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柯,你醒醒。


    “不是叫你起床,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嘛,我要走了。”


    “嗯?”


    我揉揉眼睛,米樂背著書包,披上了外套,鞋襪也換好了,全然是要出門的架勢。


    “是有點突然,但是我必須得走了。我迴老家了。”


    什麽?我在做夢嗎?


    “你一會就安心去上課,下午和大家一起去比賽。幫我跟濤濤問聲好。對了,嶽隱給他的書簽可別忘了呀。記住了嗎?”說著,他握了握我搭在被子上的手。我還沒能完全醒過來,他的手冰冰涼涼,更讓我說不清這是現實還是夢境。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燈也沒開,在天剛剛亮的時刻,宿舍裏的一切似乎都搖擺不定,宛如緩慢行走的時鍾,滴答滴答,空洞而綿長。


    “你不要想我,也不用急著跟我聯係,有什麽事我都會告訴你的。”他的聲音有點哽咽,我睜大了眼睛,猛然發現他不久前一定哭過了,兩隻眼睛都濕濕的。


    “還早,你再睡一會吧。再見啦。”


    “你不要走!你別丟下我!”


    我來不及想這是現實還是夢了,犯了病似的從被窩裏坐起來,一把抱住了米樂,好像不抱住他,他就會像影子一樣在我眼前消散。


    “疼疼疼!柯柯,你放開我!疼死了!”他叫著,哭腔更明顯了。


    “你別走!你為什麽不要我了!我做錯了什麽嗎?你別走!我改,我什麽都改!你要我做什麽都可以,你別丟下我一個人,我受不了。我不能沒有你!求求你了!”


    除了嚎啕大哭外我沒有任何辦法了。簡直像是一場夢。我說不清楚,可能腦子裏模模糊糊地想過一種可能——從初一到現在為止的一切都隻是一場虛無的夢。沒有米樂,沒有葉芮陽,沒有老師與夥伴們,隻有我自己,一個孤零零的自己。而現在夢要醒了,米樂在向我道別,我又要落迴三年前深淵般的黑暗裏了。我沒有辦法鬆手,這是我最後的機會,我不想再次墜迴去,那裏太黑也太冷了。也許這就是我的宿命,我要受的懲罰,但是我不害怕,我不願意,我要竭盡全力抓住最後一根稻草,死也不鬆手。


    “那你答應我一件事。”他的聲音輕飄飄地響了,像從夢裏傳來的。


    “你說,你說,一萬件我也答應。”我抽著鼻子,手還是不肯放。


    “以後賴床最多隻能賴兩分鍾。可以嗎?”


    “一分鍾都不賴!你叫我起我就起,好嗎?”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啊,別反悔。”


    他笑了。我哭得更厲害了。我好高興。這說明他不走了,不會不要我了。


    “傻瓜柯柯。我又不是不迴來了。”他用額頭撞了一下我的腦袋。在這確信無疑的撞擊下,我有些迷糊地摸了摸自己的腦門。


    應該不是在做夢。


    “我才不想離開你呢,還沒欺負夠。”他吐吐舌頭,胡亂抹了一把眼睛,“也怪我,有點急,話都沒說清楚。不好意思啦。”


    我坐在床上,呆呆地望著他,像在等待審判結果。


    “一刻鍾前爸爸打了電話給我,說爺爺在老家跌了一跤,蠻嚴重的,人沒醒。我得迴一趟家,也許明天就能迴來,也許還要過幾天。爸爸開車來接我,已經到校門口了。我迴去以後事情估計挺多,也不方便聯係。你別擔心,好好比賽,有任何事我都會跟你講的。就是下午沒法去比賽了,你幫我跟教練還有大家道個歉吧。”


    又一次,我緊緊抱住了米樂。他也抱住了我。你爺爺一定沒事的。我對他說。他點頭。照顧好自己呀。等我迴來。先走了,爸爸在等我呢。等一下,我送你去大門口。不用了,你好好休息,現在還早呢。你還要上課和比賽。可我就是要送。你放心,我會注意安全的,既會看路,也會注意抬頭看頂上的。你自己也要小心呀,哥哥。


    你叫我什麽?我有點發愣,好像是另一個人的聲音,從哪個夢的角落或縫隙裏傳來的,我不清楚。


    柯柯呀。不然我還能叫你什麽?


