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昭刑間有些距離。


    一路上, 蘭芙蕖心情忐忑。


    一是不知該如何麵對沈蹊,二是不知該如何麵對即將受刑的沈蹊。


    好在有郡主姐姐陪著。


    還未到石門下, 她遠遠地望見從另一邊的雪影裏走來一人。


    昨夜醉酒, 他精神氣並不大好,神色懨懨,眉目間依稀有倦意。


    可那身板依舊挺直, 如鬆如竹,屹立不倒。


    沈蹊白玉高冠, 烏發高高束著,玄青色的氅衣寬大, 冷風徐徐,磨不滅一身錚錚傲骨。


    幾乎是同時, 蘭芙蕖與他對視上。


    男人步子微頓, 原本平淡的眸光中閃過一寸錯愕。


    寒風亦吹拂起蘭芙蕖的發絲, 她裹著厚厚的襖, 衣領有一圈毛茸茸的棉絮。小姑娘乖巧立於安翎身側, 一路行來,她的臉頰凍得紅撲撲的, 讓人看了頗生幾分愛憐。


    沈蹊沒料到, 她會再次出現在此處。


    出現在昭刑間的石門之下。


    見狀, 安翎扯了扯她的袖, 小聲:“去呀。”


    蘭芙蕖抿了抿唇, 瞧著男人微擰的眉心, 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走上前。


    她的步子不甚大。


    沈蹊安靜垂眸, 數著她的步子。


    用了整整十二步, 她來到自己麵前。


    冷風揚起她荷葉形的袖邊, 蘭芙蕖抬起頭。她一雙烏眸如同攙著柔軟的春水,風過之處,泛起層層漣漪。


    沈蹊立於身前,沒說話,隻輕緩垂眸,凝視著她。


    這一雙眼,有幾分探究,更多的是一種極冷漠的壓迫感。他就這般不動神色地站在原地,等待著她的問詢。


    她來做甚?


    沈驚遊琥珀色的瞳眸流動著淡淡的思量。


    他的神色亦極淡,淡到令蘭芙蕖感到陌生。她知道,他是生氣了,是以生氣,昨日受刑之後才喝得爛醉如泥。昨日買醉時,沈蹊暗暗心想,自己不要再見著她了,日後即便再見上,也要對她冷漠些。


    她不過就是仗著自己的喜歡,恃寵而驕。


    昨天他忍著背上的劇痛,想了一下午。


    他是北疆的大將軍,是當今幼帝身邊的紅人兒,家纏萬貫,權勢滔天,多少人上趕著前後應承。無論是京中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或是民間別具風情的小家碧玉,隻要他想,什麽樣的女郎他得不到?為什麽偏要在這一棵樹上吊死?


    她蘭芙蕖,雖然漂亮了些、可愛了些、稍才情了些……


    雖然他,好像就好她這一口。


    但是天涯何處無芳草?


    想他一介堂堂襄北侯,聖上欽此尚方寶劍的龍驤大將軍,何曾有這般低聲下氣、自降身段的時候?為了她,抗旨不遵,為了她,受盡昭刑間折辱,到頭來還要千方百計地想法子、哄她開心。


    為了她,他甚至可以放過蘭旭。


    為何要這般?


    自己為何要這般?!


    當場,他一時腦熱,喚來左右。


    命人前去映春營挑幾個姑娘。


    左右一臉懵:“將、將軍,要什麽樣的姑娘?”


    跟著沈蹊數載,將士們從未見過他動過男女之心。


    沈蹊略一思量:“模樣俊俏、身段窈窕……要挑比她蘭芙蕖長得好看的。”


    對方看著緊捏著酒杯的沈驚遊,犯了難:“怕是映春營,沒有長得比蘭姑娘好看的姑娘。”


    “啪”地一聲,沈蹊摔了酒盞。


    “那就挑長得像她的……眼睛像她的,鼻子像她的,嘴巴像她的……”


    言罷,他全然忘記了自己剛剛說過什麽話,按著記憶、醉醺醺地朝自己軍帳走去。


    他隻記得,下一次要是再見到蘭芙蕖,他一定不會再說什麽好話。


    ……


    而如今,風雪喧天。


    男人鳳眸是她從未見過的冰冷。


    稍有晨光降落,墜於他耳環之間,映射出一道刺骨的寒光。


    淩冽的寒光刺入少女瞳眸中,她的身形下意識抖了抖。


    沈蹊垂下烏眸。


    瞧向她被風吹得通紅的臉蛋。


    她來做什麽,又是來替蘭子初求情的麽?


