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頗顯陡峭,綠樹如茵,山下有一條長長的石階,直通道觀大門。


    整座山便是整座道觀,整座道觀也是整座山,道觀隨著小山的坡度向上修建,每進一間院子就更高一點,最頂端便是最核心的宮殿,站在遠處就能將整座道觀幾進院子都收入眼中,不講究含蓄,而講究氣度,可配上觀中綠樹遮掩,也有幾分清雅之感。


    此時來得早,正有香客上山。


    宋遊帶著馬兒,跟隨香客一同往上。


    門口有個牌匾,寫著“浮雲觀”三個大字。


    兩旁寫著熟悉的門聯:


    心似浮雲常自在;


    意如流水任西東。


    宋遊抬頭看了看門聯,也隨著香客,抬腿跨進去一步,另一步留在門外,探身看向觀中的道士們,用手輕敲山門。


    此是最外一間院子,也是最大的一間院子,在這裏掃地的,隻有兩個年輕小道士。院子中間有一棵巨大的古樹,枝繁葉茂,生機無限,盛夏時節枝葉全都綠油油的,看著就喜人,在地上投下大片的陰影,也留下無數耀眼的光斑,盛夏的味道隻在這片光影裏便品味了個完全。


    “篤篤……”


    年輕小道士聽見敲門聲響,頓時停下掃帚,疑惑的扭過頭來。


    看見是名道人,小道士臉上疑惑之色肉眼可見的更濃鬱了,卻也放下掃帚,走過來行禮:


    “道長慈悲。”


    “道友慈悲。”


    宋遊退迴門外,微笑迴禮。


    小道士微微皺了皺眉,見宋遊麵容比他也大不了一兩歲,自己叫他道長是為尊敬,而且已經叫在了前頭,他卻不以同樣的禮節來迴自己,倒也沒有覺得不高興,隻是心中印象不免便低了一些,還是依舊問道:“道長有些麵生,來找誰呢?”


    “在下姓宋名遊,從逸州來,不知北山道兄可在觀中?”


    “觀主?”


    小道士聽見他叫觀主道兄,又愣了愣,伸手撓了撓頭,不知他是何方來曆,這才說道:“最近天下很不太平,觀主經常外出除妖,前幾天才剛剛被桃郡的郡官請去了,不在觀中……你認識我家觀主?”


    “多年前曾來拜訪過。”


    “多年前?敢問道長道名?師承哪位高人?貧道好進去通報一下別的師叔師伯。”


    “在下暫無道號,隻姓宋名遊,十一年前來這裏拜訪過,道友進去通報時,隻說宋遊即可。”宋遊行禮說道,“若是道友的師叔師伯,說不定我們還曾與他們同席吃過飯呢。”


    “沒有道號?”


    小道士更加疑惑了。


    口稱在下,不說貧道,穿著道袍,沒有道號,麵容年輕,又說十一年前來過這裏,與師叔師伯同桌吃過飯,實在奇怪。


    好在浮雲觀的修行傳承在天下道觀間也是數一數二的,小道士隻多打量宋遊幾眼,沒有多說什麽,剛巧掃地的另一名小道士也走了過來,他便讓另一名小道士去裏麵通稟,自己留下來招待宋遊。


    “道長遠來是客,快請進來吧。”


    “多謝。”


    道人這才跨進道觀。


    身後又有一道三色影子,一下跳過比她還高的門檻,落進院中,小道士這才看見,是一隻三花貓兒。


    棗紅馬也跟隨其後,進了道觀。


    “道長這馬不會亂跑嗎?”


    “不會,敬請放心。”


    “這樣就好,貧道怕嚇到香客。”


    “它很老實。”


    宋遊如是說著,抬頭往前看去。


    道觀裏鋪的是青石板,十分平整,被兩個小道士掃得幹幹淨淨,正是盛夏,也沒到古樹落葉的時候,地上本身也沒髒到哪去。


    道人眼中便是這棵古樹。


    此時的古樹可謂生機盎然,綠意無限,上麵不知多少鳥窩,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哪裏有曾經那棵枯樹的影子了?


    “這棵古樹是我觀的鎮觀之樹,乃是當年道觀初建,第一位祖師親手栽種,道長上次來可有聽人說?”