    大概是聽錯了吧。一個人在房間裏發了好一會的呆以後,我才發現米樂真的離開了。“我上車啦,放心。”“一路平安,你爺爺很快就會醒過來的。”發完這句話,我將手機丟到了一旁。我想我醒了,不是在做夢。


    他離開了,沒有一點預兆,就像他的爺爺沒有一點預兆就突然摔倒了。在我睡著的時候,這個世界上到底發生了多少事?我空空地想著,又莫名其妙地流眼淚了。可能是害怕吧,害怕米樂的爺爺有事,害怕米樂一家人急著迴去在路上遇到什麽事。有那麽一瞬間,我感覺把腳探到被子外麵都危險至極,於是全身縮了進去,把被子裹得嚴嚴實實。平時我沒那麽膽小的,可是這是秋天的清晨,太陽還沒有完全升起,窗簾還沒拉開,我會比中午更容易害怕。也許是毫無準備就被叫醒了吧。總之,我後來哭著哭著又暈暈乎乎地睡著了,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遲了快一個小時,索性翹掉了早上的補習班。


    翹課,思來想去,這是我在那個漫長的周六做過的最惡劣的一件事。


    躲在宿舍裏寫好了作業,我去食堂吃了午飯,正巧遇到上完課的葉芮陽和川哥。不用說,葉芮陽嬉皮笑臉而又義正詞嚴地質問了我,說我不僅學會逃課了,還把米樂這樣的好學生給帶壞了。我還沒迴答,川哥就說葉芮陽比誰都想逃課,就是有賊心沒賊膽。一場相聲又開始了,等他們扯累了,我才把米樂的事講了出來。結果便是閑聊瞬間結束,大家都一聲不吭了。直到上了校車葉芮陽才開口,說新建中學現在已經是一中分校了,咱們這迴就像是哥哥去弟弟家,可必須把三分穩穩拿到手才行。


    “沒你想得那麽簡單。真以為新建是自己的小弟嗎?”川哥哂笑,“我要是分校的同學,可不得努力證明自己一點都不比你這個本部的差?”


    “那又怎麽樣?濤濤還在對麵呢,讓他幫幫我們唄,放我們進幾個。”葉芮陽不服氣地瞥了他一眼,轉頭一看,大家都望著他,頓時沒了那股氣勢。


    “濤濤不是這樣的人。”我說,“他絕對會認真踢的。”


    “好啦,開個玩笑嘛,別那麽認真。”他無奈地攤攤手,湊到我身邊,說咱們倆今天好好防守,別給他機會。我輕輕轉動手裏的那枚24號書簽,微笑著朝老葉點了點頭。


    要尊重濤濤,就要努力讓他們一球都進不了。默默想著,不由得發現自己已走到了裁判身邊,同樣戴著隊長袖標的濤濤正等我來握手與挑邊呢。我們倆笑著擁抱了一下。他黝黑的臉龐在一點半的陽光下更加精神了。


    “好久不見。”


    “你也是呀。加油吧。”


    “嗯,一起加油。”


    似乎他還是我們的一員,但願待會到了場上大家不要產生錯覺。他讓我先猜硬幣的正反,我說正麵,他便成了反麵。十月底的陽光下,命運的硬幣高高擲出,兩支到了懸崖邊上的球隊首次碰麵便已是生死之戰。反麵,主隊先開球。所有人握了手,各自迴到半場。


    盡管有著幾乎一樣的校服與校徽,身穿白色球衣的獵騎兵和披著綠色戰袍的蒲公英之間隻能有一個勝利者。隻有取得三分,才有可能在死亡之組裏繼續活下來。我們必須活下來,為了球隊,也為了不能前來的米樂。


    但願今天球隊取勝之時,米樂的爺爺已平平安安地醒來了。


    比賽開始!


