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星期五放學以後,我還是沒逃掉咖啡。老班在下課後第一時間喊我去辦公室。乖乖跟著,發現黃老師也在那裏等我。按理說,我這次期中考試的成績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兩百名出頭,實在不清楚為什麽老師們要這麽“興師動眾”地找我談話。


    他們沒誇我,也沒罵我,起先隻是圍著老班的電腦拖成績表。班會課說過多少遍了,中考不隻是考語數外,政治曆史的分也是分啊。你這兩門課再多考幾分,穩穩地進前兩百了。老班這麽說著。


    可是劉老師,你晚自習好像不太給政治曆史留作業時間呀。當然,我可不敢把這句話講出來。


    “佩韋,你知道你的朋友考得怎麽樣嗎?”一旁的黃老師問,麵容很和善。老班也笑著望向我。


    我的朋友?為什麽會問我這種問題?很久沒人向我問我朋友的事了。興許是我本就沒多少朋友吧。


    “我……我不清楚老師您說的是誰?米樂嗎?還是葉芮陽?或者說是……”


    “就說說他們倆吧。”黃老師打斷了我的支支吾吾。


    “他們考得都比我好。葉芮陽應該是153名?米樂更好,31名。我比我的朋友差遠了,下次一定會好好努力的……”


    “別低著頭,我們又不是來批評你的。”坐在椅子上翹著二郎腿的老班用手拍拍我的腦袋。


    我更疑惑了。


    “成績咱們可以慢慢提升,老師們都能看出來,你是個對學習挺上心的小孩,而且自覺性很高。所以我們都相信你以後肯定會越來越好的。”黃老師的話似乎解釋了他們為什麽要找我來。大概是想激勵激勵我吧,畢竟你朋友成績都這麽好了,你自己還不得好好加油?但說這話之前,得照例來一段“賞識教育”的心靈雞湯。


    “‘什麽是賞識教育?’‘就是不管他是瘋子還是傻子,一律說,你真棒。’”好像是在哪部電視劇裏看到的話吧,我記不清了。我認為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個什麽樣的人,所以這些話對我沒什麽效果。


    “不過老師們最欣賞你的不是這些。”黃老師突然話鋒一轉,“而是我們覺得,你是個可以感染和影響別人的孩子。”


    啊?


    望著愣住的我,兩位老師一再對我說放輕鬆點,不用特別嚴肅。但這很難,不隻是因為我在辦公室裏,更因為我覺得“影響別人”不是一個好詞。至少在學校裏,每個學生最常聽見的就是“少影響別人”這樣的訓誡。


    “不要害怕。我們說的影響都是好的影響。”黃老師似乎看破了我的心思,“就拿我們班的米樂來說吧,他的語文成績進步很大。他說作文裏引用了不少文學社活動中看到的詩詞,而帶他去文學社玩的是你。他還跟我說你喜歡讀書,正因為老和你呆在一起,他也變得願意看書了。”


    “葉芮陽也跟我說過,他平常在家老靜不下來,總想著玩。但是和你在學校自習的時候,他似乎就特別容易靜心,效率也很高。”老班也開口了,“你們之間還經常討論問題,是這樣的吧?”


    “可這些隻是平平常常的小事呀。我沒做什麽。”我低低答道。


    “不要小看了這些小事。它們對你和你的朋友都是很重要的。托爾斯泰就曾經說過,‘所有能產生巨大影響的思想總是非常簡單的’。你身上其實就有一些非常單純而又閃光的地方,大家都能感受到,也都會喜歡。老師看得出來,你是個喜歡思考的孩子。但老師想告訴你,比起知識,生活是同樣重要的。德國的大詩人歌德就說,‘一切理念都是灰色的,生活的金樹常青’。在生活中,你要更活潑一點,更自信一點,這樣各方麵一定差不了,大家也會更喜歡你。”


    我不知道黃老師說的那種精神是什麽。但不知為何,聽他這麽講著,我的心情確實寧靜平和了不少。


    他一定讀過很多書,讀書真好呀。


    “這小夥子真不錯,我都想把他弄到自己班上了。”他拍拍我的肩膀。


    “得拿你們班第一來換,不然免談!”老班這話頓時讓我感覺自己是有點價值的,像個在足球轉會市場上會被大家競購的自由球員。


    “那佩韋肯定不答應,米樂和他可好了。你看,現在就在門口等他呢。”


    我往外麵望了望,米樂真的在門口晃悠,葉芮陽也在。


    “明天要和北川比賽吧?迴去好好休息。”黃老師說,“去找你的朋友吧。”


    “和北川中學比賽?”老班一聽精神了不少,“那得好好踢,別給我輸了。好了,好好放鬆一下吧。今天晚自習也是放電影,考了一周試辛苦了。”


