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就要期中考試了。想來也是,校園生活周而複始,唯一的變化興許隻是老師每天講授的內容。他們講了,我們記了,以最快的速度咀嚼消化,隻有牙齒碰撞的記憶,聽不見腸胃的蠕動。每天不過是三點一線,宿舍、教室、食堂。我們像閉著眼睛拉磨的驢,有時感覺走了很久,時間才過去一點點,身體還在原地踏步。


    中學生活是最不缺時間的,盡管在老師和家長們看來,一分鍾的浪費都不應該。但在這個年齡,衣食無憂的學生們注定有無數可以浪費的東西,初一初二尤其如此。窗外飄過的一朵雲,放學時吹動樹葉的一陣風,或是一路相隨的打打鬧鬧,這些好像更能吸引我們的注意。每天中午放學,從教學樓走向食堂,會經過一排陳列了校友照片的牆。在高大教學樓的遮蔽下,微弱的光點閃爍在習以為常的圖片上。我們早已記住了這些前輩的名字,以及名字後麵跟著的出生年份——有的生卒年都有。但我們還會偶爾留心再看一看,因為總覺得陌生,陌生到把他們當成已鐫刻在時間裏,和我們沒有多少聯係的人。我們距離他們很遠很遠,距離活到他們現在的年齡也很遠很遠。


    但也許又沒那麽遠,一轉眼就長大了,會重新迴到這些照片旁邊,耐心地打量著我們的後輩好奇觀望的眼睛。或許隻要活著,人總不會缺少時間。隻要可以,人能浪費的東西實在太多了。生命像個大大的口袋,一點點收走了我們的時間,卻又不知道把它們藏到了哪裏。


    晚自習結束後,我一個人想著這些,在二班門口等著米樂。他背起書包溜出來時還笑著呢,完全不像明天要期中考試的樣子。挺好。


    “柯柯,‘現在咱們倆來拚一拚吧’!”他抓住了我的胳膊,把它往上一甩。


    “怎麽,等不及考試了嗎?”我很配合地讓胳膊甩到了頭頂,順勢落下,輕輕地砸到他的小腦袋上。


    “不是啦!這是《高老頭》結尾的一句話啦。你沒看過嗎?”


    “沒。”實話實說。


    “明天就要考語文了,我特意把以前看過的書拿出來整理了一下呢,想給作文提供素材。”他晃了晃手上的一個筆記本,“《高老頭》可是你姐姐在文學社推薦過的書呢!”


    “沒看就是沒看嘛,難道你想讓我裝作看過了來騙你嗎?”我一聳肩。


    “好啦,那我就在迴去的路上跟你講講,說不定你明天也能用到呢。”


    說罷,他拉過我,避開人群,走上了教學樓側麵的小道。那裏有點繞,路燈也相對較少,據說總有“男女交往過密”的學生晚上約好了走那條路一道迴宿舍或出校門。學校也不含糊,不斷增加那條路上的巡邏人手,專抓這類不老實的學生。其實,它也就比普通的路線長了四五分鍾。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會有人為了一同多走那四五分鍾的路而“自投羅網”。


    江元的春天是短暫的,還沒來得及忘記寒冷,夏日的熱就慢慢從天上覆蓋到大地了。好在四月底的晚風吹到臉上還是舒舒服服的,仿佛踏上兩步便能跟著它飛到任何一個想去的角落。米樂講著來自歐亞大陸另一端的故事,和吹拂的風一樣令我沉醉,隻希望眼前燈光明滅的道路長一點,再長一點,讓我能久久地吹著風,聽著故事。


    “話說,你知道《高老頭》的主人公是誰嗎?”