    米樂的缺陣讓上賽季客場對陣理工時的煩惱再次出現,我們失去了合格的首發右邊衛。教練徹底調整了陣型,用明明、川哥和葉芮陽組成了三中衛。中場方麵,盧卡在左,閻希在右,學學坐鎮中路。鋒線上則是穆錚的單箭頭。當教練宣布盧卡首發、小七替補時,我們的17號臉色仍舊不太好看,但沒多說什麽。我特意去拍了拍他,他沒怎麽搭理。小七對盧卡還是有點意見,主要是他不太了解盧卡吧,得慢慢來。今天的首要任務畢竟還是贏得比賽,他是有數的。


    除了米樂以外,徐牧也沒來客場。嶽隱幫她請的假,說是生理期。我們隻有16個人了。


    正如川哥賽前說的,新建的實力並不尋常,比去年的實驗中學要強上不少。他們的11號前鋒個子很矮,身材也非常瘦弱,卻有著極佳的球感,後衛們有點難以跟上他的速度和頻率。剃著小平頭的他總像條泥鰍似的在我們的防線上鑽來鑽去,持續發動騷擾。防守的隱患在一點點增加,而我們的進攻卻沒有起色。盧卡的幾次傳中偏得都很離譜,有一次無人防守的傳中直接傳出了底線。閻希倒有過一次精妙的直塞球,但穆錚被濤濤卡住了身位,沒能接到皮球。我們的7號踉蹌了幾步,跌倒在了禁區裏,裁判自然不會判罰點球。他也沒有不滿與抱怨,隻是非常無奈地搖著頭自己爬了起來。


    他好像抽了一下?太遠了,我沒看清。今天不是太冷,為什麽他無緣無故地打了個寒戰?身體還是不舒服嗎?


    新建迎戰我們的策略隨著比賽的進行愈發明顯了——守,死守。“擺大巴”,我現在明白這個詞的意思了。他們在場上一度踢出了五後衛的陣容,隻留11號在前麵。在我們剛踏上戰場之時,他們已經修築了堅固的工事,如今仍在不斷加固,並試圖通過零星的機會刺穿我們的軟肋。或許對手的紙麵實力是與我們有一定差距,但他們通過不知疲倦的奔跑與整齊劃一的紀律彌補了不足。而濤濤就是新建進攻與防守的指揮官,他現在的踢法有點像尹日榮,是掌握全隊攻防的中場核心,身上披的也是和隊長袖標相稱的10號球衣。他不再寡言罕語了,而是不斷與隊友溝通,協調著整個防線。短短幾個月,從一中的後衛到新建的核心,濤濤是所有人裏進步最大的。


    而我們自己呢?


    “集中注意!好好防那個小鬼啊!”


    我這聲咆哮是上半場全隊無可奈何的真實寫照。進攻持續疲軟,防守時常走神,兩連敗以來的陰霾根本沒有散去。全隊的信心和心氣在對手安如泰山的防守下一點點地消磨了,仿佛進攻球員都不相信自己能將皮球輸送到位,射門動作也無一不是猶猶豫豫。11號在濤濤的協助下成功得球,一個輕巧地人球分過,居然直接把明明過得一幹二淨。後者想要犯規阻止進攻,伸腳時卻連絆都沒把人絆倒。殺入禁區左側的11號獲得了一次不錯的射門機會,我將將把球撲出了底線。


    “我才不是什麽小鬼呢!我叫蔣驍飛!本部的,你給我記住了!”小鬼邊去撿球邊對我喊。心中冒出了一團無名的火氣,又急又惱,卻又沒有迴應的辦法。太窩囊了,我們上半場可能有五六腳射門,全都沒有小鬼剛剛來的那一腳威脅大。醒一醒啊,各位。在防守角球時我在心裏默念著。是不是非要丟一球才會踢?可要是真丟了,我們這根遲鈍的矛真能刺穿對方嚴防死守的盾嗎?


