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的表情卻逐漸陰沉下來。似乎心中更不自在了,又似乎感覺到了更大的侮辱,之前裝出來的溫文爾雅逐漸褪去,怒意在臉上浮現出來。


    “轟隆隆……”這片大山忽然開始震動起來。


    “哼!”聲音都變了,變得厚重如山,似是從麵前傳來,又似是從四麵八方傳來。


    這位山神脾氣果然不好。隻見遠方山巔有巨石被震落下來,轟隆隆之中,已在茂密山林裏犁出一道觸目驚心的痕跡。


    山腰上則有泥土往山下流去,道路說斷就斷。這種大山自然孕育出的精靈,當真不是朝廷與天宮敕封的山神可比,它就是這片大山的靈韻本身,在這裏有難及的威勢。


    可以想象一座一截在雲下,一截在雲中,一截又在雲上的大山震顫是何場景。


    怕是地震也不過如此。而這樣的山,有數百裏。山神一怒,便是天災。


    停在亭子外邊的馬兒立馬驚恐起來,三花貓也被驚醒了,從布兜裏探出頭來,爪子開了花,指甲深深的勾進布兜的布料中,如此才能勉強穩住自己搖晃的身體和驚恐的內心,隨即連忙跳出來,左看右看,尋找宋遊。


    “山神歇歇氣,這山是閣下的山,弄得亂七八糟、生靈塗炭,又有什麽好處?這山路這麽些年了,毀了也可惜。”道人從容依舊,


    “若是閣下執意想再考教一下伏龍觀的傳人,大可換個溫和些的方式。”話音一落,大山果然不顫了。


    不過山頂卻不斷有巨石滾落下來,這些巨石本就巨大無比,又都組成起來,眨眼間便成了一個高達百丈、堪比大山的巨人。


    “轟隆隆……”


    “那我便來考教一下這一代的伏龍觀傳人有多少本領。”山神好似依然坐在麵前與他飲茶,又好似到了那山一樣巨大的石人身上,開口說話,聲音卻好似自這群山四麵八方傳來:“你又如何應付?”山石巨人一步一步,朝亭子走來。


    每一步都地動山搖,轟隆作響。僅是它身上掉落的石頭,恐怕就有這亭子大,若說它的腳掌和拳頭,恐怕比亭子還要大許多倍。


    這一腳踩下來、一拳捶下來,誰能頂得住?可它卻並不急著砸碎這山間亭舍,而是緩步走來,似是要等著看道人如何應付。


    山神也直盯著道人。卻隻見道人不疾不徐,對答山神:“山神乃大山精靈,此化身有山嶽之重,亦有萬鈞之力,自非人力可擋,不過在下前些時日行走天下,恰逢驚蟄,有所感悟,修習四時輪轉法的修士少之又少,這一縷驚蟄靈力,想來也能讓山神閣下看個稀奇。”說著,手上已浮出靈力。


    這靈力似白又藍,似藍又紫,好似雨夜裏的一縷雷光。隨即伸手一指。


    自修行以來,所得最強的一道驚蟄靈力,以之催動雷法。隻見晴天霹靂,雷霆炸裂。


    “轟隆!”這道雷霆即使在大白天也亮得人睜不開眼睛,雖無真正的萬鈞之力,卻是滾滾天威,直直落在那巨人的頭頂。


    宋遊所說不假,這巨人有山那麽大,豈是人力所能阻擋?水衝不掉,火燒不爛。


    不過山神畢竟是山中精靈,這巨人也是他的化身,生靈也好,陰邪也罷,最怕天威。


    無論驚蟄靈力還是天雷,都恰好克製它們。二者結合,這一道雷霆打在巨人身上,看似未對這巨人造成任何損傷,可這巨人卻是瞬間解體,砸碎了半邊山。


    “咳咳!”就連亭中山神也不禁悶咳一聲。隨即一伸手,那巨石又顫動起來。


    “轟隆隆……”正在這時,一隻貓兒慌張之中,躥進亭子。


    “道士快跑!”三花貓剛一說完,抬頭一看,卻看見一名陌生人,她愣了下,下意識往宋遊身邊靠了靠,仰頭盯著山神不出聲了。


    亭子中頓時安靜了下。這山也安靜了下來,那些巨石也不動了,山神與道人都將目光投向了這隻貓兒。


    “道士~~”三花貓有些不自在。下一瞬間,卻見兩人舉杯飲茶。好似剛剛什麽都沒有發生。


    “?”三花貓見狀不由愣住。隻見山神放下茶杯,臉色微白:“伏龍觀傳人,名不虛傳。”


    “得罪得罪。”


    “我與你師祖有舊,便考教到這裏!”