    “這倒沒有聽說。”


    “說來這棵樹前些年還有過一劫。”小道長笑著與他說道,搖頭晃腦,像是複述師長所講的故事,“好些年前,不知怎的,可能是老了,這棵樹莫名其妙枯死了,我觀上下都心疼不已,恰巧這時有位外地來的道爺,道行通天,法術高明,應是將已經枯死的樹救活了……”


    小道士說著看向道人,神采奕奕。


    卻發現道人也正看著他,滿臉微笑。


    “據說那位道爺是個遊方道人,行走天下,隻帶了一匹馬一隻……”


    小道士說到一半,陡然愣住。


    隨即看向麵前的道人與三花貓。


    道人微笑與他對視。


    貓兒蹲坐道人腳邊,十分乖巧,卻是高高抬起頭,也將他盯著。


    “……”


    身後傳來了一片腳步聲,十分雜亂。


    小道士扭頭看去,隻見除了觀主以及幾位在外降妖除魔的師叔師伯以外,觀中但凡有些地位的道長全都出來了,望向麵前這位道長。


    “宋道長!多年不見!”


    “諸位道長,別來無恙。”


    “……”


    眾位道長與他對視,隻滿臉感慨:“十幾年間過去,我等大多越發滄桑,宋道長卻是容顏不改啊。”


    “隻是暫時未改,等到要老的時候,也就幾年間的事。”


    “師父帶著兩位師弟外出降妖除魔去了,競州州城在鬧僵屍,估計還要一些天才會迴來。”站在最前邊的一位道長說道,“便請宋道長暫且在本觀住下等幾天,就當是自己的道觀一樣。”


    “也好。”


    “道長在外麵等了多久?可有被怠慢?”


    “也是剛到,這位小道友十分有禮,帶我在院中遮陽賞樹,才一會兒諸位道友就出來了。”


    “……”


    宋遊便在浮雲觀住了下來。


    浮雲觀在外地的名氣比不得真山,在當地卻比真山更加有名,如今世道有變,到浮雲觀燒香拜神、請護身符保平安、遇上妖魔前來請求觀中道長幫助的百姓都很多,偶爾也有真山上的道長們前來,向浮雲觀有上古真傳的道長們請教法術與降妖除魔的法子,因此白天熱鬧極了。


    可到了晚上,又很清靜。


    宋遊在這裏等了半月,終於等到北山道人迴來。


    北山道人剛一迴來,聽說宋遊到了,立馬便來了他的房中找他。


    “宋道友!可還安好?”


    北山道人的模樣和當年的變化也不是很大,遠不如十一年的光陰在尋常人身上留下的痕跡深重。


    “道兄,有禮了。”


    “當年一別,正是天下盛世,卻沒想到如今再見,天下已然巨變了。尚記得當年在大殿之中,你我相談議論那朝中國師,陰間地府之事,卻不料如今國師已然身死,豐州鬼城也已成就,真是滄海桑田啊。”


    “道兄如此一說,倒也真是。”


    “當初與道友相遇,道友才剛下山,走了四州之地,如今再來,已然將大晏全境給走了個遍了吧?”


    “囫圇走了一圈。”


    “浮雲一別後,流水十年間啊。”


    “十一年有多了。”


    “十一年……”


    北山道人搖了搖頭,滿臉唏噓感慨,人還未老心先衰:“如今天下已遍地是道友的傳說,貧道就算縮在這競州一地,也如雷貫耳。”


    “多是虛名,難以長存。”


    “道友真是豁達。”


    “過獎。”


    “這是……三花娘娘?”


    北山道人低頭看向貓兒,迴想了下,才想起貓兒的名字。


    “喵!”


    貓兒抬起頭直盯著他。


    依稀記得,當年初見,便是自己先與這道人相遇,這道人還把她當做了為非作歹的山間妖怪,以留步風為難她。


    自然,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房頂這位……”


    北山道友又抬起頭,縱使隔著一層瓦,也能發現頭頂的燕子,並且能發現燕子的不尋常:“這位燕子道友修為精湛,毫無陰邪之氣,並且身上隱隱有些仙神香火之氣,難不成是安清燕仙的後人?”


    “道兄好本事,也好見識。”


    “哈哈!安清那位燕仙如今可是不得了啊!”


