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餘年過去,你我如今都老了。”程淵的眼神依舊有些恍惚。


    他忽有種恍若隔世之感。


    這段時日裏,他一直在設想,倘若見到她時,該以何種態度待她,又要如何質問她為何背棄二人年少之時的承諾,假死欺瞞了他整整三十餘年。


    可真見著了,卻是這般連自己都無法想象的平靜、無半點怒氣。


    似乎就想同她平平靜靜地說些話,即便有疑惑不解,可至此時,幾乎已是無需她來開口,他已盡數釋然了。


    隻因一眼一語,他便足以確定,她仍還是當年的那個她。


    他滿心如初,她亦是。


    況太妃卻並無心要與他平平靜靜地扯些閑談,唯恐時間不夠用一般,也不理會程淵的恍惚,徑直地道:“我知你百般想要與我見上一麵,不過是想知曉當年我為何欺瞞你入宮的真相罷了,既是如此,我如實與你講了便是。”


    程淵望著她,如同魂遊天外一般地輕聲說道:“你講吧,我聽著。”


    “當年你一去數年,杳無音訊,我到底還是花兒一樣的年紀,空等得久了,再有那樣的滔天富貴相許,難免會有所動搖。”話不好聽,況太妃卻是說得很是坦蕩,“總而言之,一切的起因不過是因我愛慕虛榮、不守婦道所致。你怨我恨我,我受著便是。”


    她說話向來直白地讓人尷尬,這一點程淵是見識了許多年的,聽罷她所言,問道:“若真是你說得這般,你又是如何做到在麵對我之時,竟是這般半分愧疚之意都不見的?”


    “自然愧疚,如何能不愧疚。”況太妃依舊麵無表情地說道:“隻是我再如何愧疚,也彌補不了半分,也扭轉不了你記恨我的心意。”


    程淵聽罷笑了一聲。


    這般神情與他一本正經地說“自然愧疚”,他險些就信了。


    “青爭,你當真是半點都沒變。”程淵一瞬不瞬地看著她,“連說假話,都懶得過多掩飾。”


    “我所言屬實,你不信我亦沒有辦法。”


    “你若真是貪慕虛榮之人,當年又為何嫁我?”


    “年少時滿腦子的風花雪月,自是不知生活艱辛。待成親之後,嚐了些苦頭,難免後悔了。”


    程淵又笑了一聲。


    “我不信。”他看著她的眼睛說道:“當年嶽父一家滿門被牽入反清複明的舊案之中,皆被處以極刑,連同書院也一並被查封,據聞你是因過於悲痛而身染重疾,不治而去――故我猜想,你入宮可是因秦家一案?”


    “你竟是覺得我有這般苦衷嗎。”況太妃涼涼地斜了他一眼:“戲本子聽多了罷。”


    “那你如何解釋約十年前,我曾在雲南遇著過昔日跟隨在嶽父左右的老管家荊叔――秦家當年,果真是被滿門株連了嗎?”


    “大約是你眼花了。”


    “你隻管不承認便是了。”程淵再一次道:“但你所言,我一字不信。”


    不管她願不願意與他如實道出,他已是認定了她當年進宮必然是有著不為人知的難處。


    “我言盡於此,你信與不信又同我有什麽幹連。”況太妃站起了身來,拂袖道:“隻是你我如今身份有別,這些前塵往事注定要長埋塵土了,我知你心中有不滿,可為了你我二人的性命安危考慮,日後還是斷的幹淨些吧。”


    “說起這些絕情的話來,你如今倒是十分地得心應手。”程淵亦跟著她站自椅上起身,望著她神情淡漠的側臉,凝聲說道:“可是青爭,三十多年前你置我於不顧,是你的決定,我受了便是。可眼下,卻非是你一人說了算的了。”


    “我如今活得自在清靜,你亦聲名赫赫,受人倚重,不是很好嗎?”況太妃終於有了一絲表情起伏,卻是擰緊了眉頭:“你又何必非要執著於當年之事。”


    “你如今就好端端地站在我眼前,如何能說是執著於當年之事?”程淵忽而歎了口氣,道:“你可知,你我已沒有多少年可活了。”


    他再耗不起下一個三十餘年了。


    況太妃微微側迴頭,看了他一眼。


    “正因如此,才要惜命。”


    她淡淡地留下了這短短一句話,便抬腳要出正廳。


    “你不必拿這些話來搪塞我――即便你當真不怕日後後悔,可我卻不願如此渾噩度日。”程淵全然不理會她的態度如何,語氣堅決地道:“你且等我,我明日動身迴雲南,且給我些時日,我必能想出周全之策來。”


    況太妃未有應聲,自顧自地緩步離開了正廳而去。


    廳外寒風四起,冷得人周身的血液仿佛都被凍住。


    況太妃不急不緩地行著,神情儀態皆是無法言說的矜重得體。


    可內心深處究竟是怎樣的一番波濤翻湧,隻怕隻有她自己清楚。


    他說她三十餘年不曾變過,實則在她看來,分毫未變的人卻是他。


    故人如舊,本該是一件令人欣喜寬慰之事。


    可如此境地,倒不如各自變得麵目全非來得好。


    揣著一顆熾熱如初的真心,才是最為兇險的。


    周全之策……他為人臣子,又能有什麽周全之策?


    按著他往日的性子,所謂的周全之策,不過是盡量拚盡著自己的一切,而用來完完整整地保全她罷了。


    根本沒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小仙與小醒不遠不近地跟在她身後,皆未有多言。


    小仙迴頭看了一眼。


    隻見程淵尚且站在廳門內,一動不動地望著她們離去的方向。


    ……


    壽康宮內,九公主和恪正伏在內殿的炕床小幾上由宮女伺候著吃點心。


    “皇祖母,您也吃一口吧。”和恪睜著雙清澈的眸子,伸手朝倚在一側細金線勾花繡金菊磚紅色緞麵大迎枕上的皇太後遞去了一塊兒剝好的核桃仁。


    “皇祖母如今牙口不好使了,還是你替皇祖母吃了罷。”對著這個十來日未往她這處來的小孫女,皇太後顯得很慈和。


    和恪隻得收迴了手來,其餘的,並不敢多言。


    自永琰迴宮後,如今她亦變得小心翼翼了許多,哪怕是在皇太後麵前,也再不比往前的任性隨意了。


    “太後。”


    有大宮女走了進來,矮身行禮。


    “何事?”


    “萬歲爺往淩甘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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