    “閣下真當與我師祖有些交情?”宋遊也放下茶杯,


    “見諒,之前隻聽說閣下曾與我師祖有過切磋。”


    “打過,和有交情,並不衝突。”


    “既是如此,那今日在下便也是與閣下用同樣的方法相識了。”宋遊看了眼旁邊的貓,


    “在下並非獨身而來,便請閣下多添一杯茶吧。”


    “……”山神一揮手,桌上便又多了一個空杯,水自空中來,衝起茶末,自然添滿。


    “三花娘娘請喝茶。”宋遊對旁邊的三花貓說。三花貓眼神不定,時而看看宋遊,時而又看看山神,總覺得這人不太好惹,遲疑了下,才跳上石桌。


    湊近茶杯,伸出舌頭淺沾一口。


    “tui~”又苦又澀!三花貓眯著眼睛,甩著腦袋連連後退。山神沉默不語,幹脆轉過目光,不去看她,隻看宋遊:“看來先前還是我小看你了。”


    “在下不過天賦好些。”


    “還要謙虛?”


    “不敢不敢。隻是凡人終究是凡人,修道之人也是如此,就算得天地眷顧,天分再高,也不過隻是百年時光罷了。”宋遊搖搖頭,


    “當年那位師祖又何嚐不是天之驕子呢?可如今山神閣下仍舊坐在這裏飲茶,他卻已經化作一抔黃土了。”


    “長生越來越不好求了。”


    “是啊,所以如山神閣下這般永恆的,才是真正了不起的存在。相比起閣下綠樹常青,我們隻是曇花一現。”


    “哪有永恆的事物來?”


    “閣下也不得長久嗎?”


    “說起來我誕生意識也隻是最近一千多年的事情,哪天‘倦了’,也許就睡去了。或是天宮那些神靈哪天看我看不下去了,也就找來了。”


    “我還以為山神可比山河呢。”


    “我是山,卻也不是。”


    “……”氛圍不知不覺間緩和了一些。宋遊難得遇到這般了不起的存在,山神也難得遇到有資格與他相談的人,又有伏龍觀師祖在前,兩人好似都不在意先前的小小切磋,便在這亭子中對坐吹風,雜七雜八一番相談。


    於是從這天地聊到天道,從本朝聊到前朝,從山神認識的那位祖師聊到他們都沒見過的伏龍觀第一位祖師,從五行靈法聊到四時輪轉法,從山神聊到逐漸興盛的香火神道天宮佛國,整個過程都是輕鬆隨意不摻雜任何俗事雜事的清談,旁人見了恐怕很難想象,這兩位剛才還鬧得地動山搖。


    修道之人本來如此。隻見山風不知從何處來,拂過探出的鬆枝,不知是裝滿了亭舍,還是隻從亭舍裏穿過,總之未曾斷絕,太陽也越發西斜了。


    山神抬眼看了眼天邊:“不早了。”


    “太陽還未落山。”


    “伱不知道,往前幾裏路,再往右邊山上走,那片山開滿了薑樸花。我來這裏等你,本就是想提醒你去看。”山神頓了一下,


    “那薑樸花還是當年你那位祖師種下的第一棵,後來長成了一片山,開起來滿山都是一樣的顏色,就這幾天,今天最好,你現在走快一點,還能趕得上。”


    “竟是這樣!”宋遊便也沒了再留的意思,連忙起身,恭恭敬敬:“那隻好向閣下道別了。多謝閣下的茶,多謝閣下與我相談,也多謝閣下提醒。至於先前的言語冒犯,真是不該,便請閣下將之揭過,忘個幹淨最好了。”


    “與你相談還算盡興,不必多言。”山神搖搖頭,對道人說道:“畢竟也算是我失禮在先。”


