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苓一路從煙波閣趕迴重陽苑,剛到院門口,便見她家小姐弓腰捂著小腹朝她大喊一聲:“春苓,攔住她們。”


    虞依沅驚慌躲避,邊跑邊叫:“虞七你瘋了,你要對我做什麽!”


    虞七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力氣,跌跌撞撞衝過去一手捆住虞依沅兩隻手腕,另一隻手在她胸前、衣襟、腰帶、袖口上下摸索,然而並沒有發現信紙的痕跡。


    “春苓,搜煙兒!她們偷了我一封信!”


    春苓在鄉下裏長大,比起府裏土生土長隻做精細活祿的煙兒要有力氣些。哪怕自己還喘著,也一隻手將煙兒製服,把她身上也搜查了個幹淨。


    “姑娘,她身上沒發現信。”


    沒發現?


    “虞七,我們未曾見過你任何一封信,你莫要硬栽贓陷害於我!”


    “論栽贓,我哪裏比得上你們大房之人。”


    虞七不信,捏住虞依沅的兩頰,連牙齒縫都檢查清楚之後這才一把將其推開,身子踉蹌。還好有春苓一把扶住她。


    “欺人太甚。”虞依沅驚怒地掛著眼淚從她跟前跑出重陽苑。


    虞七也沒有力氣再分心於其上。信不是虞依沅拿的,那會是誰呢?會是誰呢。思緒在腦子裏左右亂撞,屢次碰壁。她再竭力否認驚疑交加也不得不妥協——


    在虞依沅之前進房間的隻有祖母。


    驚怕交加,虞七按住胸口,用力喘息數次才慢慢平複下來。起碼,沒有落入外人之手。但……信裏的事情恐怕此刻已經被祖母盡數知曉,她明明想在自己死之前都瞞住的。恐怕如今已隨不得人願。


    “春苓,第五胤他怎麽說!”


    “姑娘,奴婢……”


    “沒見到?”


    “見到了。奴婢跟五皇子說了您現在突發怪病,請他救您。可他說叫您……自生自滅。”


    一股子寒涼從胸口蔓延至四肢百骸。


    虞七低低地笑。她早該料到是如此局麵,何必報太大期望,既然第五胤那日給她吃的不是解藥,便是打定了主意要讓自己魂歸西天,永遠閉上嘴,就又怎會臨了關頭善心大發痛改前非?


    “姑娘,奴婢先扶您進去罷,薑生說大夫很快就到,不會等多久的。”


    虞七緩緩睜開眼,眼底此時已是清明一片:“春苓,將祖母請來罷,我有事要同祖母說。”


    葛氏是同大夫一塊來的。


    “祖母,寶兒有話……”


    “噓。一切等大夫診完,我也自會同你好好說道。”


    肅沉的麵容,緊鎖的眉頭,叫虞七準備好的說辭又不得已咽了下去。果然,祖母已然知曉。


    大夫也同樣一言不發為她診脈,擰眉細思。診了又診,思了又思開口道:“依老夫所診,二姑娘似乎並未中危急性命之毒啊,倒是體內仍舊殘餘一些大漠貂的毒素,導致臉上傷疤久久難愈合,但確實無致命之相啊。”


    “曾大夫此言當真?”


    “會不會是極其罕見的毒,連您也診斷不出,否則……我又怎會在今日出現種種症狀。”這世上哪有如此巧合,正是第五胤喂她飲下沾之即中的毒酒後整整一個月發作。


    “不會。老夫雖然並非華佗轉世,但凡中毒瀕死之症,脈象必會有所反應。可我看二姑娘脈象雖然虛弱,但底子卻不錯,出現腹痛、嘔吐、顫栗的症狀,極有可能與飲食有關。敢問姑娘今日吃了何物?”


    “蘋果……”


    “那看來是蘋果不耐症。”


    “您是說我家寶兒吃不得蘋果?”


