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聽傳聞說,這段路上這霧鬼可不好收拾!”李姓客商心有餘悸,“它在這裏作亂幾月有餘,此前南華縣衙請了廟裏的高人來,也沒能將此事辦了,這大雨過後起了山霧,又正好給霧鬼行了方便……”


    “是啊,而且天黑路滑……”


    “要不,先生等到明天天亮之後,換個晴天再去尋它?”


    “先生若去,陳某願同往!”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大多數人都想勸說宋遊別去。


    其中有關心的意味,恐怕也有不想宋遊輕易離開的想法,但即便後者,也是人之常情。隻是話太多了,宋遊一時間不知道該迴那個,盯著火堆繼續看了幾秒,還是決定不一一迴複了,隻對那陳姓鏢師說:


    “鏢頭應當留在這裏。”


    如此也算是表明了態度。


    這陳姓鏢師是個講究的人,有信譽有膽識,這樣的人無論本事如何,都是值得尊重一下的。


    不過這話過後,宋遊也不願再多說了。


    沒過多久,細雨已停。


    宋遊直接站起身來,從火堆裏抽了一根木柴,便在客商鏢師們注視下,獨自走入了大霧之中。


    此時黑夜孤寂,寒雨剛停,霧中人影閃動,冷風瑟瑟,就連野草都在警惕,唯一無懼前行的,隻有那道身影。


    眾人一時又是敬佩又是擔憂,可也沒有別的辦法,隻好縮在這火堆旁邊,擔憂的盯著濃霧深處,不知是盼著那小先生迴來還是怕霧中又有霧鬼顯現。


    不多時,霧中火光迸發。


    隨即有鬼嚎之聲,像是淒厲的哭喊,又像是發狠的嚎叫,聽得人頭皮發麻。


    “嘶!”


    客商們胳膊上起了一片雞皮疙瘩,在疙瘩上汗毛一根根豎起來,心中對那位小先生的擔憂又多了幾分。


    然而無人敢去查探。


    唯一有這個膽量的陳姓鏢師,也不好拋開眾人鑽進霧裏去。


    很快,聲音戛然而止。


    不知過了多久,近處又有了動靜。


    眾人都伸長了脖子,一眨不眨的注視著霧中,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隻見眼前這霧濃鬱得化不開,像是冬日裏山中的清晨,忽的一陣山風吹來,山霧隨之流動,在火光映照下好似能看見那些微小的顆粒,在這朦朧如夢境的景象中,一道身影腳步平緩,逐漸從霧中走出。


    那人年輕俊秀,穿著樸素的道袍,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靜,好似剛剛隻做了件微不足道的事。


    直到進了亭台,在火堆前重新坐下,他才又說了句:


    “夜還長,各位早些歇息。”


    眾人對視一眼,李姓客商領頭,其餘人紛紛起身,齊齊整整深施一禮。


    火焰劈啪響,那小先生已閉上了眼。


    眾位客商一時卻睡不著,麵麵相覷間,腦中又迴想起了方才的畫麵——小先生在大霧中折迴,身影由模糊逐漸轉為清晰,像是攜帶著希望,大概有些人這一輩子也忘不了這幅畫麵了。


    ……


    這夜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山風裹挾著霧,寒意擾人,一晚到頭醒了好幾次,明明沒睡好,偏還睡不著。天剛蒙蒙亮時宋遊就醒了,而其餘客商有一個算一個,也都沒睡踏實,不乏徹夜難眠者。