    角球被摘下了,我沒有第一時間選擇快速反擊。對手的退防有條不紊,看住了每一個潛在的反擊點。沒有好的機會,隻有等人都退遠了我才能重新組織進攻。


    太糟糕了。而且我們隻剩下30分鍾了。平局根本就沒有意義,我們差第二名兩場球呢,小組出線都成了奢望嗎?上半場比賽的哨音吹響時,陽光刺眼地打在額頭上,我用手套遮住了眼睛。必須得有點變化,可到底該如何是好?單純靠唿喊與指揮已很難調動大家的積極性了。又是一潭死水的狀態。我們到底怎麽了?為什麽這麽渾渾噩噩?


    教練在中場休息時沒有多說什麽,隻是讓小七和阿暉去場上熱身,並吩咐首發球員們好好休息。我覺得自己該講點什麽,但大家都一臉疲態。對方強力的防守宛如一張牛皮糖,死死粘住了每個人,拖得大家精疲力竭。等上場的時候再說吧。我這麽想著,出門去找洗手間了。想洗把臉,讓自己更有精神一點,順便在冷水的衝刷下想想該怎麽喚起大家的鬥誌。


    要是能用實際行動帶動大家就好了。可我是守門員。和上一場一樣,我們需要進攻,不斷的進攻,隻有進攻才能活下來。但濤濤帶領下的防線竟是如此密不透風。


    “你還好嗎?不要再勉強了,我求你了,真的。”


    “不行。這場比賽必須贏下來。再不贏就真完了。”


    “你敢!再踢下去你自己會完的!讓教練把你換下來!你不聽我的,我馬上打電話告訴你媽媽!”


    “這是我最後一場比賽了……”


    “你有神經病吧!不要胡說八道了!你想把我先弄瘋嗎?”


    “冷靜點,學學,你冷靜點。不要這麽大聲……”


    我僵在了洗手間門口。學學的聲音那麽大,想不聽到都難。而且有些幹啞,人隻有又著急又傷心時才會這樣,就像我今天早上。穆錚的語氣倒很平和,隻是和之前那次半場被換下時差不多,透露著一個信息:累。


    “你就讓我任性這最後一次吧。這是我能為大家做的最後貢獻了。”


    “我不給!”


    “你別哭呀。”


    “我才沒有哭呢!是廁所的消毒水味道刺鼻子。”


    我咬著嘴唇,幾乎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穆錚。”不由從門外走了進來,他們倆嚇了一跳,麵麵相覷,我連忙把話說了下去,“你想繼續踢嗎?”


    點頭。


    “你的身體沒問題吧?”


    他用力地搖頭。學學狠狠推了他一把,沒動。雖然聲音疲乏不堪,在賽場上的跑動也相當沉重與緩慢,但在這個午後,我從他那雙炯炯有神的雙眼裏看出的不是之前的遲滯,而是堅定不移的火光。他沒有用語言迴答我的問題,然而此時此刻,我能感受到他是無比願意在場上繼續戰鬥的。


    隻要戰士想要戰鬥,就不能讓他遠離戰場。不知為什麽,我想起了那個人。他再也沒辦法和我在綠茵場上並肩而戰了。隻有這麽一次,我從穆錚的眼睛裏看出了不甘與憧憬,仿佛是看到了他的眼睛,那雙因為我而無法再次睜開的眼睛。我找到了他,從另一個人身上。


    或許這時把穆錚留在場下才是最殘忍的。


    “那我們一起加油吧,但這絕對不是最後一次。”我不知道穆錚身上在發生什麽,隻知道自己要走上去,抱住他厚重的身體。


    他也抱住了我。


    “是啊,絕對不是最後一次。”學學在一旁愣愣地重複了一遍。


    “你們就好好欣賞這場謝幕演出吧。”