    “高老頭唄。”


    “不對哦,起碼不全對。”他調皮地眨眨眼睛。我就知道肯定沒這麽簡單,但還是乖乖咬了他的魚餌。


    “那是誰呀?我本來就沒看過,隻能猜了。”


    “巴爾紮克著筆最多的是大學生拉斯蒂涅,由他來觀察老高頭。拉斯蒂涅是個比我們大一點的小哥哥,從外省來巴黎讀法律,家裏以前也是貴族呢,但是沒落了,手頭緊巴巴的。所以他隻能住在伏蓋公寓裏,這個公寓有點像我們的宿舍吧,雖然是一人一間房,但大家住得都不是很舒服。公寓裏也是各色各樣的人都有,不太自在。高老頭也住這個公寓,每次吃飯的時候,大家都坐在一起,然後拿他來開玩笑。當然,拉斯蒂涅對老人家還是不錯的。”


    “是不是因為高老頭很窮,像孔乙己那樣?”


    “一開始不窮。他最初可是公寓的貴客呢,住最好的房間。高老頭不是貴族,是個麵粉商,妻子去世了,有兩個女兒。他特別愛她們,想讓女兒們進入上流社會,花了很錢教育她們,又給她們置辦嫁妝。然而女兒女婿都是白眼狼,女婿侵吞完妻子的財產便看不上他了,女兒隻會不停地管他要錢。高老頭就不斷變賣財產,房間越住越差,吃的越來越少,小說快結束時被榨幹了最後一分錢,得了重病,臨死前就想見女兒一麵。拉斯蒂涅幫他去找,卻遲遲到不了。這個愛了女兒一輩子的老父親到頭來被自己的孩子拋棄了。最後的葬禮是拉斯蒂涅操辦的,他花光了自己所有的錢,兩個女婿不肯出一分,隻派了空車來送葬。最後,他安葬了高老頭,在高高的墳地上俯瞰燈火通明的巴黎,說出了那句話,‘現在咱們倆來拚一拚吧’,去向社會挑戰了。”


    “高老頭也太慘了。所以拉斯蒂涅是去反抗社會,為他報仇嗎?”


    “不是哦。雖然一開始我也是這麽想的。”米樂噘著嘴搖了搖手指,“我後來去查了,他在別的小說裏還出現過。之後的他成了個既沒底線也沒良知的人,不相信道德和法律,隻知道金錢至高無上,為了實現目的不擇手段。他賺了大錢,當了大官,但墮落成另一個人了。”


    “那算什麽挑戰社會呀?”


    “就是說呀。他是融入那個卑鄙的社會了,變成了最黑暗的一麵,最壞的壞人,壞到戰無不勝,所有人都奈何不了他。就像他表姐最開始告訴他的,‘你越沒心肝,你越高升得快,你得毫不留情地打擊人家,叫人家怕你’。”


    “我好討厭這個人。”


    “可他是整本書裏唯一一個真正關心高老頭的人,沒有他,高老頭都要暴屍街頭了。”米樂說著,歎了口氣,風仍舊軟軟地拍在我們的臉頰上,“他最開始也很單純。他變壞了。我想呀,我和他也有點像吧。”


    “你說什麽?”我不大高興,“你才不會變成壞人呢。”


    這句話是想都沒想,脫口而出的。


    “我是想,拉斯蒂涅之所以能理解高老頭,可能是因為他在高老頭身上看出了自己親人的影子吧,你明白嗎?”見我搖頭了,他繼續說,“高老頭的女兒不是隻會管老父親要錢嗎?其實拉斯蒂涅這個大學生也是這樣呀。他遠在外省的家裏有父母和兩個妹妹。他需要錢去打入上流社會,就寫信給媽媽和妹妹要資助。他又急切又慚愧,因為他向妹妹們要的是她們的私房錢。他知道,隻要他要,她們就會給,毫不猶豫地給。他甚至知道自己可以放心大膽地把親人的最後一滴血榨幹。果然如此,他很快收到了迴信,在他看來那筆錢能改變他的人生,決定他的命運。母親在信中說,他不必去裝出自己沒有的身份,希望他不要走彎路。盡管如此,媽媽還是愛他祝福他,變賣家產湊齊了錢,他生病的姑姑也把自己僅有的紀念品賣掉了。媽媽說,‘因為巴望能有財產給我的孩子,我才懂得貧窮的滋味’。他的妹妹們也是的,接到哥哥的來信就特別高興,想都沒想地把錢全給了他,覺得女子為了所愛的人受苦才是樂事。拉斯蒂涅看完媽媽的信就哭了,看完妹妹的信又覺得自己一定要成功,一家人的幸福和命運都背在他身上,他一定要把世界上所有的幸福都帶給她們……”


    米樂掉眼淚了。


    我慢慢從他身後摟住他。有一滴掉到我手上了,我能感覺到。


    “我問你一件事,你不要撒謊,也不要生氣,好嗎?”


