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嘟……”


    小女童端著裝有米酒的碗,仰頭將最後一口也喝進嘴巴裏,卻不吞掉,而是將之包在嘴巴裏,小臉因此鼓鼓的,嘴巴也撅成了一小團,因為剛喝了米酒而紅彤彤水潤潤的。而她背靠道人坐在地板上,眼珠子到處亂轉,腳也亂放,已經不再專心吃飯,而開始無聊發呆了。


    看了好一會兒,才把米酒吞下去。


    不禁砸吧幾下嘴巴。


    粗釀的醪糟湯,和陳將軍送來的米酒是兩個東西,沒有什麽酒味兒,隻帶著濃鬱的米香,冰涼涼甜絲絲的,讓她很喜歡。


    毫不猶豫,又從罐中再盛一碗。


    盛了也不急著喝,就放在那,轉而扭過頭,呆呆的盯著正與女子談話的自家道士。


    然而很快就覺得無趣。


    怎麽會有人放著這麽好喝的勞遭湯湯不使勁喝,這麽好喝的魚羊肉湯不使勁喝,羊肉雞肉也不使勁吃,要把多數注意力都放在講話上呢?


    大人總是這麽無趣嗎?


    還是偶爾如此?


    小女童思維格外的活躍。


    “三花娘娘。”


    前邊傳來侍女的聲音。


    侍女似乎也已經吃飽喝足了,似乎也對道人與主人的談話不感興趣,正笑吟吟的看著她:“三花娘娘是否無趣我來陪三花娘娘玩怎麽樣?”


    “三花娘娘自己有尾巴。”


    “那隨你。”


    小女童依舊坐在道人邊上,小小的身板背靠道人腰身,出神發呆,好似想什麽,又好似什麽都沒想,偶爾扭頭與侍女對視。


    整個人陷入了一種奇妙的狀態。


    “唿……”


    寒風吹來,掀動白紗簾帳。


    飄舞的簾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小女童不禁扭過頭,直直的盯著簾帳看,隨即麵無表情的一扭身,篷然一聲,便化作貓兒,開始在空曠的樓上亂跑,直起身抓窗簾,或是神經似的從左邊瘋跑到右邊,停一會兒,凝視空氣,又一陣瘋跑向另一個方向。


    不然就是在柱子邊瘋狂亂撓。


    或是追逐尾巴轉圈圈、躺下來抱著尾巴一通亂咬,或者跑到二樓邊緣,在欄杆上散步。


    玩一會兒,又跑迴道人身邊,湊近兩個小碗,舔幾口羊肉湯,舔幾口醪糟湯,講究個雨露均沾,誰也不冷落,如是重複。


    等到喝得滿足了,又一扭身,繼續在地板上瘋跑亂玩。


    道人則依舊聽女子詳細講說。


    “最了不得的當屬那株從上古年間活到現在的老柳樹,有通天徹地之能,放眼世間所有妖精鬼怪,能比他厲害的,恐怕也很難找出了。不過早在北方戰亂的很多年前,就沒聽說過他老人家的消息了,現在天道演變如此之快,說不定他也早就已經消亡了。”晚江姑娘說道,“白犀一族受那白牛大王連累,估計正在麵臨天宮的全麵清查,鼉龍一族聽說也南下了,為了長存,準備效仿那安清燕仙,向人間謀求香火神道。”


    “足下又有什麽打算呢?”


    “道長是問我們,還是問越州狐狸。”


    “有什麽差別嗎?”


    “若問我們,便得先問問道長,是友人間的好奇關心,還是出於人道的問詢了。”女子笑道,“若問越州狐狸,我們便不能告知道長了。”


    “那算了。”


    宋遊想也沒想,隨即又笑道:“足下可見過越州神鳥?”


    “幼時見過一次。”


    “那又是怎麽來的呢?”


    “關於神鳥傳言眾多,有說是天生地養的精靈,有說乃上古大能死後化成,有說隻是天地異象,具體如何,恐怕隻有神鳥初生那個時代,偶然得以見識的人才能知曉了。”女子身姿端正,微笑說道,“不過晚江當初得緣見它時,晚江正是靈智初開,那也是一個亂世,隻覺它風采卓越,美得蓋過世間一切苦難,又帶走無數冤魂執念,便覺得它是如何來的也不重要了,見識過它的身姿,便已是晚江之大幸。”


    “有理。”


    小陶爐的火不大,這麽久了,卻也慢慢將羊肉湯燒得沸騰,奶白色的湯底咕咕冒泡,熱氣升騰。


    宋遊取了豌豆尖來,投入其中,隻需一燙,便夾起來放入碗裏。


    最嫩的豌豆尖,入鍋瞬間便已變軟,帶著羊肉湯的湯汁和豌豆尖本身的清香,道人吃來實在滿足,恍惚之間,有一種當年在山上,自己與師父和黑羽道爺寒冬昏日縮在道觀裏煮小火鍋的感覺了。


    隻是稍一抬眼,煙氣氤氳的對麵,卻是一隻狐妖。


    女子微笑看他,似乎在問他的心事。


    “吃肉!”