    我謝謝了兩位老師,說你們也辛苦了,跟他們告辭,轉身出了辦公室。米樂和葉芮陽見我出來就問我是不是挨罵了。這迴我沒說謊,跟他們講沒有。於是他們問我要不要一起去秦漢廣場吃頓好的,畢竟今天看電影,晚自習不點名,平時來的那些人大多都迴家了。


    我沒什麽意見,問川哥人呢。葉芮陽說他感覺沒考好,壓力有點大,迴去學習了。


    川哥和葉芮陽考得差不多,都是一百多名,在普通班是前三的水準了。米樂這迴考得是真好,在全校排三十一,語文進步尤其大,考了94分,應該是年級前幾名。他說寫作文時用了很多上次讀詩會裏的詩句,老師給了高分。我這才知道活動結束以後他把周老師的那些稿紙全都要走了。


    “柯柯,你要努力了哦,這是你最擅長的一門課了,下次可不能比我低。”聊到語文成績的時候他好像還有點不好意思,像搶了我的風頭似的。


    “你們能別這樣嗎,讓我這種考80分出頭的人怎麽活呀?”葉芮陽看似很不滿地砸了咂嘴。不過他的數學英語都足夠好,加上生物地理也不錯,雖然語文考得一般了點,總體成績也挺好的。


    “這話說的,你和川哥都一百多名,那我這種兩百多名的日子怎麽過?”我也假裝不滿地聳聳肩。


    “我覺得這就像中國隊的排名一樣,你看,大家都天天罵,把國家隊當痰盂,實際上國際排名基本上在七十多名。但fifa(國際足球聯合會,簡稱國際足聯)的成員有兩百多個呢,那些排在中國隊後麵的是不是都要切腹自盡了?所以咱們還是想開一點,別老比來比去的了。”


    這是實話,如果旁邊再來一個成績比我稍微差點的同學,說不定覺得我們三個在炫耀呢。實際上都是各有各的煩惱罷了,成績可能會有差別,但是承擔的壓力說不定程度上差不多呢。


    葉芮陽突然毫無預兆地傻笑起來,如果不是穿著初中校服,街上的人估計都會以為他是個神經病。我們問他怎麽迴事,他喘了兩口說,我們年級正好六百多人,把國際足聯的成員數乘三差不多就是年級人數,再把國家隊的排名乘三,和我的排名幾乎一致。也就是說,我在學校的水平就相當於中國隊在世界足壇的水平。


    “道理我都懂,但怎麽就感覺在罵人呢?”米樂邊笑邊推了葉芮陽一把。當小孩真好,在大街上打打鬧鬧也不會有人管。


    我們在秦漢廣場選了一家幹鍋店,點了一大盆蝦。葉芮陽說他的理想就是吃蝦吃死,不過菜上來以後他還是謙讓了一番。現在我們已經到了加水涮青菜的階段,反而是米樂盤子裏的蝦殼最多。不過,很奇怪的是,米樂中途曾說要上廁所,離開了挺長一段時間。他一迴來,葉芮陽就說自己也要去衛生間,仿佛傳染了。


    “話說川哥他爸媽也盯他盯得很緊嗎?”米樂問。


    葉芮陽大口嚼著粉皮,“一點也不,跟我老爹完全相反。他做什麽事爸媽都支持。”


    “那為什麽他這麽緊張,本來我還指望能四個人出來打打牌呢。”


    “原來你想打牌,我還以為你今晚我拉我去哪個圖書館自習呢。”我邊用漏勺給他撈菜邊說。


    “我才懶得去呢,剛考試完,明天還有比賽,誰想去圖書館啊。”說著呢,臉又被捏了,“怎麽,你想去?想去我就陪你去。”


    我當然沒這個想法。


    “我其實挺理解川哥的。我嘛,其實壓力倒沒那麽大,畢竟我說啥老爹都不聽,動不動就說我叛逆、青春期,哪跟哪啊?反正從來都不相信我,沒法交流。於是我就覺得學習跟他沒關係,完全是我自己的事,把成績搞好就行,叫他無話可說。倒是川哥,他爸媽是大學老師,人都很隨和,沒給他太多要求。父母完全信任他,他肯定就覺得自己要好好表現才能對得起他們。而且他家人實在太厲害了,幾個哥哥姐姐不是哈佛耶魯就是牛津劍橋,去北大清華都不算新鮮事呢。你想想,他壓力能不大嗎?”