    “你問吧。”


    “你是不是怕自己明天考不好?”


    我感覺到他用腳後跟踩了一下我的鞋尖,還扭了扭,沒用力。


    “我讀到這一段就想哭。”


    “我明白的。”


    路上的人很少,除了風以外,似乎再沒有什麽還在行動的東西。這裏很安靜,甚至能聽見米樂喘息的聲音。我不知道我能做什麽,也許,就隻能陪著他,陪著他一同把這條路走完。


    “其實,我覺得拉斯蒂涅的表姐還挺不錯的。”


    “嗯?”見到他主動講起了別的事,我忙給出了最積極的迴應。


    “是個遠房表姐,叫鮑賽昂夫人。她是巴黎社交界的明星,所有人都繞著她轉,想巴結她。也是她告訴拉斯蒂涅,清白老實在殘酷的社會裏一文不值。我這麽說,你是不是感覺她挺壞的?最初我也不喜歡她,但是後來發現,她是把唯利是圖的社會看透了,知道它是個大泥坑,卻還想抵抗。她不斷地追求愛情,真誠地去愛別人,卻接連被欺騙和拋棄。她愛了一個西班牙侯爵很久,對方卻為了娶有很多陪嫁的小姐突然甩了她。她選擇離開巴黎,離開了金碧輝煌的大廳。她無奈而從容、自尊的退場還是有點悲壯的。告別拉斯蒂涅的那一刻,她說她時常想到表弟,因為表弟善良、高尚、年輕、誠實,她覺得這是很好的品質,並希望她離開後表弟也會想到她。她內心深處依然渴望美好的愛情和正直的精神,被辜負過無數次也不妥協,比那些眼裏隻有錢的人強多了……”


    “你們在這裏幹什麽?”


    一道刺眼的光伴隨著嚴厲的質問拍打到了我們臉上。我倆不約而同地用手遮住了眼睛,像是被巡邏者發現的間諜。


    “快十四年了,我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當光被移開以後,我忽然想這麽迴答。但是保安瞪著我們的眼睛和浮現在他背後的年級主任讓我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


    “對不起,老師,我們今天晚自習後出來得有點晚了。”米樂忙向他們低頭道歉。


    “你們知不知道明天要期中考試了?”與其說發問,他更像是在指責。


    “知道。”


    “能不能馬上給我滾迴去睡覺?”


    “能,能,能,我們這就走。”


    我們很快便無奈地退場了,並不怎麽從容。年級主任倒也沒多說我們,畢竟他的任務不是抓討論巴爾紮克的人。


    “柯柯。”


    “欸?”


    “謝謝你呀。其實我就是找找借口,《高老頭》又不是必讀書目,明天肯定不會考的。耽誤你時間了。”


    “哪有,寫作文也能用上呀。再說,就算不考又怎麽樣?我很喜歡聽你講故事的。”


    “好呀,下迴我把《紅與黑》也看了吧,到時候再跟你講。”


    “我一定認認真真地聽。”


    “好。”


    正如米樂所料,語文試卷是不會考《高老頭》的。而作文也是要我們寫“身邊的事”,顯然19世紀的法國不在我們身邊吧。


    考試的三天時間過得飛快。史政考試結束前,“壓哨絕殺”的我揉了揉酸酸的手,中指那裏都快磨出老繭來了。鈴聲一響,大家都壓抑不住考完的心情,就差丟下試卷衝出教室了。監考老師察覺到了躁動,將這股興奮勁壓住。等到一一收完試卷,那股氣就泄掉了大半,大家都是一個個乖乖走出考場的。