    穆錚笑了,笑得非常輕鬆,不帶一點疲憊與恐懼。我呆在原地,以幾乎是仰望的姿勢看著他出了門,向更衣室毫不猶豫地走去。兩旁的走廊沒有開燈,黑漆漆的,仿佛遙遙無期的隧道,唯有盡頭的窗戶那閃爍著白色的日光。穆錚的身影在黑暗中模糊了,他在向有光的地方行走。


    我開始迷迷糊糊地相信他說的“最後一次”和“謝幕演出”是真話了。


    比賽很快就要重新打響了。我和學學什麽都沒說。教練隻強調了一點:除了勝利,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退路了。小七登場換下了盧卡,樂奔和李文謙還在熱身。也許必要的時刻,新建上幾個後衛,我們就會上幾個前鋒。


    終於要孤注一擲了。來吧!


    下半場比賽的前半段,趁著新建重新構築工事,我們展開了最為激烈的拚搶。穆錚宛如一頭受傷的獅子,盡管步伐與頻率仍有些淩亂,仍揮舞著爪牙撲向敵人的壁壘。他在前場來迴地奔跑逼搶,積極性比往日的學學還高,他的夥伴自然不甘示弱。在他們二人的帶動下,對手的出球與傳導遇到了不小的麻煩,我們也在前場獲得了幾次射門機會。學學就在一次反搶成功後送出了直塞球,一舉打透了新建的兩層防線。穆錚的啟動有些偏慢,但仍在球出底線前接到了它。在極小的角度下,他麵對著新建的後衛,冷不防對著近門柱一腳爆射。皮球帶著獅子的怒吼飛向球門,新建的門將舍命將手一抬,球擊中他的手套。一次神乎其技的撲救。穆錚的射門幾近完美,可幸運女神的眷顧仍不在我們這邊。


    時間不等人地往前走著。我們占據了場上的主動,卻遲遲不能破門。成功接下我們的連環攻勢後,新建逐漸有了喘息之力,又開始從容地防守反擊了。體力是有限的,它在一點點溜走,即便是戰無不勝的雄獅,在太陽開始向西偏去的時刻也會後繼無力。下半場的比賽到了中途,穆錚的跑動減弱了不少,我們的前場又一次陷入了垂垂老矣的死寂。而蔣驍飛,那把懸在我們頭上的利劍,他再次獲得了威脅我們城池的機會,利用速度優勢迫使明明犯規,裁判也終於對我們的中衛掏出了黃牌。一個位置不錯的邊路定位球,新建在下半場第一次將半數的球員推入了我們的禁區。這是他們的得分機會。


    死也要把這個球守下來。我想著。為了米樂,也為了穆錚。就差一點了,我們就要敲開新建的大門了,不能在這個時候丟球。要是他們想邁過我們的球門,那就先邁過我的屍體吧。我的整個腦袋都火辣辣的。


    定位球開出了,濤濤在人群中搶到了落點,直截了當地頭球攻門。我奮力把球撲了出來,但沒有撲遠,有補射機會。我在縫隙中看到身著綠色球衣的人得球以後便急速下地,牢牢地將球摁在了橫向伸出的雙手之下。守下來了,應該馬上觀察一下有沒有反擊機會。但身邊的人沒有散開,我正要起身,卻發現籠罩著我的一片黑影中有一陣騷動。像被一塊巨大的石頭砸中了一樣,我的左臂傳來一陣疼痛,手下意識地鬆了。


    糟糕了,我本來死也不能放手的。球被那個擊中我的影子送進了球網。


    我還是害怕了嗎?


    又是這樣!為什麽?


