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逐漸深了,油燈移至屋中。


    宋遊坐在桌案前低頭寫字,三花貓趴在窗沿上,將臉湊近了窗戶中間,借著那一絲狹窄的縫隙,看外頭的天空。


    一邊看一邊與身後的道士說話,頭也不迴。


    “為什麽過年要爆那個?”


    “煙花嗎?”


    “對的。”


    “好看。”


    “是哦。”


    “很簡單。”


    “一年隻過一次年嗎?”


    “當然了。”


    “能過兩次就好了。”


    “三花娘娘以前過年怎麽過的呢?”


    “在廟子裏過。”


    “怎麽過呢?”


    “廟子裏過。”


    宋遊也不覺得煩或無奈,隻繼續寫著,筆繩搖晃,同時耐著性子,頭也不抬的繼續問:“和平常有什麽不同呢?”


    “吃很多肉,捉很多耗子。”


    “過年也捉嗎?”


    “對的。”


    “辛苦。”


    “一點點。”


    宋遊不由抬頭看她。


    小貓兒眼睛睜得極大,渾圓,對準了那條縫,窗外煙花很是稀疏,但已讓她看得不舍得眨眼了。


    是一隻老實的可憐貓呢。


    但這年頭也就是這樣,哪怕太平盛世,煙花的璀璨也隻屬於少數人。


    除夕也隻屬於少數人。


    不信側耳聽——


    風雨夜深人散盡,隔燈尤喚賣湯圓。


    ……


    明德二年,大年初一。


    吃過湯圓,宋遊沿街行走,又來到了北瓦子,雲說棚。


    許是大年初一的緣故,即使宋遊來得早,雲說棚也快坐滿了,這次給普通的錢,隻能坐普通的位置了。


    照例點一壺茶,坐下慢慢品。


    隻聽張老先生咳嗽兩聲,便又開始了。


    “諸公新年吉祥。


    “前麵說到,陳子毅奇兵繞後,直端了阿延齊的老巢,塞北隻得派人請和,割地賠款,向我稱臣,這一戰以我大晏獲勝告終!要說此戰除了馬元帥用人有方,最大功臣是何人,陳子毅當仁不讓!”


    宋遊端茶坐著,安靜的聽。


    今天是蘭水之戰的最後一迴。


    正好,有頭有尾。


    隻是一迴也就兩刻鍾,卻是撐不了一個下午。


    “陳子毅將軍的故事就暫且說到這裏,將軍眼下仍在北方鎮守,嚇得塞北人不敢南下牧馬,他的傳奇仍在繼續!明日咱們講神鬼演義,小老二風雨無擋收費不貴,賺個養家糊口錢,諸公聽得舒服還望繼續捧場!”


    這個故事便算是講完了。


    隻見張老先生端起茶碗,不疾不徐的喝了口茶,這才瞄著台下客官:“下午還有些時間,便與諸公說些散碎故事,若諸公有想聽的,亦或是前麵沒有聽到的、想再重聽的,也可說來,隻要大家都願聽,老夫便講來。”


    下方立馬有人喊,說想聽去年秋天泰安寺廣宏法師一事。


    聲音一出,頓時一片附和聲。


    “好!


    “那老夫便與諸公說一說老夫所知之事,若有不對之處,還請斧正。


    “咳咳!”


    老先生清了清嗓子,便又開講了。


    隻聽老先生從那遁地賊人說起,甚至從那遁地賊人還未行竊之前的經曆說起,最後才說到廣宏法師,說到他在寺廟偶遇一年輕後生,說到他在佛祖麵前悔過自燃,說到羅捕頭破案,隨即逸都震驚。


    宋遊在下邊喝著茶,依舊安靜地聽。


    別看他是廣宏法師一案的重要參與者,他所知曉的還真沒有老先生詳細,再加上老先生很有技巧,用詞考究,句式精彩,感情充沛,在說到遁地賊人所盜之物和泰安寺搜出來的珍奇寶物時,張嘴就是一段貫口,在說到廣宏法師悔過求饒時,語氣又學得惟妙惟肖,說到衙門捕役傾巢而出時,就連腳步聲也要用口技模擬一番,營造出緊張感,整個過程就像是此前早已寫過草稿練過一樣,行雲流水,精彩得很。


    這先生當真是很有水平。


    宋遊聽了他半年,每次少說也要講小半天,而他從始至終吐字清晰,中氣十足,聲音洪亮,即使下邊嘈雜,也能將他所講聽得清清楚楚。


    這年頭做不得假,都得靠真功夫。


    講完廣宏法師,下邊眾人都被那奇妙的道法和神乎其神的故事深深吸引,開始問東問西。


    有人問那年輕後生是誰。


    有人問何處能學道法。


    有人問哪裏才有仙人。


    老先生精於此道,所知甚廣,也都照著自己所知一一答來,漸漸越說越遠,講了越來越多的玄妙神奇的故事傳說。


    傳聞那平洲的雲頂仙山終日雲霧繚繞,山底不見頂,山頂不見底,一山有四季,有人曾在山頂見過神仙。


    傳聞越州之北有一地生滿青桐,每一棵皆有千年萬載的歲月,高聳入雲,若是夏至冬至時節去,便可能見到鳳凰飛來,在青桐樹上梳羽。


    又說雲州的最南邊有一片不可逾越的高山,穿過高山有一世外桃源,有人曾在那裏見過真龍。


    再說起江湖奇事,說起朝中國師,說起北方的家仙野神,南邊的巫術蠱毒,深山中妖的世界,腳底下鬼的殿堂,時常出沒的虛幻城市,火焰燒了千年也不見熄滅的地火村,這天下之玄妙奇幻,在那講壇之上,盞茶之間,已然揭了一角。


