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有她伴你身側,乃是大幸。”司馬承禎目光炯炯,話中處處玄機,卻不再開口多做解釋。


    李白怔然,前段時間,江上孤舟臥看峨眉山月,他還在迷惘,究竟什麽才是真正的月。


    水中月,天上月,都不及身邊月。


    自小,他偏愛明月,也曾妄想上天入海攬月,就好似明月當空,他便有無盡的靈感,落筆便可驚鬼神。


    從何時起,這種與生俱來的執念漸漸變淡呢。


    當初脫口而出為胞妹取名明月,實則惦記天邊那輪皎月,阿月軟糯糯的一句也喜歡阿兄讓他心生愧疚。


    如今呢?


    如今他可以拋下天邊月,為阿月烤兔子。


    “多謝道長指點迷津。”


    聽君一席話,有醍醐灌頂之效。


    司馬承禎揮揮袖子,抬手將麵前杯中清茶一飲而盡,笑而不語。


    紅塵俗世,終不能免俗,否則到最後,求仙無盡頭,身邊已無一人。


    那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小友,令弟骨骼清奇,天資聰穎,若是潛心修道,來日成就不可限量,老道怕是都望塵莫及。”司馬承禎摸著自己整齊幹淨的白胡須,淡笑著,半是認真半是玩笑的開口。


    那李明月雖性情乖張,玩世不恭,正邪難辨,可他看的出來,她與李白的氣機縈繞一處難以剝離。


    也就是說,在這世間,唯有李白是李明月的命脈。


    亦正亦邪是真的,但資質絕佳也是真的。


    李白輕輕搖頭,滿是無奈和寵溺“道長這話可莫要再說了,阿月心不在此。”


    “若不是為了伴我身側,阿月是絕不會鑽深山老林,訪仙人尋仙草的。”


    “在阿月眼中,風是風,山是山,水是水,非她不通透,而是她眷戀真真切切的東西。”


    “尋仙問道,非她所求。”


    李白堅持,阿月也應有阿月的追求。


    司馬承禎眼睛含笑看著李白侃侃而談,他終於在此刻李白的身上看到了人情味的牽掛。


    “小友哪裏還需要老道解惑。”


    清茶續著,李白和司馬承禎也繼續言歸正傳,講經論道。


    司馬承禎不愧是道家宗師,為天下推崇,三言兩語,便能解開李白求仙路上困擾多時的疑惑。


    風漸起,日暮西霞,瑰麗霞光映照下的玉霄峰越發光芒萬丈煙波浩渺。


    蓀歌掐著點兒施施然返迴,發絲微微淩亂,鼻頭有些許汗珠,長靴上也沾了點點汙漬,似是從霞光深處而出。


    李白起身,先是用帕子擦去了汗珠,然後很是自然熟練的重新為蓀歌束發。


    這些事情,做多了就成了下意識的反應了。


    “道長見笑了。”


    “這是我在後山發現的,有延年益壽之效。”蓀歌將手中的藥草遞給了司馬承禎。


    司馬承禎接住,失笑道“古有借花贈美人,今有藥草贈老道,甚感榮幸。”


    對於年近八十歲的人來說,再沒有比延年益壽這樣的字眼更令人心動了。


    蓀歌勾勾唇,微笑示意。


    她想的很簡單,司馬承禎這個老道士說話悅耳動聽,盛讚李白,所以她希望李白他日光耀大唐時,有司馬承禎見證。


    “今日是老道承情了。”


    “先得一賦《大鵬遇稀有鳥》,再得一延年藥草。”


    “他日兩位小友若得償所願,老道必遙相慶賀。”


    司馬承禎落落大方,拱手道。


    蓀歌眨眨眼,大名鼎鼎的大鵬賦終於問世了。


    李白的才情,並不會因沾染了煙火氣而消退。


    “擊三千以崛起,向九萬而訊征。背業太行之崔嵬,翼舉長雲之縱橫。”


    能在司馬承禎這個德高望重,門人弟子眾多的老道士麵前自比大鵬,不得不承認,李白是真的有底氣。


    謙虛為何物?


    李白不知,他也不需要。


    告別了司馬承禎,李白帶著蓀歌乘著暮色下山,身上縈繞著的淡淡墨香還未盡散去,分外好聞。


    蓀歌揪著李白的衣角,懶洋洋道“阿兄自比大鵬,司馬道長為稀有鳥,司馬道長可會不悅?”


    人比人氣死人,她就去了趟後山,百無聊賴捉弄了下後山的小動物們,順帶采了株藥草,李白就揮墨一氣嗬成了流傳千古的《大鵬賦》。


    天資這個東西,不得不服。


    李白挑眉,一臉認真“為何要不悅?”


    “自識文斷字,五歲誦甲起,我便知曉,自己與眾不同。”


    “非我自負,我篤定自己便是那詩道第一。”


    蓀歌:……


    這份自信,她佩服。


    好吧,事實證明,李白的本事配得上這份自信。


    “阿兄,背我。”


    “我累了。”


    站在台階上,蓀歌皺著眉頭,彎腰輕輕捶著腿。


    指天發誓,這次她心思單純,真沒想褻瀆謫仙人,實在是她這一天除了爬山就是漫山遍野追小動物,真的累了。


    “你啊……”李白輕歎一聲,彎下身去。


    山路漫漫,蓀歌趴在李白背上,搖搖晃晃,昏昏欲睡。


    深山老林有什麽好的,這麽多趨之若鶩。


    上山累,下山也累!


    “阿兄,你給我念詩。”


    “我不管,我就要聽兄念詩。”


    蓀歌打著哈欠,不依不饒道。


    聽詩,是入睡的必備神器,這項本領是過去那幾年在大明寺練出來的。


    隻不過那時念詩的不是李白,而是各個夫子。


    李白聲音清越,帶著淺淺的笑意“好。”


    “雨大燈難滅,風吹色更明。若非天上去,定作月邊星。”


    蓀歌閉著眼睛,嘴角彎彎,似是能看到林間飛舞的螢火蟲明明滅滅。


    嗯,她是月,是明月。


    倒也應景。


    李白依舊在誦詩,聲音越發放緩壓低,蓀歌的眼皮沉重,輕輕嘟囔一聲趴在李白背上緩緩睡了過去。


    蓀歌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她隻知是聽到李白輕扣客棧的敲門聲醒來的。


    那麽長的山路……


    “阿兄,放我下來吧。”蓀歌搗亂般揪了揪李白的頭發,輕聲道。


    “醒了?”李白的聲音中有難掩的疲倦,微微喘息。


    蓀歌從李白背上跳下來,滿血複活。


    她覺得她又可以浪了,搖身一變又是那個放浪不羈的明月公子。


    困?


    累?


    那是什麽,她不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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