    “乖乖,這也太嚇人了吧,在我們老家要是有人能考上清北,那祖墳都不是冒青煙了,得是放煙火。”米樂聽得連連搖頭,“不過,我好像是第一次聽葉老大你這麽說川哥欸,有點不習慣。看來他對你還是很重要的朋友呀。”


    “哼,關心兒子是爸爸分內的事。”


    吃完了飯,我們仨在商場裏逛了逛,發現影院沒上什麽好片子。米樂抱怨葉芮陽非拉我們出來,結果院線的片子還不如學校放的。葉芮陽一攤手,說他也沒辦法,誰讓影院排的這幾部科幻片實在是口碑一般。


    “話說現在的科幻真不如以前了,尤其是國外的,套路千篇一律,結果大同小異,跟網絡爽文沒什麽區別。要我說,最好的還是《2001:太空漫遊》,68年的片子呢,雖然看了三遍都沒太看懂,但我會去看第四遍的。”[1]


    葉老大的科普小課堂又開課了。


    “你知道劉慈欣怎麽說的嗎?大劉看這部作品時和我們一樣,是個中學生,不過他看的是小說。你們等等……”他打開手機,焦急地點著,所幸很快找到了要找的東西,“‘記得20年前的冬夜,我讀完克拉克的《2001:太空漫遊》,出門仰望夜空,突然感覺周圍一切都消失了,腳下大地變成了無限延伸的雪白光滑的純幾何平麵。從此以後,星空在我的眼中是另外一個樣子了,那感覺像離開了池塘看到了大海。這讓我深深領略科幻小說的力量。’說真的,雖然我不太能看懂電影,但是看完以後的感受真的和他一模一樣,生活中的一切好像都變了個樣子,頭頂的天空更深更遠了。”


    我們走到了街上,帶有寒意的秋風吹到我們臉上,葉芮陽的牙齒在顫抖,像是被凍著了,實際上是很激動。我不禁抬頭望了望天空,這裏的燈火太密集了,看不見幾顆星星。夜空中除了黑暗與光芒幾乎一無所有。


    “宇宙何其廣大,人類又何其渺小呢?看過了這樣的作品,那些人類胡編出來的和外星人的打打鬧鬧實在是不值一提了。你們想過嗎?如果有一天,真有一個比我們領先無數倍的文明前來入侵,那人類會怎麽樣?地球會怎麽樣?”


    “要是他們比我們先進很多,應該不太看得上地球的資源吧?”米樂迴答。


    “那可不一定。說不定他們根本沒有我們人類所具有的一套情感與價值,對他們來說我們像蒼蠅和蚊子一樣。生命是什麽?他們恐怕就沒有這個概念。幾十億人,動動手指就隨便消滅掉了,完全不是一件值得思考的事。說不定下一秒,就有一個外星文明按下摧毀地球的按鈕了。”


    “好可怕。”米樂打了個哆嗦,望向我,“不會這樣吧,那我們的日子可怎麽過?”


    不知該說什麽,除了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我覺得葉老大說得有道理,人類的命運說不定真的可能會陡然間毀滅,就像一個人沒法知道他會不會在某一天突然消失。


    我們走離了廣場,人和車輛都稀少起來,夜空也逐漸幽深與神秘,像未知的命運一樣,掩埋了無盡的猜測。


    “我講得好像太嚇人了。”葉芮陽撓了撓頭,“自己都有點發毛了。”


    “你真把我搞慌了。”米樂皺皺眉毛,“我剛剛都在心裏求老天保佑了,讓我死之前全世界都平平安安的,不要大家一下全沒了。”


    是啊,我們總有一天都要死的吧。我會死,葉芮陽會死,米樂當然也會死,在路上看到的一草一木都會死,剛剛從眼前飛過的那隻飛蟲可能下一秒就死了。但死距離我們應該還很長,不然,我們也不會這麽擔心世界會在我們死之前毀滅了。


    “人類還是縮起來比較好,別讓外星人給找到了。不過,也不是想躲就一定能躲掉的吧。真不知道怎麽辦,在宇宙裏,整個人類就如同一個人,都是脆弱的。”


    今天講了好多,也聽了很多。我能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在生長,但描述不出來,隻能把目光再次投向頭頂。夜空深邃而奇妙。不能知道的事太多,唯一確定的就是我們三個並肩走在路上,風正從我們的身上流過。


    [1]《2001太空漫遊》(2001:aspaceodyssey)是由斯坦利·庫布裏克執導,根據科幻小說家亞瑟·克拉克同名小說改編的美國科幻電影,於1968年上映,被譽為“現代科幻電影技術的裏程碑”。影片獲得當年最佳美術指導、最佳導演、最佳編劇等4項奧斯卡獎提名,獲最佳視覺效果獎,獲1968年英國電影學院最佳攝影、最佳音響、最佳美工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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