    在大腦一片空白之際,我甚至連痛感都沒有了。迴過神來時,隻聽到葉芮陽在對裁判大吼大叫。這難道都不吹衝撞門將嗎?他說著,好像還去推了那個踢到我的人。明明和川哥把他拉住了。他是真的生氣了,濤濤過來勸,要踢人的球員向我道歉。那人好像說了對不起吧,我沒有在意。葉芮陽還對濤濤抱怨了兩句,說你這個隊長怎麽當的,到底是踢球還是踢人。裁判對葉芮陽和那個人各出了一張黃牌。我出神地站起來,隻問了一個問題,進球有效嗎?執法者搖頭了。


    長出了一口氣。


    “隊長,還行嗎?要換人嗎?”


    上前詢問的是穆錚。他的臉色好蒼白,簡直不像平時那個全隊最陽光的頭號前鋒。教練也在遠處唿喊著我,轉頭一看,趙蕤已然從替補席上下來熱身了。


    我也想要繼續戰鬥呀,和穆錚一起戰鬥。隻要一息尚存,就絕不後退。而且沒時間換人了,現在可能隻剩下十分鍾了,甚至更少。於是,我用最簡單的方式迴答了大家。趴在地上,左手背在身後,用右臂連做了三個單手俯臥撐。


    其實左臂還是有點疼。但我能堅持。說來也神奇,我居然都忘了喊疼。


    比賽重新開始。短暫的間斷後,全隊似乎重新煥發了活力。在一次右路進攻中,閻希接到了明明的長傳球。今天他的狀態也相當低迷,這次停球停大了,卻陰差陽錯地晃開了前來防守的球員。“停球三米遠”誤打誤撞地成了人球分過,閻希腦子轉得也快,迅速追上皮球殺入了禁區,麵對補防的中衛和門將,他在人縫中完成了橫傳。後衛和門將都沒有碰到皮球,它快速奔向後方。


    憑著獵豹般的嗅覺,穆錚出現在了那裏。以往肯定會是幹脆利落的搶點破門。但他的信心和身體狀況似乎並不足以支撐他完成過去完成過無數次的動作。他用左腳停下了球,也沒太停好,球往身體右側偏了一些。新建的門將和中衛都撲了上來,機會轉瞬即逝,電光火石間,他用了一個有些別扭的射門姿勢:將自己的身體甩到了草皮上,用右腳的鞋尖將皮球鏟向了球門。穆錚倒地鏟射的同時,新建的兩名防守球員也餓虎般撲到了地上,三個人像三根轟然倒下的石柱。在揚起的塵埃之間,所有人都見證了皮球越過門線的不急不慢。


    終於打破僵局了!誰此刻進球,誰就能殺死比賽!這粒進球沒有多麽精彩,從策動到破門都伴隨著雙方的失誤,磕磕絆絆,沒什麽觀賞性。但它對於我們而言是久旱甘霖,是即將墜入萬丈深淵前抓住的一棵小小的樹苗。兩連敗後,首勝終於觸手可及了。穆錚又一次成為了我們的英雄,上賽季的金靴豈是浪得虛名。就算他的狀態再怎麽低迷,隻要給他一次機會,白色的利劍就能化為星河刺穿漫漫長夜。


    但穆錚完全沒有慶祝。他隻是在學學和小七的攙扶下勉強地站了起來,兩根手指無力地在胸前旋轉著。那是要求換人的手勢,隊友們也朝著替補席喊了。


    穆錚到底怎麽了?大概隻是累了?但願是這樣。但願。


    可教練把他和學學都換下去了。何宏暉和樂奔同時登場。


    不能分神!穆錚拚了命才給我們帶來了領先優勢,絕不能再他媽的讓勝利在最後跑了!在所剩不多的時間裏,我們終於做到了眾誌成城。而猝然丟球的新建也難以在短時間內組織起有效的進攻,濤濤和蔣驍飛各自有過一次射門,但都與進球相差甚遠。補時階段,閻希在得球後甚至放棄了攻入禁區,而是慢慢地將皮球帶到了角球區。四分鍾的補時有兩分半都被他和小七消耗在了那裏,傳說中的角球區護球大法被他們倆利用盤帶技術展現得淋漓盡致,這背後卻是一種無奈與狼狽。或許換在以前,我會對這種拖延時間的比賽方式不屑一顧。但到了現在,我唯一的願望就是守住三分,讓球隊活下去。角球區護球並不犯規,也比詐傷或者故意把球踢高踢遠更有體育道德。[1]


