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明亮的眸光,似乎要把東瑗看穿般。老夫人的唇色有些白,聲音低了下去:“瑗姐兒,你在說什麽?這樣的胡話,是要滅九族的”


    是啊,這樣大逆不道,是要滅九族的。


    東瑗把掌心的紗布解開,一條猙獰的傷口翻滾著紅肉給老夫人瞧,她的聲音輕若羽睫,怕隔牆有耳:“我沒有留下證物。有幾個目擊者,但是他們比我更加害怕事情泄露。”


    老夫人聽著她的話,表情越發凝重,問她:“你昨日去了長公主府拜壽,是不是他也去了?”


    東瑗頷首,就把昨日夏二奶奶如何把她從梨香榭拉出去,她又是如何打算的,都告訴老夫人:“……當初在湧蓮寺如此,如今居然在長公主府,倘若他一再這樣下去,我和薛家、盛家都沒有顏麵了。我知道二奶奶的打算,就決心跟他明言,大不了死諫。他說,從我出閣那日起,他就夜夜有噩夢。他心急如焚,隻想瞧瞧我最近如何。我跟他說了現在朝中的局勢,亦讓他記得當初為何要盛、薛兩族聯姻,又告訴他盛家即將也是蕭家的姻親,倘若想要江山安穩,就需割舍。等大權落實那日,自有佳人紅袖添香。”


    老夫人聽了,直直頷首:“然後怎麽起了衝突?”


    “他根本聽不進……他隻問我,可否願意稱病,去天龍寺小住半年,他會時常來瞧我。隻要我願意,他會親自安排,不讓盛家吃虧。”東瑗聲音裏就有了恨意,“我說,‘陛下是想要薛氏做楊妃嗎?倘若江山禍起,陛下要薛氏自掛在陛下麵前,然後把過失退在薛氏身上,一句紅顏禍水來掩蓋陛下治理江山的無能嗎?’”


    老夫人倒吸一口涼氣。


    這種話東瑗都敢說


    好半晌,老夫人才道:“你真是……你當著他的麵,說這般大逆不道的話,你不怕他要你的命嗎?瑗姐兒,你怎可如何魯莽?倘若你有事,忍心叫祖母白發人送黑發人?”


    老夫人不由後怕,一向沉穩的手有些抖,看著東瑗麵容蕭肅,她想起了年輕時的自己。初生牛犢不怕虎,敢言敢行,如今老了,反而畏手畏腳。薛東瑗的性格,像極了老夫人年輕的時候。


    “你當時不怕嗎?”老夫人拉著她的手,望著她,不由拂過她的臉頰,“你這孩子……”


    “我當時很怕。”東瑗眼睛有些濕,“可他聽完,暴怒起來,我就不怎麽怕了。他壓住我的時候,我就把袖子裏的金簪刺在他胳膊上。那簪子鋒利,我拔出來的時候,自己的手就割破了。我隻要逃出去,隻要沒有人瞧見我,等他冷靜下來,總要顧些顏麵。我推開他的時候,跑出去順勢把門栓上了。哪裏知道,竟然在外麵拐角處,遇到了一個帶著小廝的男孩子。我被那個男孩子攔住,他隨後撬開門也追了出來,也驚動了文靖長公主。”


    老夫人的眼眸就沉了下去。


    “……他要防著太後,遮掩都來不及。文靖長公主更加不會把事情宣揚出去。那支金簪、帶血的衣衫,我都拿了回來,已經洗幹淨了。隻是那個帶著小廝的男子……”東瑗求助般望著老夫人,“祖母,您把這件事告訴祖父吧。”


    老夫人握住東瑗的手,低聲道:“好,瑗姐兒,你做個很好文靖長公主那裏沒有落下把柄,她也不敢聲張。你祖父會進宮去麵見聖上,把這件事向聖上透露幾分,他就算恨你,此前也不敢動手。”


    然後道,“他也該醒醒了。”


    東瑗垂首,頗有感觸。倘若他再不清醒,一再如此任性胡鬧,他就真的是個扶不起的阿鬥,想做個明君也是黃粱夢。


    “太後進宮七年,才誕下太子。那時先帝已有六位公主,初得嫡長子,歡喜不已,也對他多有溺愛。隻是先帝晚年,對權臣依賴得緊,反而給太子立起規矩,他才有了些約束。後來他踐祚九五,蕭太傅又處處挾製他。瑗姐兒,他除了在蕭太傅這裏,一生沒有碰過釘子,你和他的梁子是結下了。哪怕你人老珠黃,他都要得到你出這口氣,他就是這種性格。”老夫人歎氣。


