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期結束後的教學樓和宿舍實在對得起“人去樓空”這個詞。雖說明天還要開家長會,但因為不需要學生到場,所以放學後大家幾乎是不約而同地甩起書包就往家跑了。幾乎可以確定,得等到明年才能再見到他們了。這挺好,隻要知道還能見到,離別就不會多麽傷感。至少葉芮陽跟我說再見時我一點都不難過,想見到他,晚上掏出手機約著打一盤遊戲就行了。時代到底是進步了。


    “柯柯,米樂,我也迴家了。下學期見呀。”濤濤收好了東西,留下光禿禿的床板走到門口,“真的很感謝你們呀。我的進步大多了。”


    他眯著眼睛笑了。我們倆起身到他身邊,祝他們一家人在峽水湖玩得開心。當你覺得自己真正幫到了一個人時,那種喜悅感會由內而外地包裹你,讓你覺得一切付出都非常值得,自己有永恆不變的想讓世界變得更好一點的衝動。


    “再見了,我們明年見呀。”米樂也露出幸福的笑容。這讓我有點意外,大概是他這次期末考試仍然不是很盡如人意的緣故吧,出成績以後他就沒怎麽笑過。他這迴在學校排101名,掉到一百名開外了,比期中“退步”了70名——其實談不上“退步”,一中的好學生本來就多,一分之差,名次就會大大波動。看著排名差不少,實際上分差並不會太大。但畢竟米樂期中考得那麽好,有一陣子都不由得想考進前十名了,這次的結果肯定給了他一點打擊。臉上雖然談不上陰沉,但也有點無奈和低落。我都看在眼裏了,卻不知怎麽安慰他。一直不太會安慰人,這很難,一旦沒把話說好,反而會再次揭了人家的傷疤。所以,幹脆什麽都別說,陪著他就好。


    今天也不例外。想迴家的話我今晚就能迴了,但也不差這半天,幹脆和他呆在一塊吧,無論是寫作業、打遊戲還是看電影都無所謂,我聽他的。反正之後要接近一個月見不到麵呢,能見到的時候多在一起呆一會吧。


    濤濤離開了。宿舍裏又隻剩下我和米樂,但這迴另外三張床鋪上已經空無一物,這裏徹徹底底地是我們的“二人世界”了。我對這個詞印象挺深,之前看《家有兒女》,有一迴夏雨趁家人都出去了,把一個小姑娘喊到家裏來玩,還說“這裏是我們的二人世界了”。小女孩說,我爸爸要是聽到你這話,肯定叫你爸打你屁股。看到這段,弦弦笑得在沙發上直踢腿,我卻毫無反應。晚上媽媽進房間拖地,弦弦學著電視上的話對她說,媽,你不要來打擾我和哥哥的二人世界嘛。媽媽被他逗笑了,但還是很勉強地一本正經起來,說小孩子不要亂用“二人世界”這個詞。那會我倒是在偷笑。


    “你傻笑什麽?”米樂歪過腦袋來打量我,嘟著小嘴,“怪裏怪氣的。”


    “要放寒假了嘛。”我立即找了個借口。


    “寒假有什麽好的?”他非常自然地往我床上一躺,就跟癱到自己床上一樣,“又要迴老家見那幫親戚了,一點意思都沒有。”


    我收斂了自己的笑容,坐到床邊,很平靜地敲了敲他的膝蓋,望著他的腿憑空擺了兩下。


    “哼,都怪我爸。上次期中考完非把我的成績單發到什麽家人群裏,現在好了,這迴人家問我考得怎麽樣,看他怎麽下台。”米樂的眼神看起來是滿不在乎,實際上我想他還挺為自己老爸擔心的吧。我又拍了拍他瘦瘦的大腿,他沒看我,擺弄起自己的手指來,仍像是在掩飾著自己的焦慮。


    “那幫人別的不會,一過年就會問兩件事,成績怎麽樣,對象找沒找到。好像天底下就再沒有更重要的事了。對了,還有一個,就是考公務員。”他噗嗤地笑了,告訴我,在他們那裏,就算是哈佛耶魯畢業,一迴家,總有人跟你說不如考個公務員。


    “那你就跟他們說你找到對象了嘛。”我打趣道。


    “哪跟哪呀,找對象那都是問上大學的哥哥姐姐的。”他眉頭一皺,小嘴一歪,忽然又忍不住笑起來,“再說了,我哪有對象呀?編都編不出來一個來,總不能說我對象是你吧。”


    我假裝生氣地推了他一把,然後嬉皮笑臉地跟他講,你到時候從口袋裏掏出兩個象棋的象來,不就是你的“對象”嘛。我們倆都樂了。


    “我才不要呢。以後他們要是真問我有沒有對象,我就說是你。他們要知道我對象是男生,準以為我腦子有問題,以後就再也不會問我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了。”他邊笑邊說,還對我做了個鬼臉,“好啦,開個玩笑,別當真嘛。話說,你這次期末考得挺好,是有史以來最好的一次吧,考得好要請客哦!”