    也許阿華說得對,大家都變了。但在終場哨吹響的那一刻,我所做的隻是兩手加額,然後盡情地大吼了一聲。總算贏了,我們盼望這一場勝利也盼得太久了,還好它來了。與過去取得的那麽多勝利相比,這場勝利一點也不完美,甚至可以說十分僥幸。但贏家終歸是贏家,三分才是實實在在的。


    可穆錚究竟怎麽樣了?我沒握手,直接跑到了替補席。穆錚和學學都不在。


    教練用很嚴肅的目光看著我。她說,你快去握手,然後收拾一下東西,我會在校門口等你。你是隊長,我們待會一起打車去醫院看穆錚。


    醫院?


    我臉上的表情好像凍住了。


    沒錯,我讓黃敏學打車送他去醫院了。你動作快一點,不要拖。說完,她便轉身離開了球場。


    不好的預感在我身上攀爬。“最後一場”、“謝幕演出”,這兩個詞不停地在腦海裏閃爍,閃得我眼前一片黑。


    “柯柯!”有人從背後拍了我一把,是濤濤。


    “恭喜你們。穆錚還好嗎?我怎麽沒看見他?”


    “我也不知道。馬上跟教練去看他。”我愣著神迴答道。他立即請我稍等一下。我呆在原地,沒有走動。濤濤把小平頭推到了我麵前,就是那個要我記住他名字的11號蔣驍飛。


    “來,你自己對人家重新說一遍。”濤濤像個大哥哥,語重心長地對比他矮一個頭的隊友說。


    “哥哥,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踢你的。”他垂下了腦袋,“我是想踢球來著。”


    “算了吧!你不是直接往我們隊長胳膊上踢的?”葉芮陽從我背後冒了出來。我笑著摟了下同伴的脖子,說沒關係的,讓他先迴更衣室休息了。


    其實我都沒看清是誰踢到了我。當蔣驍飛乖乖站到我身前時,我才算仔細地打量了他一番。又矮又瘦,凸出來的骨頭看上去硬梆梆的。那聲哥哥喊得很有禮貌,我想他不是故意的吧。於是看著他,我又說了一次沒事。聽到以後,他如逢大赦,轉頭就溜走了,完全沒有賽場上那副要我記名字的氣勢。


    濤濤又代他向我道了一次歉。我突然覺得他像個事事為難的大家長,帶著一幫小孩子。


    但為什麽我們之前送給濤濤的鞋穿在了蔣驍飛腳上?比賽時太專注了,直到現在我才發現濤濤腳上的鞋又換成了一雙舊鞋,兩隻腳的鞋帶還不一樣長。他就是穿著這雙鞋帶領隊友扛住了我們五十多分鍾的進攻嗎?


    我問了濤濤鞋的事。心裏有點急,因為穆錚是什麽情況還杳無音訊。但我還是問了,我想知道。結果我付出了更多的時間。濤濤告訴我,是他自己把鞋送給了驍飛。驍飛之前隻有一雙涼鞋,不可能穿著它去踢球。球衣球褲都是隊裏發的,隻有球鞋要自己準備。但驍飛買不起外麵小攤上20塊錢一雙的膠底鞋,也就沒法來參加比賽和訓練。濤濤不把鞋子送他,他就沒機會了。