    就在這時,一隻抓著一片羊肉的小手伸了過來,放在道人麵前。


    順著手看過去,是三花娘娘倔強的臉。


    似乎是看不得他光吃草。


    “……”


    道人低眼看了看那隻滿是油光還濕漉漉的手,隱隱還可見灰塵,便禮貌的將之推開了:“三花娘娘自己吃吧。”


    三花娘娘手小,也不違背他,輕輕鬆鬆就能推開。


    然而隻下一瞬間,剛被推開的手就又伸了過來。


    “吃肉!”


    小女童一臉堅定,直直盯著他。


    “……”


    道人滿臉無奈之色。


    對麵的女子平靜看他,女子身後的侍女則笑吟吟,像是要看他笑話。


    “三花娘娘明明早就學會用筷子了,也有一手高超的使用筷子的本領,為何今日又要用手抓肉呢?”道人無奈的問道。


    “手比筷子多幾根。”


    “有道理。”對麵的侍女附和,“而且手還更靈活。”


    “還是得用筷子。”


    “好的。”


    三花娘娘答得幹脆,瞬間把右手的肉換到左手,又拿起筷子來,從手上夾過去再次遞到道人麵前。


    “吃肉!”


    “三花娘娘手上沾了好多灰塵……”


    “隻是灰塵而已!”


    “三花娘娘說得對,隻是灰塵而已,生於天地間,哪裏能不沾點灰塵呢?”侍女深以為然,“我們在成精之前,都是在地上吃肉的,有時候肉還會在泥巴裏麵滾一圈,還不是照樣吃?”


    “……”


    道人不急不忙,拿起了筷子,在鍋中走了一圈夾起幾片羊肉:“我自己夾就好了。”


    三花娘娘見狀一愣。


    畢竟她隻是不忍心見自家道士一直吃草不吃肉,並不是非得讓道士吃自己手上的不可,稍作猶豫,便將筷子上的肉收了迴來,剛想自己吃,餘光瞄見對麵坐著笑的狐狸尾巴,神情一凝,就把肉送了過去。


    “你吃!”


    “……”


    侍女臉上笑意頓時僵住。


    吧唧一聲,肉已落在了她碗裏。


    小女童端端正正,坐著看她。


    不知過了多久,桌上的殘羹冷炙已被撤去,隻剩下了水果和米酒,侍女為主人搬來了古琴。


    黑木古琴,金絲雲紋。


    “聽說這把琴是千年前神仙用過的?”宋遊低頭看著這把琴。


    “傳聞不假,這把琴確實已經傳了上千年了。”晚江姑娘說道,“它是虞朝古琴聖手的琴,就是樂家拜的那位樂聖所用過的。樂聖死後,這把琴一度被虞朝宮廷所收藏,不過後來虞朝覆滅,帝都淪陷,皇宮也被衝破,這把琴便流落民間,那時恰好有位先祖在人間混跡,頗有名聲,便有仰慕之人千辛萬苦得來這把琴,又冒著風險跨過幾千裏,贈送於他。”


    “真是好情誼。”


    “是啊。”晚江姑娘說道,“聽說那個時候,人會為了名節而赴死,也會為了情義而舍棄生命,對於妖來說,世界變化真是太快了。”


    “足下見識廣博。”


    “道長在說晚江年老嗎?”


    “足下明知不是。”


    “玩笑而已。”


    女子對他笑了笑,隨即說道:“今日與道長相談,不再顧忌,亦拋開了許多偽裝,實在暢快,好比那年泛舟江上。晚江已起了興致,便請道長允許晚江為道長撫琴一曲,以助酒興。”


    “洗耳恭聽。”


    “……”


    女子對他笑笑,便低下了頭。


    手指纖白,不急不忙,左手按弦,右手勾之,首音一出,近距離下,似乎在人心裏邊也蕩了下。


    道人安靜聽著。


    窗外雨雪紛飛,北風唿嘯,偶爾能聽見樓下的嘈雜,不知不覺的,風好似也停了,樓上簾子都垂了下來,樓下的人也紛紛安靜下來。


    鶴仙樓又一次響起了琴聲。


    琴藝通神,琴聲自然入心,就是不愛音樂的人,都能在心中起了畫麵,若是平日便愛聲樂,更是如癡如醉,是從內到外的身心愉悅。


    人們聽得入神,連琴聲停了,道人帶著小女童從屋中走出也沒有幾人注意到。


    等他們反應過來時,琴聲已停了許久。


    不知誰先開始低聲說了第一句,眾人頓時紛紛低頭討論起來。


    “晚江姑娘又撫琴了?”


    “莫非那位先生會醫術?”


    “總不會是……”


    “可別亂說!這琴聲暢意悅耳,一點悲戚暮氣也無,聽來隻覺愉悅,好比見了三春暉,怎會是你想的那樣?”


    “此言有理,定是晚江姑娘疾病有治,心情愉悅,這才彈奏此曲。”


    “……”


    鶴仙樓有仆從出來,恭恭敬敬,將站在門口那幾位愛好琴酒卻又付不起屋內高額花銷、女子久未撫琴仍舊天天來守的幾人請進大堂,與留在大堂中的所有達官顯貴同坐,又拿來鶴仙樓最好的酒,請眾人暢快同飲,隨即樓上琴聲再度響了起來。


    此時道人已走過了半條街。


    被琴聲所吸引,他一邊牢牢攥住變得不老實的三花娘娘的手,一邊停下腳步迴頭看去。


    街上不知多少人往那邊聚集。


    這時恐怕隻有道人才知曉——


    今日之後,長京便再無琴藝通神的晚江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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