    我這次考得確實不錯,191名。說來挺神奇,我考得最好的一次比米樂最差的一次都差不少,他居然還要我請客?不過也挺有道理的,畢竟每個人是完全不同的。這個排名對我來說挺意外的,雖然老班一直跟我說我是全校前兩百名的水平,但我自己從沒這麽認為過。而對濤濤來講,他看我的成績就像我看姐姐的成績吧。姐姐這次又是前二十名,她永遠是那麽穩定,而米樂有一次考得和她差不多就很不容易了。人與人的差別真大,所以,要是一直用一種標準來衡量,難免有點不公平。而且,人們可能會隻關注這種標準本身,它背後的很多事情都會被忘掉。就像米樂這次考得雖然沒有那麽好,但他平時一直很認真。101名和71名隻差了10分,然而對於米樂家裏那幫多事的人來說,他們看不見米樂的勤奮,也看不見那短短的10分差距,他們看到的隻是米樂不再是31名,也不是71名,就是101名,沒有進全校前一百。


    得了吧,那些什麽都不懂就評頭論足的人有多遠滾多遠。


    天有點晚了,我們沒去秦漢廣場,就在校門口吃了一堆垃圾食品。不健康歸不健康,快樂是真的快樂。可以不負責任地往自己的胃裏亂塞東西實在是太幸福了。抹了抹一嘴的油——可能還是地溝油,我們酣暢淋漓地迴宿舍去了。今晚沒有晚自習。我們倆坐在桌前寫作業。或許我的成績有所起色,正是我每個周末都和米樂在一張桌子上學習的緣故?以往的我對學習不是那麽感興趣,但也不是那麽抵觸,作業不會拖延太久但也不會立即寫完,課後要是老師布置了額外作業我也會做,但不布置我就不會再整理錯題或者自己練習。一中畢竟是個競爭很強的學校,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照我以前的學習方法,可能過不了多久我就會越考越差了。可我現在居然還一點點進步了。爸媽一定很高興。我自己雖然說不上多興奮,但也覺得挺不錯。誰不想有個好成績呢?


    “柯柯,你的字越寫越好了呢。”我正寫著語文作業呢,他突然對我說道。我一驚,下意識地望了望自己寫的東西,不經意間我都寫了好幾頁了,黑色的小字密密麻麻。寫作業時我竟然這麽有耐心了嗎?


    “你知道嗎,你之前的字特奇怪,尤其是你的作文。”他邊靈巧地轉著筆邊說,“你一開始總把字寫得特別特別大,快要把框框占滿了。後來就越寫越小,像泄了氣的球,慢慢地縮起來了。你知道嗎,我還懷疑過你是不是精神分裂,寫開頭的柯柯和寫結尾的柯柯不是一個人。不過你現在的字倒是很統一了,不會忽大忽小,虎頭蛇尾。看來是把毛病給治好了。”


    我吐了吐舌頭。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字為什麽突然就不那麽“分裂”了,大概是因為米樂吧。他寫的每個字都規規矩矩、方方正正。或許是他慢慢影響了我。有個字寫得很端正的朋友,總不好意思把自己的作業寫得歪七扭八的。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影響居然這麽大,大到那麽小的事情都會有所改變。不過,也不意外。我自己不就大大改變了別人的生命嗎?米樂也改變了我,但我是越來越好的,非常樂意,非常渴望這種改變。或許,我真的能變好?但是……我變好了又有什麽用呢?很多事已經改變不了了。


    “柯柯,你說,我會變成壞人嗎?”


    一起躺到床上後,他輕輕地在我耳邊問道。


    “怎麽可能呢?”我的第一反應。


    “但是,有時我感覺到,我自己是有壞心思的。”他的聲音很平靜,伴隨話語吐出的氣暖暖地搭在我臉上,讓我有點緊張不安。


    “什麽意思?”