    東瑗後背就陣陣寒意,卻咬牙道:“祖母,難道這不是命嗎?倘若那日沒有在榮德閣門口遇著,興許我如今的日子平靜無波。既是命,上蒼總有他的安排。我不做虧心事,盡孝盡忠,寬和待人,上蒼總會垂憐我幾分吧?有了這件事,蕭太傅未除之前,他應該不會再來找我的,總算有了些安靜……”


    老夫人聽著東瑗的話,又是不忍,又是欣慰,動容對東瑗道:“想當年,祖母嫁到薛家時,你祖父才十六歲,空有爵位,家底空虛,又無親兄弟幫襯。可如今呢,咱們家兒孫滿堂,你祖父也是三朝元老。瑗姐兒,今日不能說明日的話,你在盛家要踏實過日子,不要怕。”


    東瑗點頭。


    說了半天話,老侯爺和盛修頤也回了內院。東瑗和盛修頤又去錦祿閣給五老爺薛子明和五夫人請安。


    五老爺看著盛修頤,就隨口問了他幾句學問上的話。


    盛修頤引經據典,回答得很錦簇漂亮,薛子明眼睛就亮了起來,倒沒有因為東瑗而繼續冷落盛修頤,親切叫他天和。


    “在這裏吃飯,咱們爺倆說說話。天和,我前日做了兩篇文章,回頭你瞧瞧去。”薛子明笑起來。


    五夫人楊氏就微微蹙眉。


    盛修頤忙笑道:“外父賜飯,小婿銘恩於心,隻是方才在榮德閣,祖父先言留飯了。”


    薛子明想了想,道:“那你和瑗姐兒晚上在我這裏吃飯。”


    東瑗錯愕,忙垂首斂了情緒。


    這可是她第一次聽到她的父親叫她瑗姐兒。從前她來給薛子明請安。薛子明總是愛答不理,冷得叫人尷尬。


    盛修頤就替東瑗回答:“多謝外父……”


    等盛修頤和東瑗出了錦祿閣,薛子明還在欣慰含笑:“天和學問精通,有國士之才學啊”


    五夫人楊氏就冷哼:“你們都捧著他什麽才學,連個功名都沒有”


    薛子明的高興就減了幾分,不悅對五夫人楊氏道:“你懂什麽?他是盛昌侯世子,將來要承爵的,考功名做什麽?太子未定,他考了功名也是前途未卜……我跟你個婦道人家說什麽呢?”


    把五夫人氣得半晌無語。


    吃了飯,五老爺薛子明去了外書房,十二姑娘薛東琳和胞弟薛華逸來請安。


    五夫人還在不痛快,楊媽媽正好拿單子來問她:“晚上招待九姑爺,夫人,您添些菜,奴婢叫廚房早些備著。”


    五夫人就冷哼著瞥了她一眼,厲聲道:“是你們什麽正經姑爺?”


    薛東琳眼眸亮了亮,問母親:“盛家的世子爺要來嗎?”


    五夫人瞪了她一眼。


    楊媽媽見她發火,忙拿了單子退下去。到外麵跟碧桃、碧柳商量晚上添的菜。九姑爺頭一次在五房這裏吃飯,又是新姑爺,自然要隆重些。碧桃和碧柳幫著擬了菜單。


    碧桃又對楊媽媽道:“您拿去廚房,說夫人會添十兩銀子給他們,讓他們放心做好。”


    楊媽媽就指了指菜單,為難道:“做這些東西,二十兩銀子怕都打發不過去啊”


    碧桃也為難:“就這十兩,我都不知道如何跟夫人開口呢。媽媽,五爺像是很喜歡九姑爺,夫人又不高興。可總是咱們五房的麵子,您不如去問問五爺要不要再添幾個菜,順便看看五爺的意思?說不定銀子就有了……”


    楊媽媽就啐她:“這事是夫人管,我拿去問五爺,不是在五爺跟前說夫人不賢良?我這老命還要不要?”


    碧桃就忙賠笑:“是我思量不周……”


    她們正在耳房裏商議,十二姑娘薛東琳正好路過,聽到丫鬟和楊媽媽唧唧咋咋,還提了句“九姑爺”,就忙站住了腳步,側耳傾聽。


    聽到說五夫人不願意出錢置辦酒席,薛東琳就在簾外咳了咳。


    把楊媽媽和碧桃、碧柳嚇了一跳。


    薛東琳已經撩簾而入,道:“我爹留盛家世子爺用飯,菜自然要精致的。媽媽,你去跟我來,我墊三十兩銀子。”


    她一句都不說“九姐夫”或者“九姑爺”。


    十二小姐一向不喜歡九小姐,楊媽媽也沒有多想,見她肯出錢,還以為是她要替五房做臉,忙笑盈盈跟著她去了。


    那邊五夫人楊氏喊碧桃。


    碧柳和碧桃就忙進去服侍。隻是碧桃看了眼十二小姐的背影,總覺得她的慷慨有些怪異。


    第091節偷窺天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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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91節偷窺天機(1)


    東瑗和盛修頤從錦祿閣回去,路上盛修頤低聲問她:“外父留我們吃飯,你好似很吃驚?”