    宋遊興致越來越濃。


    終於到了散場的時候,老先生嘴也幹了,端著茶杯喝水,卻沒有走,而是目送客官們離去,傳統藝人的規矩一點不丟。


    宋遊坐了會兒,才上前施禮。


    “哎喲!”


    老先生不因他年輕而怠慢,連忙迴禮,比他躬得更深幾分。


    “客官可是常客!”


    “是。”宋遊點頭說,“自半年前來到逸都,便日日來聽張公講書,少有缺席。”


    “承蒙客官抬愛。”


    “是張公講得好。”


    “客官這是……”


    “我本拙郡靈泉縣一山人,下山遊曆,途徑逸都,在此小住半年,如今開了春,天氣也日漸暖和了,是該離開的時候了。”宋遊又對著麵前的老先生行了一禮,“特來與張公道別。”


    “不敢不敢……”


    老先生連忙也把腰躬下,隨即才對他拱手:“隻願先生一路順風又順水。”


    “多謝張公。”


    “不敢不敢……”


    “隻是不知張公先前所說,那雲頂仙山、鳳棲龍騰之地,有幾分真幾分假?”宋遊說著一頓,“此次遊曆並非一年數載,若是順路,宋某想去張公所言之處看看,尋訪仙蹤。”


    “原來如此。”


    “不知張公可方便告知。”


    “哈哈!有何不便?”


    “還請張公講來。”


    “雲頂仙山是平洲早有的傳聞,已傳了幾百年了,不少人說在那裏見過仙人,其實啊,嗬,見笑,老朽也隻是聽說,並非真正見過。至於那些人說的是真是假,幾分真幾分假,老朽也不敢妄言。”張老先生慚愧笑笑,“不過數百年來,常有去雲頂仙山探訪仙蹤的名人雅士,或是向往此道的隱士,不是求仙就是求長生,不然就是求個逍遙自在,但請先生看,幾人成仙,幾人長生,又幾人逍遙自在啊?”


    “多謝。”


    宋遊點了點頭。


    這位張老先生也隻是聽聞,不過以他數十年的人生經驗、世事見聞來看,他是不相信的,隻是不好直說罷了。


    “至於那越州之北青桐鳳鳴山一事,則是前朝承安伯記載於《山水注》上的事,後常有人聲稱自己也看到了,不過老朽卻是沒見過的。”


    “原來如此。”


    張老先生認為這個可信度要高些。


    “而那雲州之南,穿過齊雲山,便是老朽口中的世外桃源,有真龍長踞於此,常於雲中盤桓,吞吐煙雲。”張老先生頓了一下,“這卻是老朽的父親年輕時親眼所見,親口說與老朽聽,隻是世事滄桑,不知如今又如何。”


    “親眼所見……”


    宋遊一時有些驚訝。


    世間有龍,千變萬化。


    其實不是龍千變萬化,而是萬物得了道行成了精,有些就被人叫做是龍。


    例如有人行至深山,見大蟒生角,吞雲吐霧,心中驚懼震撼,便稱之為龍。有人行舟水上,見水底黑影,動輒掀起波濤,便以為是龍。甚至水中有些動物,因生性兇猛,也被叫做龍。甚至有人在井中養蛇,以觀水質,時間長了,見蛇頗有靈性,也讚之為龍。


    伏龍觀則說,真龍早已絕跡。


    若果有真龍,定然要去見識一番。


    “哈哈。”


    隻見張老先生抬頭看他,不由笑了兩聲:“先生若是有興趣,就此坐下,老朽細細說與先生聽。”


    “麻煩張公。”


    宋遊又點了兩壺茶來。


    兩人便找了就近的座椅坐下,如多年好友一般,一直談到夜深。


    張老先生一連講了許多有意思的地方,比在台上時講得更細。了解得清楚的,便把如何走、如何找都給他說了個明白。了解不清楚的,也把自己知道的盡力全講了出來,好讓宋遊自己決定要不要去,若決定要去,又該如何自行探尋。


    深夜兩人才道別,互相離開。


    隻見張老先生站在巷口,借著燈籠光亮,可見天上丟星,而他凝視著宋遊冒雨離開的身影,眼中卻有疑惑之色。


    “陰陽山伏龍觀……”


    好像聽說過這個名字。


    但應是年輕時才聽說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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