    有人連20塊錢都掏不起嗎?我們今天贏了這場比賽就有20塊錢了,沒人把它當迴事。可對於一個隻比我小一兩歲的學弟而言,它居然像天塹一般難以翻越。


    他爸爸媽媽不給他錢嗎?我問。


    他沒有爸爸媽媽。濤濤說。


    啊。我抿了抿嘴,努力地咽了下口水。喉嚨有點難受。


    他是被親戚收養的。小學讀完以後,家裏本來不準備讓他再讀下去了。但分校的老師去了他們家,又把他接到學校來了。校隊裏還有個幾個學弟的經曆跟他差不多。


    哦。我點點頭。好像除了點頭以外也想不出該說什麽或做什麽。其實細論起來,就像葉芮陽說的,新建現在是我們的分校,驍飛也算是我的親學弟。


    我們居然是同一所學校的學生。


    你也別太難過了。會好的。驍飛現在成績雖然不是太好,但踢球也算是個出路吧。他挺有天賦的,平時還練短跑。以後可以爭取國家二級運動員,或者當個體育特長生。我也會幫他的。濤濤把手搭在了我的肩上,又是他在安慰我了。


    足球,它對每個人的意義並不一樣,就像每個人的生活與命運都各不相同。對穆錚來說,或許他願意拚上一切為大家爭取勝利;對驍飛來說,這可能是他改變命運的唯一出路。對我來說是什麽呢?隻是生活的調味品,人生的一場小插曲,尋找自我感動的工具?和他們比,我是不是活得太幸福,甚至有點輕浮了?


    我在這裏幹什麽?快十四年了,我什麽都沒弄明白,還犯下了沒辦法饒恕的錯誤。


    我坐到了草皮上。大家都迴更衣室了,看台上也沒幾個觀眾。隻剩我和濤濤了,在匆匆趕往醫院探望穆錚之前,我做了一個決定,緩緩解開了自己球鞋的鞋帶。它是爸爸媽媽在開學前送我的,最新的款式。噴漆似的鮮亮色澤在球鞋的兩側躍動,洋溢著運動的朝氣。


    “濤濤,我可是很愛幹淨的。所以,驍飛要是不嫌棄的話,你把這雙鞋給他吧。還挺新的,我就穿了兩個月。”我把鞋提在空中,紅著臉抖了抖肩膀,“要是不合腳,或者他不喜歡,你就給別的有困難的同學吧,你自己穿也行。”


    “不是,柯柯,我不是這個意思,再說了,驍飛肯定也不好收你的東西……”他沒接過去,連連搖著兩隻手,一副想努力跟我解釋的樣子。


    “好啦,好兄弟,我懂的啦。你就給他吧,畢竟那雙鞋子是我們大家送你的禮物呀,我想讓你穿迴來嘛。”我對他笑了笑,“我之前那雙鞋穿著也挺合腳的,這雙太新了,反倒有點不習慣呢。”


    “那你到更衣室換了鞋再給我吧。”他還是難為情地皺著眉頭。沒時間墨跡了。我一把將鞋塞到了他懷裏,說自己要去看穆錚了。講完就朝更衣室那裏跑,也沒顧著自己腳上隻剩下一雙球襪了。


    [1]相對而言,角球區護球是比較正常的消耗比賽時間的方式,很多強隊在比賽的最後時刻也會通過這種方法守住勝果。“臥草”(詐傷倒在場上拖延時間)、換人時故意慢走、遲遲不開定位球也都是拖延的方法,後麵兩種會吃到黃牌,而“臥草”本身的爭議則更大一些。柯柯所接受的其實也隻是角球區護球而已。


    a組第三輪比賽


    江元外校3:1結綺中學


    一中分校0:1江元一中


    江元外校3勝0平0負,進10球,丟4球,淨勝6球,積9分


    結綺中學2勝0平1負,進6球,丟6球,淨勝0球,積6分


    江元一中1勝0平2負,進6球,丟7球,淨勝-1球,積3分


    一中分校0勝0平3負,進1球,丟6球,淨勝-5球,積0分


    江元一中隊內數據


    射手榜


    球員進球數


    穆錚2


    閻希2


    葉芮陽1


    米樂1


    助攻榜


    球員助攻數


    閻希2


    米樂1


    黃敏學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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