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蓀歌心中一凜,似冷風肆虐,讓她狂喜的大腦瞬間冷靜。


    縱使相逢應不識。


    此時的她,是盤根錯節底蘊深厚的昌平君,不是家底薄弱榮辱得失皆係於秦王聖心的趙高。


    秦王嬴政也不曾有後來逢雷雨偶知後事的奇遇。


    有些關係,身份一變,就注定天翻地覆。


    被呂不韋壓製多年的秦王嬴政,想要的是絕對的大權在握,王令一出,莫敢不從。


    最重要的是,秦王嬴政絕不會希望朝堂上再出現一個如呂不韋一般的龐然大物。


    仲父不行!


    叔父亦不行!


    她突如其來爆發的巨力,讓始皇帝懷疑了。


    這是帝王權術,無關英明神武。


    畢竟那桌子是真的重啊!


    恐怕舉鼎力竭而亡的秦武王贏蕩才能扛起來。


    秦王嬴政或許不會追究她無宣而近前,但會在意本以為已經徹底了解掌控的臣子實際上仍雲遮霧繞。


    好吧,這一刻她也汗流浹背了。


    恐懼不會消失,但會轉移。


    蓀歌垂首,與趙高排排跪。


    「大王,臣有罪。」


    「華陽姑母曾戲稱,許是臣骨子裏流淌著贏姓先祖的血,這才偶然生有巨力。」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華陽姑母一再告誡益謙虧盈,為人臣要有為人臣的本分。」


    「無論如何,都是臣隱瞞不報在先,還請大王降罪。」


    就算是她心口胡扯說什麽見大王遇險激發了潛力,嬴政也得信啊。


    這種理由,鬼都懶得聽,頂多騙騙戀愛腦。


    政哥能是戀愛腦嗎?


    所以,隻能推在死去的華陽太後身上了。


    華陽太後和嬴政,雖無血緣,但到底還是有些祖孫情在的。


    秦王嬴政對華陽太後敬重有加,華陽太後對嬴政也在算計之餘留有慈愛。


    也算是祖慈孫孝。


    嬴政注視著蓀歌,思緒萬千。


    右相可信嗎?


    這是縈繞在嬴政心頭最大的疑惑。


    思忖片刻,嬴政驀地一笑「表叔言重了。」


    「快快請起。」


    「表叔若有心瞞寡人,今日也不會冒險救寡人,寡人信重表叔。」


    「臣絕不會辜負大王的信重。」


    蓀歌的語氣,堅決又果斷。


    她為昌平君一日,就絕不會背棄秦王嬴政。


    秦王嬴政的黑眸染上了笑意,仿如寒冰初融萬物複蘇。


    不管心中如何作想,麵上君臣和諧。


    「羋華近日總在寡人耳邊叨念,扶蘇想念你這個外祖了,表叔得了閑,大可去看看她們母子。


    嬴政與羋華的婚事,是華陽太後為首的楚人派係一手促成的。


    這是華陽太後一係力保嬴政的條件,也是嬴政給予楚係的保障。


    長子扶蘇,出自楚係一脈。


    若無意外,流淌著一半楚人血脈的扶蘇,就是大秦未來的國君。


    這一點,不論是鹹陽的羋姓楚人還是秦王嬴政,都心知肚明且樂見其成。


    蓀歌眉眼俱是慈愛「大王,今日天下已晚,實在不適合前去。」


    「明日吧。」


    曾經,她把那個優柔寡斷的扶蘇言傳身教成了真正清風朗月的大秦公子。


    如今,記憶裏已經能獨當一麵的大秦公子,還是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少年郎。


    能培養!


    年歲小


    ,好忽悠,也更好扭轉。


    有她這個外祖在,那些儒生就不要再妄想著把扶蘇養成朝堂上刺向政哥的一柄劍。


    這輩子,必須得父慈子孝。


    鎖死。


    必須得鎖死。


    凡是想要興風作浪的,都給爺死!


    「也好。」


    蓀歌離開大殿後,夜風一吹,才知曉自己額頭上出了一層密密麻麻的冷汗。


    她再也不是始皇帝最為信任的那個宦官了。


    或許,終此一生,始皇帝也不再可能似那些歲月一般放心的將後背交托於她。


    隻因他是昌平君。


    昌平君,本身就是秦國朝堂上的一株大樹。


    樹大,則會招風。


    遺憾嗎?


    惋惜嗎?


    成蟜叛亂、嫪毐謀反、呂不韋專政,已經讓始皇帝一而再再而三的意識到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


    蓀歌站在漫長的台階下,轉頭看向被夜幕吞噬的巍峨宮殿,抬手拂去額前的冷汗,無聲道「不遺憾,不惋惜。」


    身為昌平君,能做的事情會更多。


    換個角度,她應該對這個身份這個節點心懷感激。


    總比直接把她送到在郢陳謀反的時間點上強吧。


    那才是,真的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始皇帝絕對是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蓀歌收迴視線,腳步越發踏實堅定。


    她願信那個千古一帝,哪怕猜忌多疑,也不會恩將仇報濫殺功臣。


    人生,處處皆可賭。


    她賭一把,又何妨。


    蓀歌不願去陰謀論猜想,曆史上秦王嬴政把昌平君派去郢陳,背後究竟有什麽算計。


    反正,此間世界,已經不會再重複昌平君反叛,李信率領二十萬大軍日有一味絕境,非曆十方生死幾乎全軍覆沒的慘劇了。


    一步,一步,又一步。


    漸漸的,把宮牆拋在了身後。


    大殿內。


    趙高手捧著竹簡跪坐在案桌旁,映著燭火,似以往故作鎮定的念著竹簡上的內容,


    「趙高,你說右相到底算是楚人還是秦人?」


    燭火下,嬴政的臉,半明半暗,神情越發讓人看不真切。


    趙高:……


    沒完了是吧!


    這種要命的問題,他配迴答嗎?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昌平君現在都敢光明正大的給他上眼藥了。


    要是大王哪日叔侄推心置腹,這番問話被昌平君知曉,那他還有活路嗎?


    略作斟酌,趙高硬著頭皮「秦人還是楚人,是由心決定的。」


    「右丞相對大王忠心耿耿,危難關頭不畏生死挺身而出,必然認定自己是秦人的。」


    趙高決定,說好聽的,說不得罪人的。


    這樣一來,陛下和昌平君都能念他個好。


    嬴政皺眉,眸光閃爍。


    表叔生於秦長於秦,母親更是秦國公主。


    秦國對表叔不僅有生養之情,更有重用之恩。


    大秦如日中天,表叔應是忠於秦忠於他的。


    可理智,總是無法完全說服他。


    就如祖母華陽太後,嫁到大秦數十年,臨終前都念著羋姓楚人,再三要求他善待鹹陽。


    表叔又是否會成為第二個呂相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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