    東瑗抬眼看他,心想這個人好細心。她理了理情緒,才委婉道:“我爹爹向來清冷的。”


    盛修頤看著她,深邃眸子閃爍著莫名的光澤:“阿瑗,我爹爹也是平日裏嚴謹的人,卻是外冷內熱,心中仍是疼愛兒女,隻是不善於袒露言表。”


    他也看得出薛子明對東瑗的冷漠吧?所以才出言安慰她。


    每個人對父親的感受都不相同。


    薛子明沒有給過東瑗父親的感覺,所以她無法想象他心中對她有愛。從小她就在丫鬟、婆子的照料下長大,每日給薛子明請安時,他都是冷漠甚至刻意的疏遠,他並不是個外冷內熱的父親,隻是個熟悉的陌生人而已。


    這些話,東瑗不會對盛修頤講,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何必拿自己的苦惱去打擾旁人?


    盛修頤的父親盛文暉倘若真是個替他著想的慈父,就不會讓他二十八歲還一事無成。


    可盛修頤不照樣替他父親在東瑗麵前說好話?


    他能做到這樣,東瑗也可以。比起盛文暉對盛修頤,薛子明隻是對東瑗冷漠,沒有阻礙她什麽,她更加應該寬容。


    “虎毒不食子,天下哪有不疼愛自己孩子的父母?”東瑗接口笑道。


    可這句話,讓兩個人都心底一動。虎毒不食子,可他們的父親……也許孩子太多了,感情分割開來,就淡了很多。再有時間和前程的衝突,所剩的還有多少呢?


    一路沉默著,便到了東瑗的拾翠館。


    微風徐徐,翠竹搖曳滿地綠蔭,婆娑曼妙。


    觸目的翠綠,為心際添了穠豔與清涼,感覺也舒服很多。


    東瑗指給盛修頤瞧:“這是我從前住的拾翠館……”


    她才嫁出去,拾翠館並沒有動,落鎖的院子靜謐安詳,高高院牆看不見裏麵的景致,唯有翠竹逶迤而出,掩映著磨磚對縫的院牆。在微風中,翠竹繾綣依偎,別樣情深。


    透過牆頭,也能看見二層小樓的雕花欄杆。


    盛修頤笑道:“跟咱們家的楨園的確很像。”


    再往前走,卻看到了桃慵館的院門開著,裏麵有人走動和說話的聲音,還挺熱鬧。桃枝被翠葉遮掩,虯枝不見,枝頭垂著水嫩的蜜桃。


    東瑗不由腳步放緩。


    怎麽桃慵館有人住?出了那樣的事,她還以為桃慵館會被拆掉,重新蓋院落呢。


    正好有個穿著桃紅色短衫的丫鬟出來。看到東瑗,她微微愣了愣,才笑著給東瑗行禮:“九姑爺、九姑奶奶萬福。”


    是十一姑娘薛東姝身邊的茜草。


    東瑗笑著問她:“十一小姐搬回來了?”


    茜草忙道是:“昨日才叫人重新打掃,十一小姐今日搬回來,想從這裏進宮。九姑奶奶,您進去坐坐嗎?”


    盛修頤在身邊,東瑗搖頭道:“祖父留了我們吃飯,都快過了時辰。我吃了飯再來看十一小姐,你先替我問候十一小姐。”


    茜草道是,又給他們請安。


    東瑗往前走,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眼桃慵館。


    盛修頤問她:“怎麽了?”


    東瑗回神,笑道:“沒事。走吧,祖父還等著我們……”


    回眸之間,透過桃慵館的綠樹翠枝,東瑗想起了薛東婉那可愛單純的臉。一場小小的風波,她便被湮沒,從此與東瑗姊妹陰陽兩相隔。


    人間的歡聚、離別,也許都是定數的吧?


    榮德閣裏,老侯爺在等著他們回來。一見到盛修頤,薛老侯爺臉上就堆滿了笑,親切喊他天和。


    隻是看到東瑗手上的傷,薛老侯爺神色瞬間有些犀利。老夫人大約把元昌帝又欺負東瑗的事,告訴了老侯爺。


    可是盛修頤在場,老侯爺什麽也不好說。


    盛修頤也注意到老侯爺看東瑗手時神色的變化,他把東瑗解釋給他和盛家人聽的言辭,又跟老侯爺說了一遍:“……在長公主府打秋千,繩子沒有打磨幹淨,劃傷了手。”


    可心中仍覺得有些異樣。


    東瑗不肯告訴他實情。


    老侯爺就肅穆對東瑗:“下次不可如此大意。”


    東瑗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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