    清晨露重,空氣濕潤,能聞到泥土和草木的味道,和黃昏一樣適宜修行。


    宋遊雖然醒了,卻繼續閉目盤坐。


    耳中能聽到身邊的聲音。


    露水壓彎了野草的腰,又沿著彎腰的弧度下滑滴落,打在青石板上破碎開來。古柏上有鬆鼠在活動,林子裏亦有鳥雀早起了。


    那陳姓鏢師在小聲對李姓客商說,自己那師弟走鏢是一把好手,功夫高,敢打敢殺,隻是第一次見鬼怪,一時心裏發怵才致使表現不佳,希望李姓客商不要在意。


    又聽李姓客商與其他客商竊竊私語,商量要湊錢答謝宋遊,卻又糾結於該出多少錢,想大方又想計較。


    泥花草露,世事人心,皆是修行。


    等到再次睜開眼時,客商們已重新升起火堆,用小鍋燒了開水,恭恭敬敬給宋遊端了一碗來。


    宋遊也不推辭。


    以前在道觀下山為附近村民解決了問題,村民也是這般恭敬,而他早在很多年前就明白了一個道理——


    有時接受別人的好意其實是一種大度的體現,更別說感謝了。


    “唿……”


    山中清晨清冷,朝碗吹一口氣,頓時沿著碗沿蕩開一層白霧。餅子幹得厲害,本就要用水來下,山中夜宿後有一碗熱水倒也是一件舒服的事。


    一口下去,自喉嚨暖到肺腑。


    商人健談,吃早飯時交談幾句,宋遊也對他們多了些了解。


    先前知道他們是逸州茶商,也知道逸州是茶馬互市的重要節點,如今又從他們口中知曉,近幾年來朝廷在各地收購茶葉的指導價雖然沒有變,但具體到地方,卻是一年比一年低,於是不少茶商被逼無奈,有人選擇將茶葉運到逸都再賣與茶馬司,有人則冒著風險,到了逸都賣給專門為西邊國家收茶的販子。


    至於他們是哪一類,他們沒說,宋遊沒問。


    這群客商還想請宋遊與他們同行去逸都,大抵是想報答昨夜救命之恩。可宋遊行路向來隨心所欲,想在哪裏停就在哪裏停,想何時走就何時走,如果非要和他們組隊同行,既是對他們的拖累,也是對自己的拖累,於是很直接的拒絕了,隻讓他們一路小心,莫要再在荒山野嶺過夜。


    喝完水吃完幹糧,便到了分別之時。


    有意思的是,那陳姓鏢師吃過後還帶著師弟去林子裏翻了些不那麽濕的木柴,砍成段放在了亭舍角落,算是補足了昨晚燒掉的量,興許晾個兩天,也就幹了。


    宋遊在旁看著,若有所思。


    接著李姓客商又拿出一個小錢袋,恭恭敬敬遞到他麵前,說是謝禮。


    與其說是恭敬,不如說是講究。


    這世道妖鬼不少見,民間亦多有捉妖驅鬼之人,有些廟觀中也承辦此類業務,不是一個稀奇的行業,於是付錢也就成了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


    坦然者不拘小節。


    而見到宋遊接過錢袋,揣進懷裏,李姓客商和身後眾人才鬆了口氣。


    “我們吳山茶商在逸都有鋪子,就在西城,打聽吳山茶鋪就行。先生到了逸都,若有用得到的地方,不管是想找個帶路的,還是辦點什麽事,請盡管來找我們。”


    “慢走。”


    宋遊語氣柔和且冷淡。


    “先生別過。”


    “先生別過……”


    客商們裝上貨物,匆匆而去。


    昨日少走了些路,今日得補迴來。


    一時間亭舍又隻剩了宋遊。


    這時太陽才出來,一下子照出了天邊的藍色,光線從雲層下斜斜打過來,好似有形狀一樣,一絲一縷,初時打在臉上沒有溫度,很快就變得暖洋洋的了。


    似乎又是個好天氣呢。


    “逸都……”


    宋遊抬頭望天,小聲喃喃一句,也背上行囊,繼續出發了。


    不愁千裏路,自有到來風。


    隻見路上一棵棵古柏如水裏洗過,枝上懸著水滴,晶瑩剔透,不時會滴一滴下來。這早晨仍有晨霧,遠看一團團靜靜蓄積在山凹之處,近看糊了翠雲廊,使得古道一眼望不到頭,又都在晨光下逐漸消散。


    這一段路不會再鬧霧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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