    “柯柯,今天晚自習咱們能聊聊嗎?”再次同考場的濤濤忽然走到我跟前。這是個意外的邀請,因為從沒有人跟我說過想“聊聊”,除了米樂和葉芮陽。但他們大多情況下也不會提前詢問我,而是隨時隨地有什麽說什麽。


    “你要是想看電影的話,也沒關係的……”他難為情地撓撓頭。


    “沒事呀。我很願意的。”


    老班選電影的水平比去年進步了不少,至少葉芮陽也不會像上迴那樣想衝上去關電腦了。不過,既然答應了濤濤,就不能反悔。電影一放,借著黑暗的掩護,我們倆溜出教室,跑到了實驗樓那裏,在老楓楊樹下停住了腳步。


    “你怎麽啦?有什麽事就說吧。”我靠著楓楊樹,用後背蹭了蹭它起伏的樹皮,挺舒服的,像做按摩,不由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嗯……隻告訴你一個人。”他有些遲疑不定。濤濤本比我高一些,但是我站到了樹根上,他沒有走上來,反倒是我在“俯視”他了,連影子也被拉得長長的。


    “柯柯,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在一中期中考試了。”


    “啊?”


    我看到自己的影子顫動了,剛剛還舒展著的四肢瞬間僵硬得很。


    “你這是什麽意思?”見他低頭不語,我連忙追問。


    “我要轉校。”他說得很平靜,頭稍稍歪著,望向我。那對黑亮的眼睛告訴我,不是開玩笑,也不是騙人。


    無疑是個驚雷。


    “為什麽?你成績好多了呀!你要還是覺得有點跟不上,我們會幫你的嘛!我,葉老大,米樂,還有學學,大家不都很樂意嗎?幹嘛要走呀!”我越說越急,或許是隱隱之中感覺到濤濤這話背後不可動搖的命運與決定,“你別走,沒有人想讓你走的。是誰要你走的?別聽他的!”


    有那麽一刻,我懷疑了幾位老師,是那幾位最喜歡談“一分幹掉一千人”的。難道說這注定要被幹掉的一千人不隻會在考場上被幹掉,還得在現實中被幹掉嗎?而且是從我們的身邊開始的?


    “如果我告訴你,那個想讓我走的人是我自己呢?”他臉上的表情比我輕鬆多了。


    “你別走!”我從樹根上跳下來,拽住了他的兩根胳膊,似乎還搖了兩下,“你是我們的朋友呀,大家都那麽關心你,你怎麽能丟下我們跑掉呢?”


    我一定是慌了,口不擇言,好像濤濤欠了我們似的。或許當時我真是這麽想的。


    “我知道,你們都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我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很自私,但我沒有辦法。”他咬了咬下嘴唇。


    “為什麽沒辦法?世界上怎麽可能有沒辦法的事?是你自己不願意去想!你告訴我,告訴我!我能幫你的!”我的聲音大了許多,又急又氣,腦袋準燙得冒煙,背上也要出汗了。


    “柯柯,我明白你的好心。但我也是個有良心的人,是吧?我很感謝大家給我的幫助,尤其感謝你。隻是,人要靠自己呀,不能一輩子依賴別人,對不對?每個人都有自尊心。要幫也隻能幫一次,幫太多就不是幫了。”


    “我不管!我願意!什麽一次兩次多少次的,胡說八道!”


    有那麽一刻,我迴到了以前那種肆無忌憚耍脾氣的狀態,找我來談心的濤濤倒成了安慰我的人。他慢慢拍著我的肩,“柯柯”、“柯柯”,低低地喊個不停,像在哄小孩睡覺。真丟人,還好隻有他能看見。我隻是在無理取鬧,完全不顧及他的感受。但我不想再失去一位朋友了,還是那麽突然地失去。


    “我很感動,柯柯,我知道你們都想讓我留下來,我也不想和你們分開。這件事我想了很久,也跟爸媽和劉老師商量過了。我要找一個更適合我的學校。”


    “一中明明就很適合你,一中是全市最好的學校!”


    “但我可能不是很適合讀書,並不是每個人都適合考試的,我……”


    “說謊!你進步很大了,在別的學校一定是好學生!不要騙我!你就是在找借口!考試是最適合我們的路子,好好讀書不比別的強嗎?”