    北山道人眼睛眯了眯,還是如曾經一樣,見識不凡,隨即又看向宋遊:“那位老燕仙在安清呆了多年,謀求香火神道而不得,如今一朝成神便在世間有如此興盛的香火,貧道此前還在疑惑,現在看來,原來是有道友做參謀。”


    “隻起了微不足道的作用。”


    “道友的微不足道,對於老燕仙來說,可是如同又一條命啊!”


    兩人便在房中閑聊了一會兒,覺得房中逼仄,又去外麵院中長談,賞黃昏清風,明月樹影,聊豐州鬼城,國師的長生,聊陰間地府,也聊越發腐朽羈絆人間的天宮神靈,聊北方的大妖,晉升主官又香火越發興盛的周雷公,聊天下大事,難以服眾又偏聽偏信的年輕皇帝。


    北山道人偏居一地,卻也瀟灑,不插手人間之事,便也不受朝廷束縛,不謀求香火神道,隻講生前自由,便也無需管天宮如何作想。


    與他閑聊,是很自在的。


    等到夜深,又是一場夜宴。


    依然是分餐製,依然有烘烤的青苔,吃起來像是海苔片,有整個的蓮蓬,摳出蓮子當零食吃,有手指那般大小的生嫩藕,嫩脆清甜,有炒的和裹上麵粉炸的荷葉,似乎是浮雲觀中常吃的東西。


    依然給三花娘娘準備了一條魚。


    隻是當年的三花娘娘幾乎隻吃魚,或者吃羊肉和臘肉,別的素食一點不碰,如今則一一嚐一點,遇到口感奇特的,還得多吃兩口,遇到喜歡的則像是正常孩童一般,吃個不停。


    蓮子她就喜歡,嚼得哢嗤響。


    等到宴席結束,席間許多道長都起身離去,桌上的飯菜也被撤了大半,隻剩酒和蓮蓬,月光灑進來,宋遊才對北山道人開門見山——


    “實不相瞞,這次到來,是有事相求。”


    “何事?”


    “想向道兄求取一樣東西。”


    “一樣東西?”


    燭光與月光中,主座上的北山道人向他傾身,臉上三分酒意,比當年多了些皺紋,微微笑道:“讓我猜猜,道友是想取四時泉吧?”


    “道兄料事如神。”


    “再讓我猜猜,不會是與陰間地府有關吧?”


    “道兄如何知道的?”


    “道友神通廣大,道行高深,我這道觀中又有什麽東西值得道友惦念、特地跑來一趟呢?”北山道人仰頭飲酒,酒液順脖而下,飲完一大口才又低下頭來對宋遊說,“十多年前,曾有人來我觀中窺探四時泉,貧道猜想,是那位國師的手筆。可憐那長元子了,精於謀略推算,但限於天賦不通法術,自然被貧道所知。”


    北山道人說著頓了一下:“現在想來,當年那位國師謀取四時泉,應是為了豐州鬼城或者陰間地府,那位國師應是死在道友的手裏吧?”


    “勉強算是。”


    “勉強?”


    “死於貪欲與執念。”


    “哈哈……”


    北山道人點了點頭,繼續說道:“看來道友是接下了那國師之事,這才來此,求取四時泉的?”


    “我欲凝聚陰間地府,收攏陰鬼,如今已取得五方五行土,隻差四時泉了。”宋遊如實說道,“於是特地前來拜訪道兄。”


    “貧道倒是想過,那位國師可能會派人來取四時泉,還曾想過他用什麽辦法來取、想過他是怎麽知道四時泉在我這裏的,後來國師死後,貧道又想過可能有別的人來取四時泉,那日弟子說漏了嘴,便想過可能是宋道友,哈哈哈,果然是宋道友。”


    “道兄以為如何?”


    “既是故人,既是好事,沒有拒絕的道理。”北山道人說道,“隻是四時泉水可不好取。它本是天地至寶,至寶向來難取,四時泉中的泉水隻要離了那片池子,靈韻很快就會消散,就算上古大能也沒有別的辦法。”


    “在下自有辦法。”


    “哈哈喝得醉了,倒是忘了道友是世間難得的修習四時靈法的人了。”北山道人仰頭笑道,“可縱使道友修行四時靈法,修行有成,能保證四時泉水離開泉眼之後靈性不散,又能取多少呢?”


    “隻先試試。”


    “那好,道友盡管去取!”


    “盡管取嗎?”


    “能取多少就是多少,看你本事。”


    北山道人有幾分酒意,話也說得幹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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