紅和薔薇幫她描眉畫鬢,直到卯初三刻才弄好,由橘紅攙扶著她,去了老夫人的榮德閣。


    天色尚未大亮,天際一輪冰魄出碧海,懸在樹梢,拾翠館的地麵似銀霜鍍過,處處閃著月華反映的清冷薄光。


    今日進宮,是薛府喜慶之日,寅正二刻家裏的仆婦們便點亮了各處的大紅燈籠。


    出了拾翠館,往西走過一條斜長小徑,就能看到桃慵館庭院裏的桃樹虯枝,緊閉的門戶異常陰森。


    東瑗不由站住了腳步,目光透過高高院牆,望向桃慵館二樓的一角,半晌不挪腳。


    橘紅則後背發麻,拉了拉東瑗的袖子:“小姐,咱還是快點走吧……”


    東瑗回眸,沒有堅持,跟著橘紅繼續往榮德閣去。


    榮德閣雖然燈火通明,丫鬟婆子穿梭忙碌,卻沒有半點聲響。東瑗便知道,她今日又是第一個,榮氏等人都沒有到。


    老夫人早已醒來,她坐在臨窗大坑上吃著羊乳,頭上戴了兩隻翠玉福壽嵌藍寶石棲鳳簪,穿著繡寶藍色繡棲鳳紋褙襖,玄青色柿子如意頭紋福裙,看到東瑗,老夫人眼眸微亮,笑著對詹媽媽道:“這樣一打扮,才像個樣子,平日裏太素了!”


    誇她今日的妝容、穿戴都很適宜。


    東瑗便抿唇微笑。


    她總是早來,也時常在老夫人這裏吃飯。


    詹媽媽問她用過早飯沒有,東瑗道:“還沒有……廚房裏又是那些東西,不想吃,祖母的小廚房做的糕點精致些……”


    “饞嘴貓兒!”老夫人嗬嗬笑,叫詹媽媽去端了早飯給她。


    東瑗吃了半碗小米粥,兩個水晶餃子,便放了筷子。


    丫鬟們撤了碗筷,扶她到老夫人的炕上坐下,重新上了熱茶,二夫人和薛東蓉來了。


    薛東蓉脫了披風,裏麵穿著緋色繡纏枝蓮紋嵌蝙蝠紋稠麵褙襖,天藍色暗地織金福裙,梳了雙刀髻,高鬟帶了兩朵珠花,鬢前戴著跟東瑗一模一樣的蝶穿白玉蘭花簪,明眸皓齒,氣質淡雅幽靜。


    隻是瞧著有些虛弱不堪。


    東瑗望著她頭上的花簪,一口氣終於透了過來,原來世子夫人給每位進宮的姑娘都送了!


    想起自己昨夜半宿難安,東瑗就覺得好笑,她還以為世子夫人和世子是看中了她……


    而老夫人目光犀利敏銳,發覺了薛東蓉的不對勁,蹙眉問二夫人:“蓉姐兒瞧著氣色不對,怎麽回事?”


    二夫人眼眸噙了濕潤:“這孩子……她昨日白天就開始跑肚,挨著不好意思說。晚飯也沒敢吃,哪裏想到夜裏起來五六次,早上臉都白了……內宅落鑰,又是大半夜,她不敢說,怕我急了吵著找大夫,給爹娘添了累贅……您瞧瞧她……”


    老夫人心疼拉過薛東蓉,手擱在她的額頭,試了試,好似並不發熱,就問她:“怎麽肚子不舒服?”


    “祖母,我不知道……我這些年從未出過這等事……”她唇上抹了唇蜜,卻依舊有蒼白感,語氣亦輕柔低緩。


    東瑗心中一動:自己怎麽這樣傻,拉肚子明明是個好招,怎就沒有想到,傻傻餓了兩天,毫無效果。可是薛東蓉拉了一夜,就虛脫了……


    這樣想著,她不禁望向薛東蓉。


    她是真的跑肚,還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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