    我打斷了他。此時此刻,無論他講什麽,我都會無一例外地反駁迴去,哪怕用我平時不那麽喜歡的大人的話反駁。我起了一種錯覺,仿佛我駁倒了他便可以成功將他留下來。我不知道。我不清楚我要做什麽才能把他留住。我不想讓他離開。臨近夏日的夜空還沒有聚集起悶熱,但我感覺自己貼身的那件衣服已經濕了。


    他笑了,大概是望到了我這副委屈巴巴又焦慮不安的樣子吧。我準像是趴在地上的沙皮狗,臉都要皺起來了。


    “我是在找借口。”他承認了,“其實跟成績沒多大關係。我是想選個離家近的學校。我妹妹9月就要上小學了,爸爸在外麵,媽媽身體不太好,家裏沒個人總不行的。我準備去新建中學,就在家門口。這樣我每天能接送妹妹,還能給家裏做飯。你也看到了,從上學期開始我就在家和學校兩頭跑,兩邊實在有點遠了,我累了,想偷偷懶。”


    “你好殘忍。”


    “什麽意思?”


    “你是想犧牲自己去照顧家裏人,不是嗎?但是,你家人承擔得了這麽大的犧牲嗎?誰都知道,一中是好學校,我們能在這裏學習是很幸運的,不少人擠破了腦袋都想進來呢,哪能隨隨便便放棄呀?”我似乎理直氣壯,卻不敢看他的眼睛,“要是你妹妹長大了,發現哥哥為了接送自己上學,離開了他的朋友,放棄了學習,她會怎麽想?你考慮過妹妹的感受嗎?她一定會很難過的。”


    “我不會放棄學習的。去新建也挺好的,能省下很多時間來學習。平時我總覺得時間不夠用,上廁所都匆匆忙忙的。”


    “那你也不能這樣犧牲自己呀。”


    “可爸爸媽媽已經為我們犧牲了很多,我也該做點什麽。如果我什麽都不做,要犧牲的就是妹妹了。我希望她快快樂樂、平平安安,總有人陪著。”


    “沒人能幫忙嗎?”我絞盡腦汁,想幫他出個對策。鍾點工和小飯桌這樣的辦法當然是不切實際的,但好像聽說過什麽社區服務,大概是這麽叫的吧,太陌生了。


    我從沒想過平凡而實際的衣食住行問題,在我會想到它之前,爸爸媽媽早就幫我想過了。我小學離家就十分鍾的路,從小都是兩個人一起迴去,相互照應,手牽著手跟著人群過馬路。隻剩我一個人時,我也大了,可以一個人走了。


    但不是我不用考慮的問題就不存在,不會發生在別人身上。


    “不想麻煩人家。而且,妹妹還小,認生,交給別人也不放心。”


    “就沒有別的辦法嗎?”


    “這就是最好的辦法呀。”


    我佝僂著身子,在楓楊樹茂盛的樹蔭下停滯了,胳膊呆呆地垂著,不知要把它們擱到哪裏。風吹到我的臉上,帶著夏日的微醺,飄忽而不真實。在重新長出的樹葉密密搖擺的聲音中,我無比清楚地意識到,濤濤的離開已是落下的錘子,無可變更。他偷偷地告訴我這件事,或許是擔心毫無預兆的分別會傷了朋友的心。可是,他提前告訴我,我就不會傷心嗎?我很難過,因為我可以無憂無慮地讀書,我一直都在無憂無慮地讀書,而這對濤濤來說是奢侈的。濤濤就在我的麵前,我知道他在離開我了,他注定成為我生命中的過客,成為飄遠了抓不住的葉子,成為未來某個日子裏全班同學依依不舍告別的對象。我能想象出他對大家說出再見的那一幕。話說完,他離開了,我們的日子繼續往前走,繼續每天早讀晚讀,嗚嗚呀呀,喧鬧得仿佛不會有停止的一刻。


