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中。


    迴頭看,是父皇口中懦弱無剛的皇子。


    向前看,是守護山河日月的中興之主。


    ——景泰帝朱祁鈺


    初嚐那碗粥,平平無奇,無甚滋味。


    可在她不是伍封後,卻又品出了千般滋味。


    蓀歌喟歎一聲,環顧四周,粗看,規製宏大,亭台樓閣,雕梁畫棟,假山流水,皆成景。


    細看,卻又處處不算講究和精致。


    錦鯉跳躍,水波蕩漾。


    在夏日裏爭相怒放的荷花現出疲態,隱隱約約能見幾分殘荷枯枝的清美柔和。


    園中假山倒映,影影綽綽。


    按理來說,這種規模氣派的府邸,下人會早早的清除掉枯枝爛葉。


    看來,體麵人家不體麵啊。


    蓀歌將手中的魚食扔進池子,接過一旁侍女遞來的帕子,慢條斯理的擦了擦手。


    「這府中下人為何行色匆匆,神思不屬?」


    那焦急忙亂的腳步,騙不過她的耳朵。


    「稟太妃,似有戰報傳迴,太後急召王爺入宮議事。」


    「據采買的下人說,京中近來也是人心惶惶。」


    蓀歌蹙蹙眉,旋即擺擺手。


    「你且守著,莫要讓人驚擾此處。」


    行至池邊亭台,蓀歌虛靠著欄杆,開始了解眼前這個新世界。


    她是吳賢妃。


    從被隱藏在宮外的侍女,到宣德帝的賢妃,到太妃,到皇太後,又到太妃,又在百餘年後,被尊諡孝翼溫惠淑慎慈仁匡天錫聖皇太後。


    這一生,是有些跌宕起伏在的。


    過山車似的!


    隻是,這跌宕起伏,與她自身無關。


    她有一子,朱祁鈺。


    朱祁鈺的一生起伏,不遑多讓。


    從偷偷養在宮外不被承認的私生子到臨危受命到皇帝。


    又從天命之子,淪為大夢一場,到最後被一根繩勒死。


    與她在史書上的隻言片語默默無聞相比,景泰帝朱祁鈺的存在感要多一些。


    畢竟,有史上第一代理皇帝之稱。


    但比朱祁鈺更濃墨重彩大寫特寫為後世耳熟能詳的是他的兄長,朱祁鎮。


    鼎鼎大名的叫門天子,瓦剌留學生。


    先是倉促帶著京師三大營,親征瓦剌,精銳覆沒,衣甲兵器輜重盡失,被瓦剌俘虜,後又先叩宣府城門,又叫大同府城門,要求守將開城門。


    南宮複辟後,懷恨在心將不肯開城門的將領削爵流放,將其妻女送至瓦剌受盡屈辱。


    可偏偏因廢除了人殉這一高光時刻,就被後世不少人洗白。


    而其母,孫太後,一代妖後,也被莫名其妙的洗白成力挽狂瀾懂大是大非的賢後了。


    不得不說,這對母子,是有點兒路人緣在身上的。


    蓀歌抿抿唇角,眼神玩味十足。


    不弄死叫門天子,她也算是白來了。


    吳賢妃,算不得一個好母親,也算不得一個好婆婆。


    自卑,怯弱。


    得勢後又用蠻橫粗鄙來掩飾她的卑怯。


    朱祁鈺孝順,骨子裏又有因多年被養在宮外不被承認的膽小懦弱和下意識的討好。


    孝順生母吳太後,可又忍不住靠近討好孫太後。


    如今,吳賢妃不願再成為朱祁鈺的絆腳石。


    所以,她來了。


    不當絆腳石,那就稱為朱祁鈺的底氣吧。


    看這情況,她居郕王府,郕王朱祁鈺被宣召入宮,想來十有八九皇帝親征瓦剌大敗被俘的消息已經傳到宮中貴人的耳中了。


    理理時間線,朱祁鎮七月份出征,八月十五被俘,她的便宜兒子要監國了。


    早不來晚不來,她在這個節骨眼上過來了。


    天色漸暗。


    屋內亮起了燭火,秋風穿過半掩的窗戶,帶來淡淡的桂花香氣。


    「母妃,您找我。」


    聲音清亮又略顯疲憊。


    蓀歌不再轉動手上的佛珠串,抬眸看向了踏著月色挾著涼意歸來的年輕人。


    身形頎長,微微有些駝背,似是下意識的逃避旁人的探究。


    自信心嚴重不足!


    堪堪二十出頭,是一個人人生中最意氣風發最精力旺盛的黃金年紀。


    在蓀歌打量朱祁鈺時,朱祁鈺也微微蹙了蹙眉。


    今日的母親,素淨的有些不可思議。


    自父皇駕崩前,命人將他和母妃帶迴宮中,給予名分,母妃就巴不得日日穿金戴銀,彌補那多年被藏在宮外的缺憾。


    說句不太恰當的話,他時常擔心那些珠釵發冠會壓斷母妃的脖子。


    這是又要鬧什麽幺蛾子了嗎?


    朱祁鈺疲憊的揉了揉鬢角,眼眸之中劃過淡淡的倦怠。


    「對,找你。」


    蓀歌也沒有扭捏,指了指自己麵前的位置「坐。」


    朱祁鈺依言,坐在蓀歌對麵。


    「孫太後召你入宮,是想讓你監國嗎?」


    蓀歌直白的一句話,聽在朱祁鈺耳中如平地一聲驚雷。


    「母妃因何而知?」


    朱祁鈺心中疑竇更盛。


    蓀歌坦然挑眉「母妃自始至終都是個明白人。」


    「隻不過,要想活下去,就不能太明白。」


    「如今形勢有變,總要與你通個氣,讓你知曉母妃從不是拖累。」


    「先皇後宮的情形你也知曉,你我母子被養在宮外,此等大事,怎麽可能真的被瞞的天衣無縫。」


    「當年的張太後睿智聰慧,孫皇後更是把持後宮,母妃唯有粗鄙膚淺愚蠢,你我母子才能苟延殘喘。」


    「母妃知曉這些年讓你平白受了不少人的奚落和笑話,是母妃之過。」


    「但,那也都是不得已而為之。」


    「鈺兒,總要活下去啊。」


    蓀歌為自己的改變找了個甚是合理又無懈可擊,能完全激發朱祁鈺愧疚心的理由。


    嗯,一片苦心,拳拳慈母之心。


    朱祁鈺心中大震,思緒煩亂,鼻子微微發酸。


    他和母妃,相依為命,曾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母妃,是兒子無用。」


    同是父皇的兒子,可他多年不被承認,好不容易被認迴,偏偏又被時日無多的父皇嫌棄性情懦弱不像他。


    「兒子從未嫌棄過母妃。」


    這是他的真心話。


    寄人籬下時,唯有母妃不會丟下他。


    那幾年,謹小慎微膽戰心驚的日子,並沒有隨著他封王奉藩京師而忘記。


    母親所受的委屈,並不比他少。


    他曾一度豔羨過,同為父皇的兒子,皇兄的生母是雍容華貴的皇後,他的母妃卻是見不得光的宮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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