    “雖是如此,不過昨夜閣下怕驚擾了我與那位鬼兄的妙遇清交而沒來找我,今日又在這裏設了亭舍,親自衝點了一碗好茶請我歇息解渴,二者中的善意都做不得假,在下出言冒犯,其實也有些無禮。”宋遊說著低頭看了眼桌上的茶,笑道:“說來又無禮了。隻覺得閣下本是天地孕育的精靈,至純至淨,在這大山之間,更是法力無邊,天宮神靈怕也少有比閣下更厲害的。按理來說閣下不該被任何事物拘束才是,又何必勉強自己去學人類那些彎彎繞繞?隻如此以心交心,不也挺好?”山神皺起眉頭,沒有說話。


    宋遊笑著又拱了拱手:“幾十幾百年後,再有伏龍觀的後人從此經過,閣下若還想試探一番,該下手再重一些才是。”說完笑一笑,便踏出了亭舍。


    山風激蕩,山霧流轉。不遠處山上的鬆樹柏樹好像都在招擺,再迴頭看去時,亭舍已在無聲無息間不見了,那株頗有意境的迎客鬆也不見了,方才山神動怒之下毀壞的山坡與道路不知不覺已恢複原樣,一切仿佛夢境。


    “走吧。”宋遊對三花貓說,當先往遠處走去。


    “道士!”


    “嗯?”


    “那是誰?”


    “山神。”


    “是山神啊……”


    “是啊,不過不是一般的山神路神,他是這片大山自然誕生的神,是山間活過來的靈韻。”


    “是厲害還是不厲害啊?”


    “可厲害了。”


    “那水是什麽水?”


    “什麽水?”


    “碗裏的水。”


    “是茶。”


    “有毒!”


    “那倒沒有。”


    “好難喝~”


    “是啊。”一大一小兩道身影也走遠了,身後的馬兒老老實實跟著,方才山崩地裂,它雖驚懼無比,卻也不曾獨自跑掉。


    往前數裏地,有巨石攔路。偏偏旁邊又多了條小路。宋遊一見就知道了,於是右轉上山,沿著這莫名多出來的一條小路往山上走。


    還沒上山,才走到一半,便已遠遠看見了滿山的薑樸花。薑樸花,就是辛夷花。


    又叫望春花,紫玉蘭。木蘭也是它。雖叫紫玉蘭,卻是粉色。薑樸花最大的特點就是粉,尤其的粉,比大多數粉色的花都要粉,花開時葉子還沒長出來,樹枝上全是花,整棵樹都變成了粉色的,一眼看去像是調出來的顏色,因此粉得夢幻,粉得不真實。


    若是滿山都是這樣的花,陽光一照,這每棵樹的粉色又有深淺,深的近紅,淺的近白,都在這片山上,真當隻有用夢幻二字才能形容了。


    可它偏又是人間自然長出來的。宋遊停步仰望了許久,這才收迴目光,繼續沿著小路往山上走,便進了那片樹林中。


    這時的花又到了頭頂上。薑樸花不是草本,不是灌木,是高大的喬木,盡管樹林密集,可人走在其中是觸不到花朵的,甚至樹的下半截連多餘的小枝也沒有,人隻能在光禿禿的樹幹林間穿行。


    可要是你肯抬頭一看,便是成片的粉色,映在碧藍的天空下。漫山遍野,裝不下的粉紅。


    “道士,這是哪?”


    “不知道。”


    “我們去哪?”


    “不知道。”


    “今天就在這嗎?”


    “也許。”一條小路在林間草地上蜿蜒。宋遊隨意的走著,沒有要去的地方,隻在山上穿行,仰頭賞花。


    很難想象,這美到極致的一山春色,隻是多年前一位師祖途經此地隨手栽下的一棵薑樸花發展而來,有些事看似尋常,細想來真是妙不可言。


    更奇妙的是,想到這一點後,再行走其中時,便有了與百年前那位祖師隔空相見的恍惚感。


    得多謝山神。得多謝祖師。可惜彩雲易散琉璃脆,世間好物不堅牢,這花一年也就這麽幾天,每在這裏多待一瞬,黃昏時的山風都在不斷剝離它的花瓣,飄飄然而下,山風燥烈時便如同下了一場粉色的雨。


    隻好勸東風,且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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