    “其實新建中學真蠻好的……”他說著,不知在安慰我還是安慰自己。大概是我吧,好像要離開學校的是我而不是他。這副決不迴頭與永不後悔的果決讓我既痛心又愧疚。我知道他完全接受並熱愛著自己的責任,希望把能做的事全部做好,付出再多艱辛也從不抱怨,因為親人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


    人不能選擇自己的生命,但能夠選擇如何生活。懵懵懂懂的年紀,他就在努力地保護和關愛自己的親人了,而我在做什麽呢?我隻是一遍遍地傷害他們。


    “兩邊都溝通好了,我能去他們最好的班。新建那邊還告訴我,學校下學期會改成一中分校,本部要調老師過去。我還是一中人呀,我們還是同學,不是我轉校了大家就老死不相往來了。”


    他把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沒怎麽被他碰過,感覺到生疏,生疏得讓我覺得自己配不上他對我的安慰。


    “你什麽時候走呢?”我投降了。


    “這學期結束吧。知道為什麽嗎?”


    “你妹妹下半年才上小學,你想再跟大家呆一會?”


    “沒錯,但還有個原因。”他頗為興奮地伸出一根手指,“我們打進四強了呀。球隊還會需要我的。”


    “我們拿冠軍吧!”脫口而出,“要走,你也得帶著冠軍獎牌走。”


    “好呀。”他的眼睛更加有神了。


    “一言為定!”終於,我笑了笑,跟他碰碰拳頭。


    “你知道嗎?我小學時是踢過球,但並沒有想過初中要不要踢,畢竟連雙靠譜的球鞋都沒有。你們送我鞋的那天我就下定決心了,一定會把球踢下去。所以,即便我不在一中了,我還是會踢的。新建也有校隊的。就像學姐和徐牧說的,放不下了。”他舔了舔嘴唇,有些羞澀,但又有一絲掩飾不住的激動。


    “我們都會踢下去的,一直踢下去。”我緊緊地抱了他一下,用那種不願分開的力氣。


    “我們可能會成為對手哦。但你也習慣了吧,畢竟之前我們好像就和你的朋友踢過。”


    “我不管,你現在是我的隊友,就永遠是我的隊友。”


    “你也一樣。對了……”


    他抬起頭,我們一同望向寧靜的夜空。初看時隻有彎彎的月亮與幾顆孤零零的星星。然而在燈光並不算充足的楓楊樹下,那些從亙古開始便綴滿天空的星星逐漸地顯露出了它們遙遠的影子。它們隨著我們的注視愈發清晰,在距離我們無數光年的星河彼岸逐漸閃爍,像童年久別了又重逢的朋友。在老家的冬日,我曾和弦弦許多次將頭探出窗戶,遠離城市的燈光與熙攘,慢慢咀嚼與暢遊寥廓的星座之海,腦子裏飄蕩著對地平線那邊的無盡遐想。


    “你說,我要是個巴西人,會不會靠踢球吃飯?”


    “一定可以的,還能賺大錢呢。你在巴西肯定能成球星。”我聽弦弦說過,巴西隊的很多球星出身都不太好,但就是為了讓家人過上更好的日子,也出於對這項運動的熱愛,他們摸爬滾打,一步步從默默無聞的街頭小孩成長為萬人追捧的明星。在巴西,足球能改變人的命運。


    “我就是想想,估計不會吧,當職業球員可難了,一點都不比考試簡單呢。”他傻傻地笑了,“說不定在巴西,我會成街頭小混混,天天打架,加入黑幫都有可能呢。”


    “不會的,絕對不會的。”我斬釘截鐵地說,這種確信的語氣在跟米樂講話時也出現過,“你這樣的人是不會成為壞人的,一輩子都不會,不管在哪兒。”


    “我其實從來都不知道自己以後會做什麽,會成為什麽樣的人。隻要能做我就會去做吧。不過,既然我有家人,也有柯柯你的這句話,我想,無論之後我在哪裏、做什麽,我都會踏踏實實、堂堂正正的吧。”


    望著他在星空下單純而質樸的臉龐,我相信這句話會是信守一生的諾言。讓我跟著濤濤去拚一拚吧,這是光明正大的挑戰。在這個夜晚,我覺得接下來的比賽我們決不能輸,非贏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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