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少年時一樣,他們坐船下江南,春風拂麵,綠柳清醒。她站在甲板上,終於得到了夢寐以求的自由。


    而他一直在等她,等到了她。


    “我老了,青春不再,你還像以前一樣嗎?”


    “我也老了,誰都會老的。”


    無緣無故的,她腦海中冒出了一句話,“我愛你年輕美貌的臉,更愛你備受摧殘的容顏”,不知從何來,卻完美得詮釋了她的心思。


    這樣也很好。


    他們順著江河而下,遍覽湖光山色,過著逍遙自在的生活。書裏說隻羨鴛鴦不羨仙,大抵就是這模樣了。


    可是,仙人不死,人的壽數卻有盡頭。


    七十一歲,他病逝在了江南。直到最後一刻,他還掛念著她,死死握住她的手,擔憂地問:“我走了,你怎麽辦?”


    “我會去沒有去過的地方,看沒有看過的風景。”她送走過太多的人,哪怕現在沉屙不起的是她的愛人,她的心裏也隻有悲傷,沒有痛苦,“你放心。”


    “那就好,我走了。”他的眼裏閃過脈脈的柔光,唿出了最後一口氣。


    新帝聽到他病亡的消息,十分擔憂,快馬加鞭送來書信,想請她迴宮享受天倫之樂。她拒絕了,迴信說,肉身會老去腐朽,但情意不會消失,存在於過去、現在和未來,依然會伴隨她接下來的人生,不必掛念。


    她繼續自己的旅途,又活了十多年。


    八十幾歲的時候,她的精神依舊很好,眼不花耳不聾,愛上了新出的昆戲,隔三差五泡在戲院裏,還出錢資助窮書生寫本子。隻是不愛孝子賢婦,就愛看寡婦改嫁第二春,迴頭打臉窮渣男的逆襲劇情,也喜歡才子佳人,你情我願不相負的花好月圓。


    金錢攻勢下,文人們屈服了,此類新戲開始在民間廣為流傳。


    死的那一天,她正在翻看鍾太醫的筆記,裏麵夾著一片楓葉,紅中帶了些橙,像是夕陽的顏色。這是他病到之前,兩人一同賞楓時摘下的。


    她始終沒有忘記他,時時想起。


    窗外唱著新戲,說的是一對夫妻因上元節的一盞花燈定情,繼而成了夫妻。可是好景不長,成婚日久,丈夫變了心,妻子是個爽快人,抄起燈就砸了個粉碎,然後和離改嫁,與一直傾慕自己的人白頭偕老。


    “想那年的正月十五,楊柳岸下猜此燈,我道是此生有幸遇良人,哪知好景不長恩愛作煙塵……”


    咿咿呀呀的戲聲裏,她朦朧有了困意,漸漸闔上了眼皮。


    “你寒窗家貧我不嫌,你榜上無名我不怨,當年嫁與郎君,咱是吃著糠咽菜也覺甜……富貴如浮雲,權勢終消散,我這一生呀,尋尋覓覓,隻求能與那有情人,朝朝暮暮永相伴……”


    女子的剖白中,她慢慢停止了唿吸。


    她“死去”了,卻又轉瞬醒來。


    殷渺渺迴來了。


    她想起了自己是誰,也記得這一生的故事,隻是此時再迴想起來,一生的故事就好像台上的一出戲,代入了一部分的情感,更多的卻是置身事外。


    “唉。”殷渺渺歎了口氣,喃喃道,“人生如夢啊。”


    “是美夢,還是噩夢呢?”有人問。


    她抬首看去,戲台上的戲還在繼續,貴妃榻上,“自己”的屍首已然不再,坐在那裏的是請她喝茶的兩個女子中的一人,色如秋菊,神似水月。


    “算是個好夢吧。”殷渺渺答完,又問,“你是誰?”


    女子道:“名字沒有意義,但你想稱唿我們的話,可以叫我小芩,叫她小妤。”


    芩妤,鯖魚。真是沒什麽技術含量。殷渺渺客客氣氣地叫了聲:“小芩姑娘。”


    “按理我原不該見你,可情鏡給你的評價是‘善始善終’,你又是難得走到終點,自然破關的人,足見其慧心。”小芩嫣然一笑,滿室春-色,“你可以得到獎賞。”


    殷渺渺也笑:“榮幸至極。”


    小芩抬起素手,一道白色的光芒飄起,似楊絮落到了她的手心。殷渺渺下意識握住,隻覺幽涼如水,仔細瞧去,原是一塊玉牌,上書:此情惘然逝如夢,鏡花水月原非真。


    這是什麽東西?她張口欲問,卻見華屋戲台如煙雲散去,伊人無蹤,俱成空。


    *


    鏡花水月外,小妤問:“你見過她了?”


    “見過了。”小芩道,“情鏡中善始善終,太過難得。”


    小妤道:“古往今來,看破名利的不少,放下富貴的亦多,唯有身在紅塵又不困於情愛的,少之又少。”


    “正是如此,情鏡開來數千年,不恨彌歸擇公主而棄己者,寥寥可數,即便有心智果斷的,也免不了對談梵心生怨恨。”小芩感歎。


    小妤笑道:“她們說,信誓旦旦,不思其反。許了諾言又違背,總是比不曾有過幻想更傷人。”


    “話雖如此,但女子性情堅毅,懂得及時止損的也不少。”小芩辯解。


    小妤問:“那你感歎什麽呢?”


    “我隻是惋惜。同樣是背叛,有的不敢報複丈夫,卻倚仗身份杖斃連瑟,畏強淩弱,何其可笑;有的篡位做了皇帝,卻又做了和談梵一樣的事,三夫四侍,何其諷刺。”小芩歎息。


    “聖人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還是有些道理的。”


    小芩頷首:“她能由己推人,實屬難得。”停頓片時,又道,“但能過鍾箐一關,更不容易。”


    小妤附和道:“是呢,曆經覓貴者、貪凡者、戀色者,尋尋覓覓到而今,終與鍾情者成了眷屬,此時再痛失所愛,誰人能夠不傷懷?我記得從前有一人在鍾箐死後不久便鬱鬱而終了。”


    “這就是未曾看破情了。”小岑道,“重情而不困於情,方為情之至也。”


    小妤指著情鏡,問道:“那麽,她可算過了這情關?”


    “為時尚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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