    “你聽過那個詭異的傳聞嗎……”


    他這話慢悠悠的,一說出口,我全身的汗毛起碼立起來一半。軍訓時葉芮陽曾經在宿舍和川哥比賽講鬼故事,一度嚇得我晚上不敢出門上廁所。我向來不喜歡聽什麽“校園傳說”。我不知道米樂要說什麽,隻知道宿舍這層樓都沒幾個“活人”了,萬一真的有鬼,空蕩蕩的宿舍樓不正是它們會出沒的地方嗎?


    米樂話說了一半,在黑暗中望著我,估計是在等我的迴答。可我嚇得要死,想說聽過但又不敢。我確實很怕鬼,而且現在更要命的是,我不是一個人。雖然以前也不是,雖然弦弦同樣比我小,但他畢竟比我壯,膽子也比我大,隻要不是會飛的小東西,他都能替我搞定,我什麽都不用怕。我想,米樂的膽量應該跟我差不多,身體還比我瘦弱不少。萬一真有什麽可怕的東西找上門,我該怎麽辦?以前我當然可以心安理得地跑掉,或者接受弦弦的保護(他也保護過其他人),但現在不行了。我會想逃跑,會想拚了命地逃跑。但米樂在我身邊,我沒辦法自己一個人逃。可我能做什麽?還沒發生任何事呢,我就這麽害怕了……


    “就是一個高中部的學長,學習特別好,但他所有考試成績都是假的。”見我遲遲沒反應,他說下去了。


    鬆了口氣。我有點想錘米樂一拳。


    “沒聽過。為什麽詭異?”


    “據說他有槍手,平時考試和競賽能幫他做題。他每門成績都是全校前十,各種理科競賽拿了一堆獎,數學物理化學都有,現在高三了,據說隻要考到一本線就能去清華大學。但是,我聽說他去年參加‘小高考’,化學差點沒通過。你說詭不詭異?一個全國比賽能拿獎的人,簡簡單單的測試卻差點不及格。”


    “但我也見過作文比賽得獎的同學語文考不好的呀。有時候應試和比賽還是不一樣的吧,簡單的比深奧的更難呢。”


    “可還是很不合理呀,連基礎的東西都不懂,他憑什麽能搞清楚更難的呢?”


    “我們這樣在背後議論別人是不是不太好?再說,我們要到初三才學化學呢。”


    “我明白。但他要真是作弊,不是對所有人都不公平嗎?還不讓人家說兩句了?”


    “沒錯,但你認為他有問題,就去找證據呀。而且,這和你會不會成壞人有什麽關係?”我想了想,“你是覺得舉報人家不好嗎?”


    “有點吧。要是有人把他舉報了,我感覺他一輩子就完了。”米樂的聲音有點怯生生的。


    “不會吧,他做了壞事,就要受懲罰,任他逍遙法外才不對呢。你剛剛不是說了,作弊是對所有人不公平嗎?怎麽現在又心軟了?”他的退縮倒有些刺激了我,想讓我占到一個“絕對正義”的高點上去,“你想,競賽的獲獎名額是有限的,上北大清華的名額也是有限的,他要是靠作弊占了一個名額,那就會有另一個人被他擠掉,那個人的命運才是被改變了,就跟之前新聞報道裏說的冒名頂替別人上大學的事一樣。這種人不可惡嗎?”


    “我都明白,不用你告訴我。”在黑暗中,他的話有些沉悶,我好像有點太激動了。寂靜籠罩了空空的房間和下鋪的那張小床。


    “我感覺每個人隻有一次機會。”低低的聲音在片刻後又響起了,“一次被信任的機會。大家要是知道他作弊,是個騙子,肯定就再也不會理他了。‘社會性死亡’,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所以,即便要揭發一個壞人也是很難的。你會徹底改變這個人的一生。他也許會變得更壞,因為大家都會把他當壞人看,他就很難被人相信了。我覺得我沒法對這種結果負責……”


    “你不需要對這種結果負責。那是他自己的選擇,是他自己要去做壞人的。既然我們決定了不做壞人,就不能縱容他,不然我們和壞人有什麽區別呢?”


    我幾乎是脫口而出。時至今日,我越來越懷疑我當時的堅定——其實,在那天晚上後不久我就在懷疑了。或許事情不是米樂想得那樣,如果,我是說如果,那個人真的作弊,而我們又去揭穿了他,也許他未必會被大家疏遠,反而會得到很多同情。被疏遠的可能是我們,畢竟,大家都不喜歡打小報告的人,盡管所有人從小都被教育過作弊是不對的。


    “你說得對,你說得都對。那麽,我問你個事。”


    我點點頭,他把腦袋湊近了我的耳朵,我也往他那裏貼過去。


    “要是我作弊,你知道了,你會舉報我嗎?”