    即便知曉答案,他的心還是難以遏製的微痛。


    仿若有銳器刺破胸膛,狠狠紮入他那顆心房的最柔軟之處,下一瞬便是血流不止,遍地生痕。


    他在心中冷笑。


    蘭芙蕖看著,男人原本平淡的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哂笑。也不知是輕嗤,還是在自嘲,他的鳳眸亦眯起,身上隱隱有戾氣。


    沈蹊抬了腳,沒理會她,腰間芙蕖玉墜叩動寶刀,發出清脆的聲響。


    欲與她擦肩而過。


    下一瞬,衣袖忽然被人攥住。


    她的力道很輕。


    輕得像棉花。


    “沈蹊。”


    輕落落一聲,就如此墜入他的心房。


    少女扯了扯他的袖子,“對不起。”


    他的腳步再度頓住。


    緊接著,他感受到對方極軟的手指一點點撥開他的掌心,似乎是被風凍到了,蘭芙蕖的手指很冷,終於,他的手掌裏多了一物。


    是糖。


    包著外衣的一顆酥糖。


    她垂著眼睛,似乎有些不大敢看自己。


    聲音又輕又柔。


    “從前在駐穀關,每次我感覺撐不過去的時候,姨娘就會給我一顆糖。姨娘說,吃了糖,就不會感到苦了。沈蹊,我在這裏等你。”


    她揚起臉,目光真摯,眼眸裏依稀有水影流動。


    “等你出來。”


    他攥著糖,眼神愕然。


    一瞬間,從心底裏忽然湧上些暖意,沈蹊難以置信地抬頭,匆匆望了石門下的安翎一眼。紅衣女子站在不遠處,雙眸含笑,注視著這一切。


    見他不動。


    蘭芙蕖又取出一塊糖,剝開糖衣,踮起腳尖。


    纖纖玉手湊到唇角。


    飄來一道淡淡的幽香。


    男人眉睫輕顫,看著那塊抵在唇邊的酥糖,怔了須臾,終於動了動唇。


    甜意化在雙唇之間。


    蘭芙蕖如釋重負地笑了笑。


    她笑得很淺、不敢太用力,身後的石門緩緩升起,沈蹊凝望她半晌,啞聲:“你都知道了?”


    “嗯。”


    “知道多少?”


    “全都知道了。”


    他沉默少時,道:“蘭芙蕖,你真討厭。”


    “我討厭,是我討厭。沈蹊,都是我不好。我昨夜想了許久,有好些話要同你說。我在這裏等你,等你迴來、再同你說好不好?”


    “不好。”


    他從嗓子裏擠出低低一聲。


    蘭芙蕖一愣。


    男人別過頭,“你莫在這裏等我,你在帳裏等我,我不想讓你看見我受刑之後的模樣。”


    少女眉頭微蹙,眼中隱約有淚光。


    “蘭芙蕖,”他的聲音不受控製地柔和下來,“你去帳中等我,有什麽話,到時候你再同我說。不要看見我這般,很髒,很……狼狽。”


    言罷,他深吸了一口氣,朝裏麵走去。


    “沈蹊——”


    他的背影通往深不可測的暗道。


    “蹊哥哥——”


    暗道深處,燈火明滅不清。


    她在身後著急地喊。


    “蹊哥哥——”


    聲音清脆,從石門處傳來,在狹長的暗道裏迴蕩著。


    “我喜歡你。”


    沈蹊背對著她,腳步雖未停下,唇角卻翹起一道淺淺的弧度。


    於無人處,他輕聲。


    “我也是。”


    作者有話說:


    寫一點關於男女主現在的狀態:


    在北疆摸爬滾打了四年,沈蹊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恣意張揚的少年,一次次的心灰意冷,讓他變得很無情,冷漠、算計,甚至有些冷血。可以說他將所有的溫情都給了女主,有時候因為害怕嚇到小芙蕖,他會裝出一副溫和良善的模樣。


    對於女主他又是偏執的,因為曾經失去過,現在對女主有種近乎瘋狂的占有欲,害怕會再次失去。


    而小芙蕖相對而言,沒有沈蹊那麽“戀愛腦”。


    她力量很小,想要的也很少,現在隻是想要家人平安。蘭旭作為她的兄長,是她家人的一份子。一邊是朝夕相處十幾年的家人,一邊是有些好感的男人,她下意識會選擇相信兄長、保護兄長。


    她先前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對沈蹊的喜歡,隻是把男主當成“恩人”而不是“愛人”,所以之前跟男主親近的時候,心裏想的也是以身相許的報恩,等她意識到喜歡蹊哥哥時,也會變成為愛衝鋒的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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