    “可我以前吃也並無大礙。”虞七捂著肚子,咬牙道。


    “這世上種種萬物紛繁複雜,有不少情況都是以前吃得,突然有一日吃了便不耐受。貴府姑娘的症狀在我行醫數年中,也算得上是極其嚴重的。我這便施針,相信施完針後便不會再痛。隻是以後切莫再吃蘋果,若再來一次,恐有性命之憂。”


    曾大夫的針灸,虞七並無拒絕的權力。


    但竟然的確如他所說,她身子感覺鬆快了不少,腹中抽痛也漸漸平息下來。被折騰了一整個中午的腦袋倦意湧上,迫使她沉沉睡去。


    夢裏出現了一個少年騎著白額赤紅馬,向自己蜷縮蹲在巷口的小團影子節節逼近。


    她光著腳踉蹌著往唯一的光亮處跑。


    兩條腿哪裏趕得上四條腿,然後她的腰便被一條粗糲的馬鞭纏上,整個人被拉飛麵對麵跌坐於少年身前。


    四目相對,距離極近。


    她看見少年薄唇輕啟:愛慕本殿那就生生世世別想逃開。


    ……


    虞七豁然睜開眼,劇烈喘息。


    一腳蹬在床板,硌得骨頭隱隱作痛。


    還好,頭頂上方仍舊掛著素色簾帳。虞七緩緩撐起身子,腹痛之感已悄然散去,隻四肢仍有力竭之感。


    她還活著。


    認清這個事實,虞七拽過枕頭將臉埋進去啞聲大笑,笑得差點岔了氣,一個月來憋在胸中的煩悶和擔憂一掃而光。她光著腳下床湊到銅鏡前照了又照,甚至稀罕地打開桌上幾乎從未動過的胭脂往手背上搽了搽,然後像躍上水麵的錦鯉一般踮著腳在地板上轉了幾圈。她忽地意識到,第五胤似乎當真沒騙她。於是,虞七更高興了。


    這時門開了,祖母的身影遮擋住外頭璀璨的日光。


    “剛醒就下地亂蹦,看來是好全了。”


    虞七立時縮迴腳,腳趾頭不安地動了動:“祖母,我這就迴躺著去。”


    祖母將碗端至床邊,舀起一勺送至她嘴邊,突然又放下,將碗塞給她:“既然都好了,那便自己來。這是給你的懲罰,隻準吃白粥,一丁點兒葷腥都不準有。”


    “啊?”虞七收到祖母警告的眼神,不敢多言,囫圇便將白粥一股腦都倒進嘴裏,邊倒便用眼睛瞄她,“祖母……”


    “咽下去再說。”


    “噢。吃完了,您瞧。”


    祖母一言不發接過空碗,又塞給她手帕。


    虞七慢吞吞擦過嘴,思忖後開口:“祖母您都知道了罷。”


    “知道什麽。”


    “……”


    “你呀。若非我這把老骨頭看到信,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瞞到你香消玉殞。事關那釵,這本就是整個虞家的劫數,你一個人傻乎乎的用什麽去扛!”


    “我沒想那麽多。到現在我也還拿不準五皇子究竟與朱釵有無關聯。”虞七垂頭嘟囔,“您看他這不是也將毒替孫女解了麽。“


    “你還在替他說話。”祖母似是恨鐵不成鋼,怒視於她。


    “那孫女也鬥不過他不是。”


    “你就不該想著鬥。就當什麽也沒發生過,沒有朱釵,沒有七年前一事,你們就是永遠不可能扯上關係的兩類人,懂嗎?你可曾想過,若他真是七年前屠殺的幕後之人,你自己會麵臨怎樣的危險!”祖母喘著氣。


    虞七也一時忘了唿吸,從祖母憤怒的瞳孔裏,她恍若看到七年前的火,從牢裏長廊拖出去的一具具僵硬屍體。原來大漠漫天黃沙沒能掩埋掉的記憶,祖母日日陪伴青燈古佛同樣不能。


    “什麽事都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險知道嗎。


    我們二房已經受夠苦難了,但求安穩。你是你爹娘唯一的骨肉,你若拿自己的命去賭,你爹娘該怎麽辦?”


    虞七垂下頭,悶聲道:“我知道了祖母。我不會再去招惹五皇子了,兩不相欠,再不見麵。您放心。”手背上那簇胭脂紅格外刺目,她狠下心用大拇指一遍遍擦去。


    真的不會再見了,虞七深深覺得自己應當感到釋然才對。


    “乖孩子,以後有事記得要同長輩商量,別總想著一個人擔。”


    虞七遲疑點頭,問道:“那這件事您能先不告訴父親母親知曉嗎,寶兒不想讓他們擔心。以後我都同祖母您講。”


    唉。


    虞七聽見祖母的一聲沉沉歎息,生著厚繭的掌心輕輕拍了拍她的手,什麽也沒應,隻道:“吃過粥,再把藥喝了罷。”


    “祖母。”


    “記得以後別再貪吃果子,更別讓旁人知曉你這個弱點。”


    說完祖母便走出房,將門掩上。虞七捧起藥碗捏住鼻子咕咚咕咚灌下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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