    “不會。但我不想你作弊。”


    “我要是不聽你的話,還是繼續作弊,你會去告老師嗎?”


    “不會。”


    “如果有一天有個人告訴了老師,還對老師說你一直知道這件事,就是不說。老師把你抓過來,對你說,柯佩韋,所有的事我都知道了,我現在給你一次機會,你把米樂的事情全告訴我,我就放過你,你會說嗎?”


    “不會。”


    “你不說,你就是他的同夥,跟他一起受罰。”


    “罰吧。”


    “我不管你們倆誰是作弊的,處罰是一模一樣的,很重很重的哦。”


    “罰吧。”


    “不害怕?”


    “不害怕。”


    “那你哭什麽?”


    “我沒哭。我就是困了打哈欠。”


    “你挺雙標的哦。”


    “我沒雙標。做錯了事該罰就罰,我一句話沒有。”


    “那你聽好了哦。”他把我的頭扭過來,我看見他眨著那對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望著我。我擦了擦眼角,張張嘴,打出一個不怎麽像的哈欠。


    “我以前從沒作弊過,以後也絕對不會。因為我特別討厭這種人,也因為我知道人要是做了壞事會牽連無數人。不隻是受害者,還有自己最重要的人。我不想讓他們失望,更不想讓他們為了我變成壞人。所以,我決定要做一個好人。我已經決定了,誰也別想改變我。”


    望著他那張認真得像剛剛戴上紅領巾的小學生的臉,我由衷地高興。


    “那我要是做壞事了呢?”


    “得了吧,就你這膽子,能做什麽壞事呀?也就欺負欺負我。”


    “真的嗎?”


    “好啦,我知道是我欺負你啦。你脾氣太好了。”


    說著呢,他伸出手來捏了捏我的臉。我任由他擺弄。剛才我們倆想的不是一件事。米樂以為我在說誰欺負誰的問題,我想的不是這個。我確實膽子小,但不代表我做不了壞事。我已經做了,誰也沒法改變了。


    “柯柯?你怎麽不說話了?困了?”


    “嗯,困了。”我又打了個哈欠,還是不怎麽像。


    “那我們睡吧。雖然我還想跟你聊聊。”


    “你說。反正明天不用早起。”


    “就是我的壞心思。其實,我反感那個人,不隻是因為他有可能作弊吧。畢竟誰都沒有證據。或許是我有點羨慕他或者嫉妒他,所以下意識地覺得他有問題。”


    “嫉妒一個人也很正常呀。你又沒去害他。”


    “可我有這種心思,是不是挺不好的?”


    其實,我也有這樣的心思吧。我也羨慕或嫉妒過一個人,非常非常嫉妒。可他又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傷害過他很多次,有時也帶著惡意。但我從沒有想過要害他,想讓他永遠消失。那樣的心思太可怕了,而它真的在我的腦海裏閃現過。我的壞心思比米樂壞多了。


    “沒有。米樂一直都很好。我喜歡米樂。”


    “欸?”他似乎有些詫異,轉了轉腦袋。過了一會,他對我說,他也很喜歡柯佩韋。說完就把臉轉過去了。


    “不過我似乎也發現了自己的小心思……嗯,剛剛跟你聊要不要舉報時我就很猶豫。你說,要是他並沒有作弊,而我出於嫉妒,專門去挑他的刺,揪他的小辮子,還一副正氣凜然、嫉惡如仇的樣子,是不是真會把他毀掉?”


    “我不知道。這有點可怕。”


    “對吧,所以一定要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要是人人都為了一己私利,打著幌子去故意檢舉別人,就一點信任都沒有了。恐怕最後我就隻能躲在被子裏跟你說說悄悄話了——就像今天這樣,別的時候什麽話都不能跟別人說。”


    人人互相檢舉揭發,爭相打小報告,還自以為是正義,這實在有點恐怖,對當時的我來說跟世界末日差不多。或許,是我也藏著自己的秘密和壞心思,不願被人看到吧。但是我聽了米樂的話居然還挺高興的,大概是他已絕對信任我了,就算處在那樣的環境裏他也會信任我。我也會信任他的。但是,我們倆並沒有經曆過那樣的環境。也不知道,要真有那種想象中的情況,我們會仍舊互相信任還是會出賣彼此。至少在寒假前的最後一個晚上,我們倆裹在被子裏輕輕說著話時,我相信我們倆永遠也不會互相背叛。雖然沒有說出口,但我想我們已經約好了要一起成為很好的人——如果我還能成為好人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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